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比武結束了?
袁立愣了下,抬頭看了眼高懸的日頭,倒也并不意外:“結果如何?”
“皇族供奉們勝了。”那名御史顯得頗為興奮,急切地想將打探到的消息與人分享。
勝了?竟是勝了?袁立也愣了下,因薛神策曾言之鑿鑿,給出過要輸的判斷,因而尤為意外:“哦?仔細說說。”
那名御史當即手舞足蹈,將趙都安如何以桃木枝擊敗肖染的經過添油加醋,講述了一番,引得都察院內許多官員都圍觀過來,驚嘆連連。
“不愧是趙少保。”
“哼,區區江湖莽夫也敢在京城撒野,活該丟了顏面滾回去。”
官員們議論紛紛,雖說這件事看似與朝廷無關,但涉及臉面,皇宮大勝,諸官與有榮焉。
又是他么……袁立微微走神,藏于袖中的手攥著那封文書的手用力,似乎有了想法。
“走吧,進宮一趟,正好為陛下賀。”袁立淡淡道。
御史陳紅苦笑一聲,心說咱們這一去,無疑是給陛下大好的心情添堵。
御花園內。
大群宮娥分散墜在后頭,而在一眾太監、宮女視野前方,是近乎并肩而行的女帝與趙少保。
春日里,御花園已然一片綠意,樹木吐芽,花卉爭先。
趙都安稍微落后一步,用余光瞥向徐貞觀精致神圣的側顏。
“桃花劍,學的不錯。”白衣女帝沒有看他,只是款款而行,式樣近乎裙擺的常服幾乎拖曳于地。
袍子下擺長至鋪地,行走間掃過綠草地。
為了出席今日的比斗,她換了稍微正式些的衣裳。
“臣僥幸得勝,多虧陛下傳授劍術。”趙都安真心實意地道。
徐貞觀“呵”了一聲,微微側頭,似笑非笑地與他對視:
“朕當年學這桃花劍,卻遠不及你。”
啊這……你讓我怎么接,總不能說,因為這套劍法與你家祖宗傳授的“開天”劍訣意蘊相似,疑為一套,所以我學起來才事半功倍吧?
趙都安干笑道:
“正如那唐供奉愿為皇族榮辱拼死,臣也是竭盡所能,想維護咱皇家的臉面。”
誰跟你“咱皇家”?徐貞觀佯嗔,對他私下里時不時言語上占便宜,已是懶得糾正了。
“朕已吩咐禮部,在籌備南下封禪事宜。”她忽然說道。
話題轉折生硬,趙都安愣了下,才悵然道:
“什么時候?”
徐貞觀邊走邊說:
“封禪乃大事,朕新年時,就命司天監占星觀測,定下良辰,約莫在今夏。”
夏天……豈不就是我去年穿越過來的時候……趙都安想了想,道:
“陛下既有決意,臣自當全力相助。”
徐貞觀咬了咬豐潤唇瓣,眼神異樣地看他:
“朕還以為,你會勸阻。”
趙都安認真搖頭道:
“八王虎視眈眈,東西佛門亦不消停,又趕上武仙魁約戰……陛下能盡早跨過真正天人那道門檻,才是天下之福。臣些許私心,相較之下,無足輕重。”
徐貞觀一雙美眸靜靜凝視著他,趙都安坦然與她對視。
仙子般的人間帝王的神識籠罩整個花園,她甚至能聽到眼前人心跳的節奏。
“你說的竟是真心話。”徐貞觀神色復雜。
趙都安豁達笑道:
“陛下莫非以為,臣當真一心只想著雙修,罔顧江山社稷?”
這一刻,在外以“奸臣”著稱,在女帝面前一向油腔滑調,心思不純的趙都安目光坦然、純粹。
徐貞觀貝齒輕輕咬著唇瓣,眼底浮現一抹柔情與歉然。
恩,雖然很奇怪,但她此刻心頭竟浮現出些許愧疚,仿佛不與眼前人雙修,是自己的錯一樣……
就像個壞女人,始終在純情男大面前拴了根胡蘿卜,吊著他奮進拼搏,眼瞅著快要吃到,自己又一下把蘿卜抽走了。
“陛下封禪,是要去洛山?臣記得,此山在建成道地界。”趙都安皺了皺眉,提到了關鍵問題:
“不能換一座么?”
