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水流?是那家伙?趙都安愣了下,心頭竟然沒有太多意外的情緒。
在他看來,女帝封禪在即,靖王身為“八王”中最大的刺頭,必然會有所動作。
嘗試用各種辦法,阻撓封禪,這樣的背景下,將“斷水流”這位在湖亭的時候,就明顯投靠靖王府的青山“大師兄”叫過來,就順理成章了。
“倒是那些術士…又是什么來路?莫非…是法神派?”趙都安心頭一動。
他還清晰記得,當初在京城時,他鏟除張家兄弟時,就曾抓獲一名身為“靖王府密諜”的術士。
其身份來歷,便是天師府叛逃的,疑似加入江湖組織“法神派”的神官。
后來,他去太倉府辦案回京路上,也曾遭遇法神派狙殺。
“靖王有什么打算?總不會以為,憑借這點人手,就能干擾封禪吧,癡心妄想。”
趙都安心中思忖,卻不敢絲毫大意,朝著般若菩薩認真點頭:
“我知道了。”
饞他身子的女菩薩忍不住提醒道:
“越是關鍵時候,越要小心謹慎,沈家若被你逼急了,保不準做出什么事。”
趙都安意外地看她一眼,自信笑道:
“放心,我心中有數。當前局勢,除非他們能刺殺掉我,但我就躲在總督衙門,有你們這一大群世間境保護,誰能殺我?”
說完,他轉身離去,留下般若菩薩輕輕嘆了口氣,不再去看院落中那以人頭堆成的“京觀”。
當日。
細雨淅瀝瀝下了大半日,到了快傍晚的時候才停歇。
趙都安期間照例處理公務,與寧總督商談下一步計劃,同時又督促了下封禪準備的事宜——哪怕朝廷與沈家爭斗成這般,封禪的籌備卻沒有受到影響。
不意外。無論沈家,亦或靖王府,都不想因為這點被即將到來的女帝找由頭懲戒。
一直到天黑,趙都安晚飯時毫無胃口,只覺身軀疲倦,精神乏力。
“使君必是近日來操勞過甚,耗費心力太多,且去早早歇息吧,余下事務我盯著。”寧總督見他連連打哈欠,不由勸道。
趙都安想了想,也沒逞強,起身回了臥房,只覺困意洶涌。
他衣服都沒脫,躺在床榻上睡去。
睡夢中,趙都安只覺寒冷異常,下意識去拽被子,蓋在身上,卻依舊覺得寒冷。
膚色泛紅、滾燙,旋即血色又一點點褪去,氣色肉眼可見地衰敗下去。
靖王府。
徐景隆雙手捧著一只燈盞,陪同父王徐聞,踩著木制樓梯,在昏黃的燭光映照中,乘著夜色,走上一間閣樓。
推開門,這座少有人來的空蕩閣樓內,門窗緊閉,一片昏黑。
唯有居中一團暖光驅散開一小塊黑暗。
世子徐景隆好奇看到,閣樓中赫然盤膝坐著一名披著灰色袍子的老者。
老者身軀孱弱,胡須蒼白,極為瘦削,身上的袍子顯得極大。
身后地上擺放一根哭喪棒,腰間還懸著一個很精巧的,木雕的棺材。
他身旁的地板上,赫然用某種不知名異獸的血,描繪出一個詭異的法陣。
法陣的每一個角上,都擺放著一只碗,碗中盛著血色的蠟燭,靜謐燃燒著。
而在這名年邁術士身前,除開三碗血外,地上還固定立著一只純白色的“稻草人”。
稻草人胸前后背,貼著碧綠為底,描繪金色線條的符箓。
此刻,老者正將一根銀針刺入純白稻草人頭顱,頭顱上,赫然纏繞著一縷黑色的頭發。
見靖王父子到來,未曾起身,拱手笑道:“見過王爺,世子。”
靖王問道:“如何?”
老術士笑道:
“咒術已成,有這頭發為媒介,距離恰當,甫以王爺賜予的百人心頭血,我已勾動‘喪神’,降下詛咒。
今晚,那趙都安頭頂‘喪門星’現!
