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都安并不想死。
有人說,一回生二回熟,但經歷過一次死亡的他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生命。
所以,哪怕明知眼前集仙子與帝王兩種屬性的絕色佳人不會真的如何,但他還是裝出惶恐模樣:
“臣孟浪失禮,請陛下降罪。”
徐貞觀點漆般的明眸盯著他,不吭聲。
就看。
不是吧……總不會玩脫了?說來也怪,自己今晚舉動為何大膽?
思來想去,大概是方才女帝專注地傾聽他的時候,那一低頭的溫柔?
或是因她今日褪去龍袍與常服,如尋常女子般與他并肩在這夜色下的河畔……
氣氛烘托到了。
“陛下……”就在趙都安心頭有點擂鼓的時候。
聽到面前的佳人輕輕說道:
“在外頭,不要叫朕陛下。”
那叫啥?徐姑娘?不好吧……
趙都安嘀咕著,忽然感覺自己手里一空。
那本來收回來的“白夜叉”面具,就給女帝撈在手里,繼而玉指輕輕摘下面紗,將面具戴在了臉上。
那摘下面紗的短促瞬間,顯露出的仙子玉顏……美的驚心動魄。
夜風中,一角輕紗飄落在橋底,河面上,緩緩飄遠。
“下不為例。”
徐貞觀說道。
“……哦哦!臣……我記得了。”趙都安愣了下,然后忙保證道。
至于這句保證有幾成可信度,就只有神明知道了。
“跟朕……跟我走走吧,今日便當與民同樂。”女帝邁步,朝遠處走去。
趙都安這才忙著將“黑夜叉”的面具,也戴在了臉上。
用以遮掩容貌,避免被認出來。
兩只面具并不是覆蓋整張臉的,而只覆蓋上面一半,頂部延伸出兩只角,下頭只到鼻子,露出嘴和下巴。
方便年輕男女們戴著,去吃夜市里的小吃。
于是,一黑一白,一公一母兩只“夜叉”,走下了橋,漸漸匯入了人流。
今日的京城很是熱鬧,街上人來人往,兩側商鋪小攤人頭攢動。
許多人都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兩人混在里頭,半點不突兀。
還有商賈出錢,雇傭了人抬轎子,轎子上是紙扎的財神像,長生像……
吹吹打打穿行過市,后頭大群戴著面具的百姓跟著,這便是“游神”了。
逛街的時候,自然不適合交談,于是也沒說什么有營養的話。
只是人擠人,有時為了避開車子,難免靠的近些。
女帝登基后,京城女子雖穿著行為大膽了許多,但男女大防還在,彼此走在一起已是極限。
像趙都安熟悉的那個世界,小情侶逛街當眾開啃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但人類的智慧是相通的。
于是,一些青年男女就會刻意往人多的地方湊,制造躲閃不及,撞入滿懷的機會。
每當這個時候,女帝就會回頭,面具下,眼眸會警惕地盯著他。
于是趙都安只能慘兮兮一退再退,用高大健碩的軀體,將周圍強勢擠出一片空間,無辜地表示自己是陛下忠誠的侍衛,絕對不會趁機揩油。
徐貞觀頗為滿意。
雖然以她的修為,只要稍稍動念,哪怕萬軍之中,也無一人可近身。
“陛下,要不要吃點東西?”
二人好不容易,從一條擁堵的街道擠出來,周圍人群猛地稀疏了很多,前方是連綿的吃食鋪面。
徐貞觀四下看了眼,徑直朝一間雖不大,但干凈雅致的面館走去。
店面人多,也是運氣好,剛巧空出一張坐席。
二人落座后,年輕店家殷勤湊過來:
“兩位要點什么?”
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大虞女帝早有想法,直接要了碗鮮肉餛飩。
然后才看了他一眼:“你呢?”
“俺也一樣。”
趙都安正色道,又補了句,“加點芫荽。”
芫荽就是香菜,在大虞,想要需單獨點,否則默認不加。
等人走了,趙都安才道:“就吃這些?”