建成道是除了嶺南外,東南疆域內距離京城最遠的地方。
也是靖王的勢力范圍,女帝要跑去那邊舉行封禪儀式,可想而知,不可能順利。
徐貞觀無奈地笑了笑,眼神中竟帶了一絲寵溺,好似趙都安問出了個天真問題:
“你以為封禪是隨便找一座名山即可?朕封禪,是為了以此禮儀,借九五之尊身上的國運龍氣,沖破天人關隘,洛山是最好的選擇。
朕知你在想什么,無妨,朕登基已滿三年,哪怕離京后,修為也不會有太大變化,朕那叔叔……呵,便是心中再不愿,也拿朕沒法子。
無非是用些盤外手段,試圖阻撓儀式,不過也無大礙,朕會提前派人南下,去建成道進行準備,而后,朕將京中的事情安頓好,便會親自南下,抵達洛山。”
唔,這就是天人的自信么?趙都安聽著她條理清晰的安排,心知女帝決意已無法改變。
“臣斗膽詢問,陛下對封禪晉級勝算幾成?”他猶豫了下,問出了這個有所逾矩的問題。
徐貞觀平靜道:“六七之間。”
還好……聽起來概率蠻大……趙都安松了口氣,只是他又想,八王乃至虞國各方修行勢力,真會安分守己,不予破壞么?
可轉念一想,站在貞寶的角度,選擇的確不多。
人沒法完全選擇自己的人生,越是站在高處,便越身不由己。
花園中,二人安靜地站著,彼此一時無言。
“好了,不說這個,”徐貞觀嫣然一笑:
“今日若沒有你,皇室當真要丟掉臉面,朕命御膳房備好了珍饈,中午留在宮中吃飯吧。”
不是,我想吃的不是飯啊……趙都安弱弱地想,正要點頭應下,忽然眼角余光注意到遠處石板路盡頭,有小太監急匆匆邁著小碎步,捧著拂塵奔來。
見陛下與他在一起,忙一個急剎,遠遠地喊道:
“啟稟陛下,袁公有要事求見!”
袁立來了?這個時候求見?趙都安詫異。
難道是得知了皇室獲勝,所以前來賀喜?恩……若是下層官員還有可能,但以“清流黨魁”的咖位,不至于如此諂媚……
能被袁立稱為“要事”的,想必不小……紛雜念頭起伏不定,趙都安拱手道:
“袁公必有正事,陛下去接見吧,臣自己去轉轉。”
徐貞觀卻淡淡道:“一起隨朕去見袁公吧。”
御書房。
當趙都安與女帝一同返回,剛坐下沒一會,外頭走廊就傳來腳步聲,身披有別于緋袍的青色對襟御史大夫官服的袁立站在門口,恭敬道:
“臣,冒昧叨擾陛下。”
在他身后,老熟人御史陳紅一聲不吭,彎腰九十度。
“進來吧,賜座。”
女帝坐于鋪著明黃綢布的桌案后,笑容溫和,立即有宮人賜座,趙都安則站在她身旁。
“多謝圣恩。”
袁立落座,陳紅恭敬站于后頭,大青衣抬頭看見朝自己微笑的趙都安,也不禁點了點頭,道:
“臣進宮前,得知趙少保力挫青山莽夫,可喜可賀。”
“袁公客氣了。”趙都安微笑,“些許小勝,倒勞煩袁公祝賀。”
徐貞觀微笑地直入正題:
“袁公突然入宮,想必不是為祝賀吧。”
袁立面色稍顯認真起來,道:“臣確有一事上奏,請陛下過目!”
他從袖中,將那封文書雙手呈上,趙都安看了眼,DNA動了,極為熟稔地走過去接過,轉呈給貞寶。
恩,上輩子當牛馬的時候,類似的行為幾乎成為本能。
你還挺貼心的……徐貞觀看了他一眼,纖纖玉指翻開文書,只看了兩眼,她一張晴朗的面容陡然一沉,涌起蘊怒,眉峰挑起如鐵鉤,繼而抬起眸子,死死盯著袁立:
“竟有此事?!”
袁立對女帝的怒火毫不意外,高聲道:“確有此事!”
“啪!”
徐貞觀將文書摔在桌上,因比武獲勝帶來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見趙都安茫然不解,她壓抑住發火的沖動,對他道:
“你也看看吧。”
什么事啊,這么大反應,等會葵水都氣出來了……趙都安心中嘀咕,撿起文書展開閱讀,旋即他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與其說是文書,不如說是一封彈劾奏折,所彈劾之人,赫然是京城勛貴,六安侯。
是的,一名侯爺!
