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就是原家嗎。”
曲通的事,安靖的確知道。這也是為何安靖在對方交底后,沒有把這位‘劫修’清理掉:“那看來我不應該留手,得把那真人干掉啊。”
在他看來,曲通遇到這種事沒有去搞無差別屠殺已經算是有點道德良心,屬于是可以被拯救的那一類人。
“不,不用……”
聽見安靖的話,曲通驚愕地抬起頭,看向安靖——他無法理解為什么安靖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出‘干掉真人’這種話法……難道是真的嗎?真的會有人為了自己的遭遇,就去與原家為敵,去殺死一位真人?
自己憑什么?安靖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誤會了,我不是因為你,只是因為這件事本身。”
安靖察覺到了曲通的錯愕,自然知道以對方的思維邏輯無法理解自己。
這很正常,他從未想過這個世界的人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因為他們被這個世界所規訓,再怎么反抗也留下了傷痕,思維留下了傷口的定勢。
而他,生來就是要規訓這個世界的。
“話又說回來。”
安靖吃了一塊牛肉,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就在我們吃牛肉的時候,類似的事情恐怕也正在發生吧?”
“別的不說,曲通,若是我沒有收手注意,在一開始就施展全力去對付酆都衛,你知道會有多少和你一樣的人產生嗎?”
“我不知道……”曲通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但或許是因為察覺到了安靖是認真地問,所以他也打起精神,認真地回答:“恐怕……要死幾百上千人吧。”
“對。”
安靖筷子不停,言語也不停:“而我若是真的手下不留情,殺死了這上千人,你會恨我嗎?”
“因為我制造出了更多的你的同類,我其實就是和原家那樣相似的人。”
曲通怔然,緊接著深深地低下頭。
這種話語,本不會讓人太在意,就像是一個虛擬的條件,從一開始就不是嚴肅的,自然也不會有人發自內心地思索。
但有一股力量。
因為是安靖,因為被問詢的人是他,一種早就存在的疑惑,一股早就存在的力量,令曲通叩問自己的心。
他會嗎?
“我不會……”
緩緩道出這句話,就像是終于看清了什么東西。
曲通突然狠狠地錘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這力道之大,乃至于讓整個包間都劇烈地震蕩,他咬牙切齒道:“我他媽的不會啊!”
“我甚至毫不關心,毫不在意,只會覺得頭兒你真的神威蓋世,居然能力敗紫府真人,誰才管其他人死沒死!”
“我……”
“我的想法……”
“就像是……”
——就像是我的愛,我的孩子死時,無人在意,那些渾不在意的人一樣……
“我怎么……會是這樣的人?”
即便是被公司剝奪了復仇的自由,即便是被風家真人剝奪過靈魂的自由,但曲通從未像是現在這樣感覺到恐懼過。
椅子碎裂,他抱著頭,跪在地上,似乎是想要拒絕這種思考的深入,就像是想要拒絕用刀刨開自己的思想。
這個男人恐懼的不是什么死和絕望,而是……
一種他永遠無法抗爭的,巨大的,就像是永恒籠罩在所有人頭上,漆黑的天空那樣,永遠無法斷絕的。
因為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就可以毫不在意的。
漠然。
安靖吃著牛肉。
所有人都或是驚訝,或是若有所思地轉過頭來,看向他與曲通,而安靖只是平靜地注視著突然崩潰的,早就該崩潰,亦或是,只是偽裝成正常模樣的曲通。
他喜歡吃牛肉。
他不喜歡只有自己能吃牛肉。
或許,天道也是如此。
若非如此,他便不會有賜予神意這樣的神通。
“好了。”
注視著痛苦的,給予他一種熟悉感覺的曲通,安靖放下了筷子:“能看清楚自己,代表你有自知之明,不算無可救藥。”
