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鮮國西線,平安道南邊就是黃海道,黃海道再往南就是京畿道。
李如松兵團從平安道南下突進時,從黃海道直接穿過,但將駱尚志縱隊三千兵留在了黃海道。
李大將做出這樣部署,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是駱尚志縱隊是步兵縱隊,在急速南下時,跟不上馬兵,影響行軍速度。
第二是在攻打平壤城時,駱尚志受了傷,留在黃海道正好可以順便養傷。
第三是黃海道成了后方,需要有足夠力量維持穩定,同時確保糧草補給路線的通暢。
第四是按照林經略指示,北方各道要組建什么忠義救國軍和維持會,需要大明官軍給予一定支持。
當然,要說李大將一點小私心也沒有,那也不客觀,他還是有點小算盤的。
駱尚志本人是浙江人,麾下也都是南兵,與遼東系不是一個山頭。
所以南下收復王京漢城這種辛苦事情,還是讓遼東系兵馬去做吧。
同時李如松更重視和習慣于騎兵加重炮的邊軍“傳統”作戰模式,對輕火器重視不夠,而南兵相對更擅長輕火器,所以沒被李如松太看重。
駱參將也沒表達什么不滿,遵照命令行事就是。
畢竟南兵的真正老大林經略已經去了東線,西線這邊沒人能壓得住李如松,所以他說什么也沒用,干脆暫時躺平。
不過正因為林經略能壓得住李如松,甚至能直接鎮得住遼東系將官,所以南兵和北兵的矛盾比原本歷史上小得多。
駱尚志本營暫駐于南北交通干道上的鳳山,以三千王師身份控制黃海道,還是很簡單的。
這日駱尚志正在接見幾個朝鮮國義兵頭目,考量如何改組為黃海道忠義救國軍的時候,忽然有親衛領著幾個風塵滿面的朝鮮國人走了進來。
然后這親衛稟報道:“這幾個朝鮮國人突然出現在谷山,聲稱攜帶了天帥戰報,尋找大明官軍送達。”
谷山位于黃海道的最東北角,臨近平安道、黃海道、咸鏡道、江原道的交界處。雖然這里也在半島中央的大山區里,但有條道路能通向東海岸。
駱尚志聽到有林經略的戰報,肯定要重視起來。
經略公率軍橫跨數百里山區深入東北咸鏡道,與西線暫時斷了直接聯系,駱尚志也想知道經略公近況。
就是現在斗爭形勢復雜,這種非正規途徑送到的戰報,到底是真是假,還很不好說。
敵人偽造戰報,迷惑大明官軍,也不是沒可能。
暫時沒有審問那幾個穿過倭占區送戰報的朝鮮國人,駱參將先將戰報拿過來閱覽。
駱參將出自科舉高地浙江余姚,地方文風鼎盛,而且他本人又是武進士出身,文化基礎相當不錯。
所以反復看了幾遍手里的戰報后,駱參將就喜悅的拍案道:“這戰報是真的!經略公又克復重鎮!”
左右一起問道:“何以見得?”
駱參將便指著戰報上幾處說:“看這個陣亡人數,二百九十九這樣的數目,必然是經略公的手筆。
還有戰報里對經略公多有批判,也足以佐證戰報真的不能再真了。
若是外人偽造戰報,哪能精準的切合這些特征?”