對于這名侯爺,趙都安不算熟,但也見過兩面,此人本是勛貴后代,因與皇室聯姻,在勛貴圈子里乃是與皇室相對親近的,玄門政變時未曾參與,后來女帝登基,這個六安侯也算安分。
去年新政頒發時,六安侯開始頻頻運作,試圖在京城內主持新政的一個新衙門,即:“新政司”內謀個差事。
女帝考察后,認為六安侯雖能力并不出眾,頗為平庸,但還算可靠。
加上新政司也需要給勛貴們一點湯喝,便準了他在里頭當差,也的確沒出什么岔子。
年初時,因虞國整頓吏治,廢掉了一大批冗官,需要委派新的地方官,來推動新政,所以這個六安侯,最近幾個月負責這部分工作,卻不想,突然遭到彈劾。
罪名:受賄賣官!
翻譯人話,就是六安侯利用職務之便,收了地方的好處,將新官員的任免當成了生意。
趙都安看到這里,還不覺意外,等看到其賣官涉及的地域,才明白女帝憤怒的真相:
建成道!
“朕要聽細節。”徐貞觀眉目如電,盯著袁立。
站在袁立身后的御史陳紅邁步走出,恭敬行禮:
“啟稟陛下,此彈劾乃淮水道一名巡按御史秘奏,送到臣手中后,因覺茲事體大,先行核實,見卻有疑點才呈送給袁公。”
陳紅先解釋了由來,才講述了細節過程:
“年后,因建成道地方官員任免遲遲未定下人選,陛下曾派遣六安侯南下,前往建成道考察地方,六安侯途徑淮水道時,被當地一名五品官員接待,請了秦淮名妓惜春姑娘作陪。
六安侯對那妓子一見傾心,頗為喜愛,據說因此在當地留戀數日,而后才繼續南下執行公務。”
“而幾乎同時,那惜春姑娘突被當地一名姓楊的富商贖了賣身契,娶回家中……可月余之后,這位惜春姑娘卻改名換姓,出現在了六安侯的私宅中……而建成道新任知府的人選,也被敲定為那名五品官……”
好家伙,好家伙……趙都安在旁邊聽得嘖嘖稱奇。
如何還不明白,這是一手典型的“性賄賂”?
虞國律法規定,官員不得贖賣妓女伶人,卻對旁人轉贈不加限制。故而民間滋生出“倒口袋”的行徑。
即:某位官員看上一個姑娘,往往會由一名商賈將其贖身,然后再私人轉贈給這位官員。
眼前這就是個典型操作。
趙都安甚至肯定,能運作到知府這個等級的品秩,絕對不是一個花魁足夠的,肯定還輸送給了六安侯大筆銀子。
而且大概率是一筆天文數字。
可一個五品的地方官,哪里出得起這么多銀子?趙都安略一思忖,就想出來答案:
淮水士族!
“……陛下,”袁立緩緩開口,神態凝重:
“此事若為真,以那五品官身,決然賣不通六安侯,臣懷疑,是背后有淮水道的某些宗族暗中支持。
眾所周知,那些江南大族對新政極為抵觸,若能以錢財開路,買賣官身,扶持一些官員去擔任要職……此事可能性極大。而想解決此類事,只怕還須一把快刀。”
徐貞觀面色如罩寒霜,平靜道:“來人。”
門外立即有女官走進來。
女帝沒有感情地說道:
“責令詔衙督公馬閻,立即逮捕六安侯以及相關牽著人員審問,都察院監督,朕給你們一天時間,明日這個時候,朕要知道結果。”
袁立起身,與那名女官同時應聲:“遵旨!”
繼而,三人雷厲風行走出御書房,可想而知,稍后又是一番腥風血雨。
涉及新政官員這等大事,女帝肯定要抓典型,予以徹查,殺雞儆猴……多大的膽子,色膽包天到這個底部,真是什么賄賂都敢收啊……趙都安搖頭,對這種愚蠢的人沒有絲毫同情。
“看到了嗎,他們已經開始動手了。”徐貞觀忽然說道。
趙都安寬慰道:“此事尚未查明,僅憑借一個巡查御史的話,也未必……”
徐貞觀嘆息一聲,她忽然扭頭,有些苦澀地搖頭道:
“你不必寬慰朕,事實上,六安侯到底收了多少,收沒收,并不是關鍵,不是么?”