“曲通,我沒有這么做。”
他注視著對方,平靜地道:“因為我不是那樣的畜生,即便我有了力量也是如此。”
“曲通,你現在還很弱小,所以是畜生也沒有關系。但接下來,只要你繼續追隨我,你就會變得強大,那時候,若是你心中屬于畜生的那一面還沒有被消滅。”
如此說道,安靖豎起劍指,虛點埋頭,不知是茫然還是痛苦的曲通:“你就會成為你憎恨的那一類,新的畜生。”
“那時,哪怕你有了無敵力量,可以消滅這世間的一切,也無非就是一團破滅的劫火,孕育的不過是新的破滅。”
“而我也會殺死你。”
張顯,徐月和廣老師,并不理解安靖現在說的究竟是什么。
鐵手,銹羽和鋼骸若有所思,他們察覺到了什么,但好似霧里看花,并不真切。
霍清和念泉則是有些如夢初醒,他們怔然看向曲通,又互相對視一眼。
——好像,是有點懈怠了。
——似乎,的確是忘記了。
并非是懈怠不努力,忘記了修行,而是懈怠了心境,忘記了憤怒。
因為最近過的實在是太順遂,實力進步太快,周圍人對自己實在是太好,以至于兩人其實都有些遺忘了對這個傷害過他們的世界的憤怒。
也稍微有些……遲鈍了。
這并不奇怪。
自從安靖成為武者,哪怕不是宗師,只是普通的內壯武師,他就很少遇到什么真的丑惡,真的可以讓自己再一次憤怒的事,更不用說他現在有了神藏之力,半個腳踏入真人境界。
或許是有的。但那些事都非常宏大,非常巍峨,乃至于即便是泰冥宗滅盡眾生這樣的丑惡,也給予人一種磅礴的震撼。
變得足夠強大,就會遠離這個世間的最常見的丑惡,就像是足夠高大強壯的人可以將污泥踩在腳底,抬起頭就可以看見明朗的高天,可那污泥對于平凡的人而言就是一望無際的沼澤,環視四方,只有數不盡的丑惡,憎恨與絕望。
眾生就如桶中的螃蟹,誰都想要當人上人,踩著其他人的腦袋遠離那永無盡頭的苦海,只要朝上登上一層,就可以得到喘息,得到一時的平靜和安寧,并認為這就是一種幸福。
但這樣的結果不會有解脫。天魔欣慰地注視著這一切,因為在人上人的盡頭,只有墮落與深淵。
那便是天魔的目的。
或者說,天魔正是因為這樣的輪回,才會出現?
安靖并不是非要在所有人慶賀的時候說些嚴肅的話題,打擾人們的興趣,他只是察覺到了曲通身上的潛力,所以提點對方一下,順便提醒一下自己的朋友和伙伴。
“我是來改變這個世界的。”
他道:“原家,所有世家,這種蔑視人命,蔑視律法,犯錯了不受罰,自以為能逃脫審判的人,都將會是我的目標。”
“因為力量的不足,或許我們要從內部將其破壞,但希望諸位不要忘記自己的初心。”
“明白了。”“我會記住的。”霍清和念泉紛紛點頭,他們都很清楚,安靖這話就是對自己說的。
而鐵手等人也隱約明白,安靖這言語的目的。
——這就是安靖背后勢力的想法嗎?
他們如此想到,這或許是在隔空對他們背后的‘歸義軍’交流。一個有自己綱領,有自己目標的組織,比單純強大,卻不知道目的勢力要好交流許多,之前歸義軍之所以一直都在遲疑,沒有和安靖交流也是因為這個,他們不確定‘安玄’背后勢力的立場,自然不愿意多暴露。
而廣老師不同兩位年輕同學,她也同樣很清楚安靖言語的意思,夾著蟹棒的筷子都有些不知道怎么放了,她強打笑容道:“這個,我沒聽……”
“希望廣老師幫忙轉告一下,最好現在就幫忙轉發。”而安靖看向對方,笑著為廣老師夾了一筷牛肉:“繼續吃吧,這家店牛肉味道很好,油香很足,下次還來啊。”
廣老師深深吸了一口,她算是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邀請來了:“我,我明白了。”
很快,就在安靖等人還在聚餐之時。
另一側,其他關注安靖等人的人,也從出乎他們預料的渠道,得到了他們想要知道的消息。
安玄自己說的?特意要告訴我們的?
天元界,太虛網道,一艘太虛戰艦上,一位豐神俊朗,看上去和老沒有半點關系的黑發真君抬起眉頭:讓我看看
唔……
又是不知道從哪來的道庭思想
原家老祖,原辰海在詳細閱覽報告,知曉安玄的言語和‘目標’之后,原本緊皺的眉頭反而松開,算是安心下來:正氣之道,是浩然正氣那一支嗎?還是說律法天罰那一支?