他實在摸不準如何稱呼,干脆省略主語。
徐貞觀有些懷念地說道:
“這家店,我曾吃過,但那已是數年前了,當初鋪子尚未修繕如新,牌匾也是舊的,店家也還是個老漢,如今大概是子承父業。物是人非。”
趙都安這才知道,她不是胡亂帶自己逛,而是奔著這里來的。
“數年前……那時,出來還不方便吧。”趙都安斟酌道。
未出嫁的皇女,都住在皇宮里,老皇帝在位時,風氣也不如現在,貴為皇女,行動會受到限制。
遠不如嫁人后的皇室女子“自由”。
“是啊,”徐貞觀輕輕嘆了一聲:
“那時,還是跟隨太子兄長外出,這里,還是他與我說的,當時陪在身邊的,便是莫愁和孫蓮英。
以往不方便外出時,整日想著微服出巡,求而不得,如今……雖是無人管束了,卻也沒了外出的心力、心情。”
趙都安覺得這話實在不好接,便只安靜聽著。
好在女帝也不是與他交談,更像在感慨,說著輕笑了下:
“罷了,都過去了。”
這時候,店家端著托盤過來,先依次給兩人面前放了一碗餛飩,一個加了香菜,一個沒有。
然后,又取出一個小碟子,里頭是一枚茶蛋,旁邊還搭配了一朵小花,微笑道:
“這是本店額外送給老爺和夫人的。”
老爺夫人……屬于尊稱,并不與年齡綁定。
顯然,繼承了父親面館的新店家很有想法,為進店的情侶額外贈送小吃食。
梅開二度。
徐貞觀:“……”
趙都安:(w)
等店家走了,趙都安無辜地低聲說:
“這次不怪我……”
徐貞觀懶得與他計較,更不會因此遷怒皇城下的子民。
于是,二人悶頭開始干飯,趙都安抽空,默默將那枚蛋推了過去,女帝也沒客氣,用筷子夾著小口咬著吃。
而這兩個連在店鋪內吃飯,都不摘面具的“怪人”,很快引起了一些客人的注意。
徐貞觀皺了皺眉,放在桌下的一只手掐訣,一道無形的念力擴散,將二人這張小桌子屏蔽了起來。
隔絕內外聲音。
“陛下?”
趙都安感應到了異樣,試探開口。
女帝慢條斯理,捏著勺子喝湯,一副不要大驚小怪的模樣,說道:
“對于今天,你在齋園里的事,你如何看?”
突然就聊起正事……
趙都安想了想,如實說道:“這顯然是一場有預謀的針對,主導的,應是翰林院大學士陳正儒師徒……”
他將自己的猜測和分析,說了一遍。
徐貞觀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猜的不錯,但主導的,并非陳正儒。”
趙都安詫異:“您是說……”
“李應龍。”徐貞觀平靜地說出這個名字:
“李彥輔的兒子,‘李黨’內主管任免的重要人物。你這段日子,多次出手,終歸還是引起對方的重視了。而太師為你澄清揚名后,只怕李彥輔也會注意到伱。”
李應龍?
京圈上代第一紈绔,傳說中的“小閣老”?
趙都安對這個名字,當然不陌生,但卻沒打過交道。
“李彥輔之前難道都沒注意到我?”
趙都安對小閣老沒概念,只對他爹印象很深,畢竟是穿越當天便見過的人物。
徐貞觀平靜道:
“李彥輔在朝廷中沉沉浮浮多年,政敵無數,見過的有能力的官吏,又豈止你一個?
況且,到了他那個位置,本已很少有人能被他當做敵人了。當然,那是以往,涉及新政,自然不同。”
我是不是該感到榮幸……趙都安不甚在意,笑笑:
“反正早已得罪了,債多不壓身。”
徐貞觀意外地看向他,見其神態不似作偽,好奇道:
“這朝廷中,莫非就真沒有你怕的人物?”
趙都安吃混沌的動作一頓,略抬起頭,認真道:
“有啊。”
“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滑頭。”女帝意識到,這家伙又在油嘴滑舌。
板起臉來,決定要給他一點教訓。
筷子一動,將碗中半只茶蛋當炮彈掀飛過去,咚的一聲砸在趙都安的碗里,頓時飛濺起湯汁,灑了他面具一臉。
趙都安愣了下,茫然道:
“陛下何故獎勵臣?”
“……”徐貞觀被他這副無賴模樣弄得哭笑不得。
將筷子放在桌上,似笑非笑:
“早知你要半只茶蛋便夠了,朕便不該安排那些事。”
趙都安疑惑:“陛下指的是……”
徐貞觀緩緩站起身。
這一刻,雖是尋常裝束,臉上戴著略顯滑稽的母夜叉面具,但她身上,仍顯出一股天家威嚴來:
“你此番獻策有功,朕又豈能,任憑功臣被欺辱,不管不問?”
“朕……只是替你出出氣罷了。”
與此同時。
詔衙,總督堂內。
沒有受邀的督公馬閻,端坐于大椅內,將手中一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的名單,輕輕沿著桌面推了出去。
對今日留守值班的幾名緝司說道:
“陛下對近來京中讀書人的風言風語很不滿,去將這些人帶回來,好好查一查,是否是受了逆黨背后鼓動,刻意丑化污蔑朝廷命官?
審不出個結果,不可放人。明白嗎?”
堂下的錦衣紛紛應聲,取了名單風風火火走出總督堂。
低頭一看,彼此面面相覷。
今日在齋園參與攻訐趙都安的讀書人,乃至沒有到場,但近些日子罵的最狠的那些人,皆在此列。
“嘶……”
他們都明白,今晚,文壇又要巨震了。
俄頃。
詔衙大門外,無數錦衣緹騎,蜂擁而出,殺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