時六月三十,烈日當空,炎熱無比驛道兩側的槐柳頭查腦,蟬鳴聲此起彼伏,吵得人頭暈目眩。
邵彥掀開車簾,撲面而來的熱浪讓他不由得瞇起眼睛。
他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衣袖早已被汗水浸透,貼在手臂上黏膩不堪。
車輪碾過黃土,揚起嗆人的塵土。
「殿下,過了前方那座橋,就是潁川地界了。」中尉董志策馬而至,聲音沙啞地提醒道。
邵彥點了點頭,目光落在道路兩旁田地上。
這會其實已過申時,田舍夫們躲過了最火辣的那陣烈日,紛紛擔著水出來澆地了。
種田就是這么苦。
今夏雨水偏少,河流水位大降,很多自流渠用不上了,只能人力挑水,辛苦無比。
就邵彥看來,田舍夫們黑的脊背上布滿了汗珠,臉上也是一片焦急之色。
他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就這么辛苦的日子都不一定能長久,因為他們還要被征發轉輸糧草或者干脆上陣打仗。
百姓什么時候都很苦,以前只是聽父親這么說,但沒有深刻的體會,現在知道了一一他坐在馬車里不用千活都覺得渾身不舒服,這些農人好受嗎?
馬車忽然顛簸了一下,邵彥扶住車壁,扭頭一看,卻已經過了橋。
「這便是穎川穎陰縣了吧?」他問道。
「是,也不是。」楊朗策馬而至,說道。
「卿怎不坐車了?」邵彥驚訝道。
「坐了半天了,悶得難受,出來騎會馬。」楊朗說道:「橋北那塊地在潁陰縣內,但卻是軍府之地。如果老夫沒有記錯,那是左驍騎衛潁橋防,地跨潁水兩岸,分屬襄城、潁陰兩縣。軍府再往東南,還有一片官府祿田,以前是荀家的地。」
「荀家還有多少地?」邵彥問道。
「以前很多,現在不多了。」楊朗笑道:「荀氏雖未如我楊氏那般敗落,卻也沒撈到多少好處,其子弟散于各處,加起來兩三千頃吧。」
「已經很多了。」邵彥苦笑道:「我那食邑,加起來還不到三千頃。豪族若此,朝廷賦稅千難萬難。」
「殿下,老夫也是豪族出身。」楊朗開玩笑道。
邵彥連忙致歉,道:「此言非孤本意。」
「殿下無需如此。」楊朗說道:「朝廷不度田,國祚焉能長久?有些事無需避諱。再者,本朝其實已經不錯了。去歲為了殿下食邑去尚書臺查閱戶口、田畝,最早的梁國二十郡已有近74萬戶、310萬8000余口人。昔年蘇秦對秦惠文王說關中是天府之國,其實河南、河北才是真正的天府之國。一俟安定,戶口大增,
關中、江東莫能敵也。故據河南、河北者,虎視天下,此誠王霸之基。」
邵彥聽得有三百余萬人,大為吃驚,問道:「日梁國竟有這么多人?」
楊朗笑了笑,道:「殿下也不看看都是什么地方。不過也增不了多少人,不然陛下也不會想方設法向外移民。誠然,若強要增,亦可。不論是分家產還是開荒,舊梁二十郡戶百萬應該不難,不過何必呢?現在一家三五十畝不好么?非得弄得一家就十幾畝地,半饑不飽的,活得有甚意思?殿下可知豪族莊園經常有逃人?」
「聽說過。」
「豪族莊客一家可沒有三五十畝地,有二三十畝就不錯了。」楊朗說道:「還得被塢堡帥、莊園主拿走大部分,與曹魏屯田無異,如何不跑?」
「而今朝廷能直接征稅之戶口有多少人?」邵彥好奇道。
楊朗意味深長地看向自家主公,道:「殿下平日應該多多關心這些事。」
「受教了。」邵彥在馬車上行了一禮,然后又眼巴巴地看向楊朗。
楊朗有些失笑,感覺自己像在教自家子侄一樣。
不過,經歷了人生浮沉的他對韓王的這份信任和期待倒有些莫名的感動,于是說道:「老夫還真順手查閱了一下。數年前襄城等十九郡度田,彼時清得約三十萬戶、一百四十余萬口,這會應稍多一些,可能過百五十萬口了。」
「第三批十六郡,凡一百十一縣,計有三十四萬余戶、百六十六萬余口人。」
工邵彥大致心算了一下,脫口而出道:「我父豈不是可以號令六百萬人?」
楊朗贊許道:「殿下無需執籌即可算出戶口,果真聰慧。」
邵彥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道:「年少時戒尺吃多了,自然會算。」
楊朗大笑,就連一旁的董志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韓王雖然十六歲了,但終究還是個孩子。
楊朗收住笑容后,又問道:「殿下可知北地豪族、酋帥、屬國手中掌握多少戶口?」
「多少?」邵彥問道。
這次是董志來搶答了:「我看有千萬。」
「差不多。」楊朗說道:「八百到一千二百萬還是有的,這是老夫估算,或許不太準。」
「竟然這么多?」邵彥喃喃道。
楊朗、董志相視一笑,誰讓你父安定北地了呢?沒有了大規模的斯殺,雖然還頻頻動亂,但整體可稱粗安,戶口自然會增長,即便天災人禍都擋不住,只能延緩增長速度,除非再出現當年那可怕的大疫以及持續三年的暴水。
「其實能號令六百萬人已經相當不錯了。」楊朗感慨道:「今上文成武德,
世所罕見。若換在前漢、后漢末年,一統天下之后,度田定然比現在容易。」
「魏晉太慷慨了,曹氏、司馬氏與士族共治天下。」董志說道:「江東更狠,現在已經不是司馬氏與士族共天下了,而是王與馬共天下。」
此言一出,三人皆笑。
「六百多萬人、百余萬戶,已可養得禁軍諸營。」楊朗說道:「有此數萬禁軍、八萬余府兵,天子便可令豪族上供。老夫如此解說,殿下可明白大梁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楊公似是說得簡單了些。」邵彥道。
「確實簡單了。」楊朗笑道:「但世間方物,究其根底,有時候其實就這么簡單。」
邵彥仔細想著。
父親直接掌控六百余萬人,主要拿來養軍了,這開銷可真是浩大,差不多要一百個人養一個兵了。
其他方面或還有收入,比如苑林、商稅、貨殖、官田等,但總體而言是遠遠不能應付開支的,必須要豪族上供,誰讓他們手里掌控了千萬人口呢?