呵,若其入了世間,或還麻煩。但既仍是神章境,又為武夫,便沒有失敗的可能。”
靖王聞言喜悅:
“不枉本王辛苦,命密諜積累數月,終于攢夠了咒法所需之物。”
這個時代的人雖講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也是理發的,因而,趙都安的毛發并不太難獲得。
真正難的,是尋到足以咒殺一名神章上品的其他條件。
徐景隆大為驚訝:“喪神…莫非,這位是白衣門的術士?”
江湖中,供奉“喪神”的最大的組織,便是“白衣門”,與供奉“死神”的冥教同氣連枝。
“喪神”執掌的法術,多與咒術相關,且可干預人之運勢。
徐景隆有些疑惑,自家近來暗中召集來的,不是法神派的術士么?哪里又冒出白衣門的家伙?
靖王瞥了眼世子,淡淡為其解惑:
“此為慕王府借兵。”
慕王府派來的?是了,白衣門這幫喪門星的確在云浮道活躍較多…徐景隆內心一瞬間想到許多,眼睛一亮,道:
“父王早有安排?知道那趙都安身邊高手眾多,難以強殺,所以才籌備了咒殺?”
靖王淡淡一笑,面龐在陰影中忽隱忽現:
“哼,沈家那老婦人哪怕不上門,為父也準備實施咒殺,今夜更是最近幾十天內,喪門星光最為盛大的一日,輔以諸多準備…不信那小子不死!”
徐景隆興奮道:
“孩兒還以為,父王會暫時忍一忍他。原來早有安排,不過…若他這時候真死了,等徐貞觀到來,會不會…”
世子殿下激動過后,皺起眉頭,有些忐忑。
靖王卻是神色淡漠:
“我們這位陛下,知曉輕重,封禪大典之前,她不會節外生枝的。至于封禪之后…”
世子等了半天,沒聽到后半截,心中有些打鼓起來,饒是以他的身份,亦不曾知曉父王近期的安排和謀劃。
他只知道,從年初起,父王就頻繁與“淮安王”以外的六位王爺通信,似在密謀什么大事。
徐景隆隱隱有些猜測,但不敢確定,也不敢問。
靖王也沒有解釋的意思,話說了半截,看向白衣門的老術士:“趙都安多久能死?”
老術士沉吟了下,道:
“若是順利,今晚便會一命嗚呼,若是不順,其將會病入膏肓,最多五日內,也會身死。”
靖王轉身就走:
“他身旁有般若菩薩,既如此,就再等五日又如何?”
次日清晨,天色依舊陰云密布。
大早上,一聲驚呼,引起了衙門內許多人的注意。
當漕運總督寧則臣聞訊趕到趙都安的臥房內時,發現房間外,已經擠滿了梨花堂和武功殿的人。
房間內,也是人滿為患!
海公公、唐進忠等大內高手;
浪十八、霽月等貼神護衛,以及錢可柔等親信,擠滿了小小的房間。
“趙使君如何了?!我聽溫師爺說,使君病倒了?!”寧總督神色焦躁,進屋便喊道。
幾步扒開人群,來到窗前,映入眼簾的,是躺在床榻上昏迷的趙都安。
他膚色發灰,仰躺著,上半身衣服被解開,露出胸膛。
嘴唇青紫,臉龐也沒有半點血色,人在昏迷中,身軀因寒冷而瑟瑟發抖。
此刻,般若菩薩坐在床榻邊,一雙半透明的眸子中透出淡淡的佛光,死死凝視趙都安胸口上,那一條黑紫色的,正徐徐蔓延至心臟的經脈。
“使君?!”寧總督如遭雷擊,身子險些晃了晃,腦子里轟的炸開,喃喃道:
“怎會病重至此?怎會如此?”
神章上品,不說寒暑不侵,也相差不遠。
一夜之間,病入膏肓,這超出了這位二品大員的想象。
海公公面色凝重,站在床邊,解釋道:
“今早他沒有準時出現,下屬來敲門,才發現人已這樣了,咱家也比你早到一小會而已。”
說話間,般若菩薩一雙“慧眼”神光收斂,面色顯出古怪之色。
“菩薩,我家大人怎么樣?為何會突然如此?”小秘書錢可柔急切詢問,沈倦、侯人猛等親信也心急如焚。
般若菩薩環視一張張臉孔,說道:
“趙大人不是病倒了,而是中了詛咒。若貧尼沒看錯,昨夜趙大人命星晦暗,喪門星動,運勢跌入近期谷底…疑似,為信奉喪神的邪道術士,施以咒殺之術。”
喪神?咒殺?