而后駱參將將戰報抄作兩份,一南一北分別傳送。
向南自然是傳送給已經抵達開城的李如松,讓李大將了解一下東線的最新情況。
此時李大將正在開城一邊休整,一邊糾結。
距離王京漢城已經只有一百多里,仿佛觸手可及。
而且如今倭兵不敢阻擋大明兵鋒,一直在不停的南撤,傳聞王京漢城的倭兵也在撤退。
如此看來,只要一鼓作氣,似乎就能拿下王京漢城,獨自完成光復朝鮮國都的功業。
但是出發之前,林經略又給過建議說:“攻勢欲速則不達,前進至開城則暫停,可免受災殃。”
打了這么多年交道,李大將非常清楚,林經略的預判往往是非常精準的,幾乎就是“信則靈”。
這兩種想法一直在腦海中纏斗著,足足過了一天,李如松也難以決定。
就在這時,駱參將將最新戰報送了過來,李大將看到,林經略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又成功殺敵一萬余,并且克復朝鮮國蟒飛蛇興之地,又徹底封死了加藤清正退路,頓時就受了巨大刺激。
“明日離開開城,攜帶干糧繼續南下,你做先鋒!”李如松對猛將查大受下令說。
戰報向北則沿著成熟的路徑,經過平安道、遼東鎮等處,一直送達京師。
此時已經到了十一月下旬,京師今年的冬季比大多數往年都要寒冷,許多大臣都生了病。
有的人生病,除了親朋好友之外并沒多少人關注。
有的人生病,那就是萬眾矚目,比如吏部尚書王世貞。
自從入冬以來,王天官就開始生病,最近已經臥床不起半個多月了。
所有人都感覺,王天官這日子不多了,不僅僅指的是肉體生命,更是政治生命。
即便王天官的肉體還能茍延殘喘,但如果久病不起,不能正常視事的話,按慣例是要上疏辭職的。
不然的話,就會遭到清議抨擊,被更加激烈的彈劾為貪戀權位、影響國事。
在這種政治環境里,王天官如果長期臥床,那這個吏部尚書就非常可能當不下去了。
除非特別被皇帝欣賞,即便常年臥床不起,也會被皇帝一再強行慰留。
更別說,王天官本身健康狀況就不佳,熟悉王天官的人都知道,從六七年前開始,王天官就很虛弱了。
而近兩年,大概也是因為出任吏部尚書的刺激,這才“回光返照”了一下。
當最后的潛能耗盡,身體狀況就非常不好說了。
無論怎么看,吏部尚書大概率要換人了,這可能是朝廷里僅次于換首輔的人事變動。
所以私下里很多官員都在盤算和議論,下一任天官將會是誰了。
大明文官政治運行到萬歷中期時,已經非常成熟了,幾乎每個高層職位的選拔都有對應規則。
只要沒有皇帝或者林泰來這種變數,熟諳官場規則的人,往往就能提前猜出個大體范圍。
比如吏部尚書的人選,往往來自其他各部尚書里資歷最老的人,這是優先級別最高的候選人。
現任王天官能上任,就得益于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和南京刑部尚書這兩個條件。
但是細看如今的各部尚書們,熟諳規則的人發現,這次新吏部尚書可能要難產了。
戶部尚書于慎行、刑部尚書陳于陛都是隆慶二年進士,今年還不到五十歲,這資歷怎么能當吏部尚書?
禮部尚書是由閣老李春兼任,這更不可能當吏部尚書。
兵部尚書葉夢熊雖然是嘉靖朝老進士,但先前在地方當巡撫,至今才入朝一年,這資格也完全無法服眾。
結果眾人發現,工部尚書衷貞吉反而比其他尚書似乎條件更好,畢竟衷尚書乃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這資歷足夠老。
但是讓六部末尾的工部尚書直接進位吏部尚書,所有人都覺怪怪的,有點匪夷所思。
有一定競爭天官資格的官職還有吏部左侍郎,但現任左侍郎劉虞夔才四十歲,這歲數當吏部尚書更是扯淡。
另外還有個用人途徑,就是選拔南京尚書來當吏部尚書。
但這個選擇讓京師官員感到沒面子,王天官就是從南京選拔過來的,如果下任還是從南京選拔,豈不說明京師無人么?
于是官員們盤算和議論了半天,發現如果按照規則,可能沒什么眾望所歸的合適人選擔當下任吏部尚書。
此時另一種聲音出現了,可以破例將左都御史孫丕揚遷為吏部尚書。
在正常規則中,總憲不能遷為天官,以避免利用監察大權奪位的嫌疑,除非在一些極特殊的情況下。
這次不少人就認為,應該特事特辦,畢竟孫丕揚是如今朝廷中資歷最老的進士,其他又沒有合適人選。
而且兩個月前孫丕揚剛從刑部尚書位置上遷為左都御史,在總憲位置上還沒坐熱。
在這種背景下,當咸興府大捷的戰報傳到京師時,并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好像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林泰來這種人先登奪門、殺敵一萬,還有什么值得稀奇的么?