天真的小輩,什么是對錯,我們還能不懂?但世道如此,萬千世家意志如此,難道我原家還能秉公執法,當那眾矢之的的?
對于安玄的宣言,祂反而不在意起來。
安玄背后有勢力,這點誰都知道,但最讓人頭疼的,其實還是誰都不知道這個勢力的目的是什么,意識形態是什么,也不知道目的,更不知道對方的好惡。
就連交流都辦不到,更不用說后續的商談——求同存異,那最起碼也得知道對方的同和異是什么啊。
所以,天元界的集團勢力,才想要一點一點試探出安玄和其勢力真正的想法。
現在來看,雖然過程有些出乎預料,但結果還是好的——安玄背后的,那秉持道庭時代正氣思想,乃至于還在遵守道庭時代仙神道德觀的勢力,已經顯露出來。
“老祖,會不會是一種偽裝?”
另一側,原家的一位真人,原辰海的副官遵從自己的職責,提醒道:“因為他們也不清楚我們這邊的想法,所以盡可能地秉持道庭正道,避免被歧視和打壓,這也是有可能的。”
我們天元現在的情況,難道還能偽裝嗎?
原辰海嗤笑一聲,將這份報告丟在一旁:比起思考這種事,不如讓家里的小輩少惹點事,雖然家族能給他們遮風擋雨,但總是那么低端的紈绔,說出去都丟臉
雖然在外人看來,我們原家不是好人,但至少我很清楚,要我選的話,我寧肯咱們家子弟全都是和安玄這般有點死腦子的好人,也不愿意現在這樣好的就那么幾個,其他全都是爛成一籮筐泥
“唉,老祖……”因為是真君的直系后裔,這位真人也沒什么顧忌,笑著道:“家里子弟假如都成才了,哪來資源給他們呢?能在家族庇護下當個廢物紈绔,整天吃喝玩樂能花多少資源?怕的就是一個個都有雄心壯志要去荒野搞開辟,那才是真的可能耗空家族的基業啊。”
所以我才說這安玄天真,他那背后的勢力也天真啊,怕不是一子單傳
原辰海嘆了口氣,然后將這件事丟在一旁:行了,至少知道是個正道,比大劫之后滋生的邪道魔人好多了,下次讓名聲好點的世家去陪這安玄玩,我們原家就不奉陪了
這便是正道的好處:哪怕是名聲不好,不行正道的世家,也知道正道才是好的,寧肯和正道打交道。
但,他們覺得安靖只是說說。
但安靖可不只是說說。
等到眾人聚會結束之后,安靖與眾人一同離開了玄夜城,前往北湖澤區。
明面上,理由是安靖打算視察一下曲通和鋼骸等人在仙古遺跡建設的前進基地發展的如何,是否得到了什么新情報,為馬上就要開始的四城大比做準備。
實際上,安靖是被曲通的遭遇,勾起了一種想法。
“果然,這個世界的苦難和劫難絕對不少,從普通人的遭遇到曾經席卷世界的魔劫,天元界應該也是有潛力的。”
在路上,離開了玄夜城后,安靖在荒野,開始嘗試凝聚‘太陽無極’神通的神意。
這源自于天命七煞劫,最核心的天命神通,理論上是可以凝練成功的,但就算是凝練成功了,天元界也未必有‘大劫之源’來支持。
但是,就在安靖開始凝結‘太陽無極’的瞬間,安靖就感覺到了一陣不對。
因為,無窮無盡的怨念和憎恨,無盡的絕望和茫然,開始以自己為中心,開始匯聚!
在這一瞬間,以安靖為中心,有一股無形無質的恨火開始緩緩燃燒。
——的確,天元界的確沒有大劫之源……但是。
因為他的存在,天元界,已經有了七煞劫!
“難道說?!”
察覺到自己手中的神意正在急速凝練,安靖心中不禁升起了一個極其大膽,乃至于讓他都感覺到不可思議的想法。
——天元界給予我的祖龍種,半個‘無中生’命格,想要讓我創造的不是其他……
而是創造命格,創造天元的七煞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