“白衣門的邪道術士?”
杵在一旁的浪十八皺起眉頭,“是沈家?還是靖王府做的?”
寧總督猛地被點醒,喃喃道:
“靖王府!必是靖王府!昨日王府外有訪客…沈家人狗急跳墻,只怕雙方已經聯手…既是咒法,尋到那邪道術士或可解開,本官這就帶人,去靖王府抓人!”
說完,盛怒下的總督轉身殺氣騰騰就要出去,卻聽般若菩薩輕輕道:
“總督請留步。且不說你能否闖入王府,尋到施術者,那施術者又是否潛藏于王府中,單說這咒術已成,卻不是殺了施術之人,就可解的。”
寧總督停下腳步,頹然轉回身:“那該如何?”
忽然,他眸子一亮:
“菩薩當日可施法救我,必可救回趙使君!”
一時間,包括海公公在內,眾人都將期待的目光投向般若菩薩。
女尼姑一時間,只覺自己被群狼包圍,仿佛只要自己說半個“不”字,今天就會被砍死在這里——
恩,考慮到趙都安的身份,以及海公公等人的武力,這個可能性極大。
生死威脅下,老尼姑嘴角抽搐了下,道:
“諸位且放心,貧尼自然會傾力搭救,不過…情況也沒想象中那么糟糕,事實上,哪怕沒有貧尼,趙大人也能撐到陛下到來。”
見眾人疑惑,女菩薩抬起手指,輕輕朝趙都安眉心一點。
指尖光芒綻放,繼而,眾目睽睽下,趙都安眉心突然亮起一枚青色的蓮花印記。
那印記仿佛活的,扎根于其識海中,輕輕搖曳,釋放出一圈圈溫暖恒定的佛光。
佛光如水,一層層蔓延洗刷過他的軀體。
“趙大人昔日在京城辯經,其說出的佛理勾動‘世尊’降臨,趙大人獲世尊賜福,識海種青蓮,神魂有佛光護佑,身體受到任何傷勢,青蓮皆可渡送生機,恢復較常人更快…”
般若耐心解釋道:
“也正因這青蓮的緣故,趙大人如今看上去病入膏肓,但并未傷及性命,如今喪門星最強時已過,詛咒的力量正在緩緩消退。只要人為催動青蓮法力,便可驅除詛咒,恢復如常。”
海公公盯著她,平靜道:
“既然如此,還請菩薩出手。咱家旁觀,也好給菩薩打個幫手。”
言外之意:
咱家在這盯著你治,你敢耍花樣,比如趁治病偷人什么的,后果你看著吧。
般若菩薩笑容僵硬:“供奉看著便是。”
說話間,她抬手取出玉凈瓶,如那日救治寧總督一般,瓶身亮起“藥師”佛面,瓶中鉆出甘霖凝為人形,鉆入趙都安口中。
片刻后,趙都安眉心的青蓮光芒大盛,得到了同源的佛門法力加持的青蓮綻放。
趙都安眉心隱約好似長出第三只“眼睛”,佛光噴薄而出,于頭頂寸許凝聚為一朵青色蓮花,徐徐旋轉。
每一次旋轉,皆有佛光灑在身上,近乎肉眼可見的,灰白的肌膚漸漸有了血色,心口的黑紫色經脈淡化,趙都安面龐上繚繞的青紫色褪去。
等蓮花緩緩消失,異象消散,趙都安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病床前圍著一張張臉孔,有了短暫的茫然:“你們這是…”
然后他瞥見了坐在床上,屁股蛋有意無意貼著他大腿的女菩薩,一下清醒了!
猛地坐了起來:“菩薩請自重!”
般若:“…”
海公公:“…”
眾人面色古怪,屋內的緊繃氣氛也得以緩和。
唯有寧總督絲毫不在意,大喜過望,上前一屁股擠開美艷尼姑,雙手攥住趙都安的手,笑道:
“使君吶,你可嚇死我了!”