又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任何奇跡看多了也就那樣。
不過在有心人的眼里,還是從戰報里找到了劫材。
會同館中,朝鮮國求援特使尹卓然看完了最新戰報,隨手放在一邊,繼續為自己的處境發愁。
按道理說,比起顛沛流離的朝鮮國君臣,尹正使陰錯陽差滯留在大明京師,日子要安逸的多。
現在朝鮮君臣好幾十號人還擠在寬甸堡,而尹正使在會同館一人就能住著一個兩進院。
就是時間長了,這囊中錢財就不夠用了,京師消費不便宜。
雖說大明朝廷管吃管住,但不管娛樂,很多其他花銷還是要自掏腰包的,比如會同館距離教坊司胡同就很近。
而且尹正使也學著明廷官員,從京師本地人家納了個妾,這也是要花錢的。
此時尹卓然正在長吁短嘆,忽然有會同館大使來通知說,禮部主客司主事趙南星來拜訪。
對此尹正使沒什么意外,畢竟禮部主客司就是負責與他這種使節打交道的郎署。
而趙主事和他最近也經常見面,彼此關系算是很熟悉了。
只是不知今天又有什么事情,難不成要將飲食待遇提高?
趙主事與尹正使見過禮后,問道:“關于最新咸興府戰報,閣下可曾看了沒有?”
尹卓然恭敬的答道:“剛看過,正要寫表文向皇帝陛下叩謝。”
趙主事又道:“咸興府貴國太祖本宮被焚毀,難道閣下就沒有什么悲憤之意?”
尹卓然不由得想起一個在大明新學的句子——皇帝不急太監急。
說實話,如果實力不夠,悲憤又有什么用?不如裝作沒看見,免得自討沒趣。
趙主事又提醒說:“戰報里也明寫了,乃是經略林泰來疏忽大意,坐視貴國太祖本宮被焚毀。
你作為朝鮮國陪臣兼特使,對此總該有所表示吧?我們很多同道會為了貴國的遭遇而發聲。
如果你自己都不發聲,朝廷里還能有誰會幫你發聲?”
正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尹正使立刻就懂了,這是想拿他當槍使。
但還是疑問道:“憑借這樣的事情,根本無法扳倒九元真仙吧?”
兩次出使大明,這次又滯留半年之久,尹卓然對大明朝堂的格局已經有一定了解。
趙主事含糊說:“沒有指望借此扳倒九元真仙,只是另有所圖。”
傻子都知道,這點事不可能動搖林泰來,只是想以此作為劫材,迫使林黨退讓而已。
至于劫材有多大,就看尹卓然這個朝廷使節哭的嗓門有多大。
尹正使不出來哭一哭,別人也不好站出來幫忙發聲和擴大輿情。
尹卓然深深的嘆口氣說:“你應該知道,九元真仙在九連城,連殺了兩個我國使節!”
敢拿林泰來的戰報說事,自己同樣也是使節,這條命夠不夠賠的?
趙主事便耐心勸道:“閣下不用擔憂,林泰來其實不能將你如何的。
他之前能殺使節,第一是手握尚方劍和王命旗牌;第二是帥臣在外,有一定自專之權。
等他回到京師,要繳還尚方劍和王命旗牌,怎么對閣下不利?”
這話連趙主事自己都不太信,但還是要盡力忽悠對方。
“等林泰來回到京師時,只怕閣下也早已返程回國了!”趙主事又補充了一句寬慰說。
尹卓然摩挲著戰報,猶豫著說:“九元真仙可是我最熟悉的天朝大臣,如今又正在為了復國而戰斗,他乃是我國的大恩人,我怎能隨便詆毀他?”
趙主事強調說:“他確實坐視貴國太祖本宮被焚毀,這不算詆毀。”
尹正使直接明說了,“我的意思是,得加錢。”
趙主事從袖中掏出幾張銀兩匯票,不動聲色的放在桌上。
尹正使拿起匯票,小心收了起來。
趙主事并沒有阻攔尹正使的動作,他相信尹正使不敢收錢不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