趙都安沉默,他冷靜至極地戳破真相:
“那些地方士族,或許也沒真奢望這種手段能成,起碼,未必指望這件事成了。不過,只要出現一例,就會讓陛下對那些地方官失去信任了。”
徐貞觀輕輕嘆了口氣,她惱恨地說:
“朕何嘗不想信?可發現了一例,往往意味著還不知有多少個例子藏于水面下,何況,哪怕上任的官員都是干凈的。
可等他們上任后,坐在那個位置上,面對那些地方豪族送上金銀,女子,田地……軟硬手段,又有幾個能不變?扛得住腐蝕?”
趙都安沉默。
任何改革都必然伴隨此類頑疾,尤其淮水和建成道毗鄰,許多大族都是同氣連枝的。
而建成道背后,又有靖王撐腰,那些地方豪族只會肆無忌憚。
“陛下,治標不治本,永遠不行。”趙都安忽然說道。
徐貞觀看了他一眼:“你想說什么?”
趙都安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袁公方才已經幾乎點明了,他也知道,地方宗族盤踞之地,新任的地方官勢單力孤,六安侯是一個,但絕不只他一個。
唯有遞過去一把足夠鋒利的快刀,將那群宗族敲打一翻,人與狗沒多大區別,都是野獸。打的狠了,狗才會長記性。”
徐貞觀沉默。
趙都安主動請纓:“陛下,臣愿去一趟,做這把快刀。”
徐貞觀沒有點頭,只是一雙美眸盯著他:
“那里是建成道,是靖王的地盤,他上次刺殺過你一次,你不怕?”
趙都安笑的狡黠:“陛下莫非忘了,靖王身邊還有臣的線人”
靖王妃?陸燕兒?那個裴念奴的后代?
徐貞觀猛地想起這茬,眼睛一亮,上次趙都安與她說過,自己如何收服陸燕兒,將這位王妃發展為間諜的事。
趙都安侃侃而談:
“靖王的底蘊在于地盤,在于對整個建成道各方勢力的掌控,或許還藏有私軍與高手……但若論修行強者,未必有多少,陸燕兒又伴他左右,我可以時刻借助陸王妃獲取情報,當然,臣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也沒覺得神章高品就足夠闖龍潭。”
徐貞觀仿佛猜到了什么:“你是說……”
趙都安微笑道:
“陛下方才不是與臣說,夏季您就要抵達洛山封禪?需要有人提前去建成道,洛山附近準備?臣想著,索性兩件事一起辦了,臣可以用為陛下籌備封禪的白馬監使者身份,順著運河,南下建成道。
一邊籌備封禪事宜,一邊敲打那幫搞事的豪族,只要臣帶足高手,并且陛下還在臣后頭,稍后就能抵達……靖王除非立即造反,否則除了吐我一身口水還能做什么?”
徐貞觀認真盯著他:
“你真決定好了?你……為朕做了太多事,沒必要……”
趙都安卻笑了笑,說道:
“陛下莫非忘了,曾經對我說過,武夫修行一途,躲在安全的京城內,便永遠難以晉升了。武人唯有磨礪,才能勇猛精進,臣也想盡快跨入世間境,若……”
他頓了頓,神態異常認真地說:
“若陛下封禪成功,晉級天人,虞國必然安穩,如此最好。”
頓了頓,他道:“若……陛下未能如愿,臣若能晉級世間境,也可以龍魄助陛下再攀天人。”
言外之意:
你用封禪先沖,沖不上去,咱倆再雙修,二戰一次。
給晉級這件事加一個雙保險。
女帝白皙臉頰驀然一紅,啐道:
“胡言亂語,滾出去,朕要召集重臣議事。”
不是……我和你說正經事呢,臉紅啥呀……而且,說好的留我吃飯呢?趙都安張了張嘴,還想說話,卻給一只玉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
趙都安輕盈倒退,輕飄飄如落葉般飛出了御書房,站在花園中,無奈地看到書房雙扇雕花門合攏。
欸不是……
趙都安輕輕嘆了口氣,扭頭瞪了眼周圍走廊中,眾多偷偷用異樣目光盯著他的宮娥:
“看什么看,沒看過打情罵俏啊!”
一眾宮娥垂下頭,肩膀抖動,憋笑憋得很辛苦。
趙都安長吁短嘆,邁步離開寢宮,直奔武功殿,既然準備南下封禪,他得把老海帶上。
武功殿。
宋進喜站在門口,看到他過來,眼睛一亮:“趙少保,青山那群人要走了。”
錯字幫忙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