趙都安皺起眉頭,感受到頭重腳輕,昏昏沉沉,道:“我的身體…”
“詛咒。”海公公雙手攏著袖子,將經過簡明扼要敘述了一番。
白衣門的咒殺術?喪神?
趙都安靠坐在床上,敲了敲太陽穴,自嘲道:
“看來我對他們刺殺的手法,還是了解不夠。”
恩…不怪自己,誰讓這是個存在術法的世界呢,好在有青蓮護體,加上隨身帶了個般若當“醫生”。
“我情況如何?”他問道。
般若菩薩語氣幽怨:
“已無大礙,大人既已醒來,接下來可自行催動氣海,灌輸青蓮,洗滌咒術之力,最多一日,便可洗滌干凈。”
趙都安忽然道:“我好了這件事,施術者會知道嗎?”
般若想了想,說道:
“應該不會,哪怕世間境的咒術師,也難以知曉,不過若是天人境,想必能知道。”
那就是不知道…趙都安滿意點頭。
寧總督心中一動:“使君有什么想法?”
趙都安環視房間,笑了笑,道:
“我忽然想起,近日里靖王府暗中接了許多神秘術士進入建寧府的事,想必,這施術者也在此列。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有些人那么想看我死,那就不妨死給他看。”
不等眾人反應,趙都安冷靜吩咐道:
“將我醒來的消息封鎖住,禁止房間外的人知曉,對外只說我病入膏肓,昏迷不醒,全靠般若菩薩以‘藥師’神明法力維持生機,辛苦救治。”
“寧總督,你帶上浪十八和霽月,去一趟靖王府,擺出興師問罪的架勢,但不要真打起來。
等回來后,繼續維持對沈家的圍剿,動作不要停,更要在整個建寧府的官員面前,展現出你要把沈家弄死的決心和氣勢…
呵,我若死了,你沒法給陛下交待,所以,這個時候你越瘋狂,外界越相信我真的要死了…而靖王府和沈家,也越會傾向于防守策略…”
“海公公,還得請您走一趟,避開監視的耳目,聯絡一個人…她會幫我們打探那群術士所在的位置…”
趙都安坐在病榻上,冷靜地發布出一條條命令。
眾人驚訝不已,沒想到他的反擊如此之快。
“使君是要以重病拖住敵人的視線,并令其放松警惕,暗中查出那群術士所在,予以剿滅?”寧總督近乎驚嘆地看向他。
突然有點理解,為何趙都安能屢立大功了。
這份謀算心機,化被動為主動的智識,便非常人能及。
趙都安笑了笑,眼神中顯出不帶感情的冰冷:
“想殺我,就該準備好迎接慘痛教訓,真當本官‘睚眥必報’的惡名是假的?”
當日,趙都安突兀重病,病入膏肓的消息,就如旋風一般,傳遍了整個建寧府。
無數達官顯貴前來探望,大多給攔在外頭,只有極少數被準許探視,出來后都是連連搖頭,確認趙使君滿臉死氣,似乎命不久矣。
寧則臣也率人闖了一次靖王府,不出所料一無所獲。
這位地方大員展現出了屬于官場老油條精湛的演技。
一時間,所有人都意識到,山雨欲來,只等陛下龍船抵達建寧府,必是一場天塌地陷般的巨震。
而沒人注意到,駐扎城內的金牌影衛“溫良”,也悄悄將趙都安重病的消息,以用以緊急聯絡的飛禽“青山隼”,火速發往北方。
運河上,龐大的龍船劈波斬浪。
朝著建成道行駛。
龍船四周,有一艘艘“護衛水兵艦隊”護佑左右。
寬闊的甲板上,徐貞觀走出船艙,抬眸望向灰沉沉的天空。
只見云層中,一頭名為青山隼的類似飛鷹的禽鳥振翅,突出云層,如箭矢般朝甲板墜落,被女帝潔白的纖纖玉手,抓在手中。
徐貞觀從鷹隼腿上綁縛的銅管中,取出一封急報,徐徐展開。
信上文字,映入眼簾:
“趙都安,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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