如果遇到戰爭、營建等事項,還得在正稅外加征或讓豪族提供更多的錢糧。
說好聽點叫「上供」,說難聽點叫「要飯」。
也是在這個時候,邵彥才能深刻理解父親的不容易。他一介世兵軍奴出身,
縱橫拽闔,不知道費了多少心神。
很多事光靠打打殺殺是沒用的,還得有各種手段。
以前聽父親念「相忍為國」、「夷夏俱安」、「與時俱進」耳朵都快生繭了,覺得很煩,甚至感覺念來念去有些可笑。現在明白了,這都是局勢決定的,
每一條都不是隨便亂喊的。
「!」馬車重重頓了一下,差點把邵彥晃了出去,他趕忙抓緊車壁,然后喊停。
挽馬喘著粗氣,鼻孔大張,顯然也被方才這一頓折騰得夠嗆。
當然,或許更大可能是天太熱了,父親說「冷血馬」比人更難以忍受酷熱,
現在看來還真是。
兩百護兵同樣疲憊不堪,畢竟他們是步行趕路,難受得要死。
邵彥看到前方一個村落,于是下令進村休整。
這里還是軍府地界,不歸地方管,也就向府兵收稅的時候才過來一一府兵一家可以免稅,部曲不能,課稅時按三十畝計。
行至村口時,遇到兩名少年郎乘坐牛車出村,旁邊還跟著一群人,似乎是其親族。
稍一打聽,才知道這兩名少年都出身府兵勛官家庭,都是正五品上騎都尉,
今日是送兩個子弟入汴梁國子學,九月就要開學了,提前去做好準備。
「左驍騎衛府兵手里的功轉是真的多」董志羨慕道。
說實話,他父親和他都沒國子學的推薦名額,因為他們既非公卿勛貴,又不是府兵勛官,弄不到推薦信。
這兩類人里,公卿勛貴就罷了,畢竟是開國功臣嘛,但府兵勛官也比他們有資格,這就讓人感到失落了。
當然,作為瞎巴酋帥之子,董志內心之中還是希望看到勛官子弟入國子學,
然后有機會當官的,因為他們以前都被士族死死壓著。
但國子學卻給了普通人機會,畢竟勛官是真的可以賣命搏殺得來的。
諸衛府兵打起仗來士氣如虹,列完陣后恨不得立刻擊鼓進兵,沖上去將敵人砍得落花流水。
遇到以多打少的仗還不樂意,因為功轉太少了。
守城戰更是棄若嫩履,蓋因幾乎沒什么功轉,不如陣列野戰,砍他娘的。
董志早就發現這一點了。
府兵特別喜歡野戰,鐵鎧武士正面沖,騎兵側翼襲擾,騎馬步兵遷回繞后,
恨不得將敵人全留下,斬獲一定要超過四成,這樣才能拿到全功。
這完全就是一群終日計算功轉,然后四處尋找敵人開戰的殺狂人。
制度的變革,帶來的影響真的讓人震驚。
邵彥聽完之后,心中與有榮焉。
父親就是靠這一套對抗豪族,而今一步步加固,大勢所趨之下,真懷疑還能不能逆轉了,因為這十多萬開國精兵可都享受了好處啊,若有一天你告訴他們以后沒這些好處了,他們很可能會自己挑選愿意支持他們的皇子。
「拜見殿下。」正思慮間,遠遠走來一群人,齊齊拜倒于地。
遠處還有人在呼朋喚友,隱隱傳來聲音:「陛下的種!快來看!」
邵彥心中升起一股熱流,暗道須不能為父親丟臉了,遂昂首挺胸,舉步向前楊朗拈須而立,笑而不語,隨即又看向驛道南側的荀氏莊田。
一路之隔,南北分野,兩邊涇渭分明,仿佛兩個世界。
北邊軍府地界上,聽到今上之子來了,各個呼朋喚友,涌來拜謁。
南邊士族莊田中,世家部曲督促著莊客趕緊澆地,似未看見。
聯想到天子已度田五十五郡,造冊六百余萬口,擁驍勇忠貞之士十余萬,對天下的改變肉眼接見,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