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內的火焰仍在燃燒,可天地間的溫度卻跌落下來。
趙都安深吸口氣,握緊手中鎮刀的刀柄,望向前方女神官的背影:“玉袖道長……”
整個人猶如風吹雨打了一年的破舊年畫,開始褪色的玉袖咳嗽了起來,她以手掩口,手心多出一灘猩紅的血,語氣卻依舊堅定:
“貧道可以應付。”
詛咒——
無疑是極不講道理的力量,當初堪比天人境的徐貞觀在洛山之巔,也依舊被白衣門上下咒殺成功,帝星黯淡,運勢跌落,何況玉袖?
白衣門術士充分詮釋了“打敗你不需要我變強,只需要讓對手變弱”的意義。
尸羅衣拄著哭喪棒,平靜笑道:
“你們照看趙大人就好,她的對手是我。”
于是,其余四名術士齊刷刷目光鎖定了趙都安,防止他插手。
玉袖單手緩慢掐出一個劍訣,腰間青玉飛劍躍出,循著她周身盤繞起來,她徑直朝白衣門少主踏出步子,說道:
“喪神、死神同氣連枝,都熱衷于汲取死氣,貧道早該想到,你們會熱衷于游走于前線戰場,若只吸納戰場上縈繞的喪氣、死氣倒也無關痛癢。
可你等膽大到屠村焚祠,歷代天師教誨的斬妖除魔四字果然大有……道理!”
一團絢爛的劍光驟然亮起,瘋狂流散的劍氣彌漫整座祠堂,玉袖腳尖一點,彎腰前沖,右手劍指遞出,青玉小劍拖曳出殘影,仿佛拽著她前行。
因太快,人影幾乎融入劍光,如暴雨決堤時,攔江大壩崩塌缺口奔涌出的湍流,以大地為河床,奔涌沖刷向尸羅衣。
在趙都安的旁觀視角下,青玉小劍在湍白劍氣中極為醒目,哪怕經過五人咒殺,依舊爆發出璀璨清光。
斬除邪祟。
邪不壓……正?
尸羅衣迎著天師弟子盛怒一劍,不慌不忙,手中拄著的純白哭喪棒轉為純黑。
天空中,那憑空如大雪飄落的白色紙錢,亦轉為黑色。
一片片黑色的紙錢如被玉袖的青玉劍牽引,匯聚而來,一片片崩散為流散的晦氣。
摧枯拉朽的劍鋒肉眼可見地遲緩,最終停滯。
尸羅衣笑了笑,雙手交疊,哭喪棒狠狠再朝地下一刺!
“轟——”
周遭地面搖晃,突兀裂開足足七口黑木棺材,自大地裂縫中立起。
七口棺材略顯虛幻,并非實體,式樣與尸羅衣腰間懸掛的小棺材一般無二,只是放大許多倍。
“砰!”
“砰!”
“砰!”
漆黑棺蓋炸裂,涌出七頭以穿著嶄新銅錢的紅線綁縛的干尸,眼眶燃幽綠磷火。
干尸揚起脖頸,遍布尖銳牙齒的口器噴出污濁“喪氣”,趙都安眼皮狂跳,注意到周遭地面草木枯萎。
“藏污納垢。”
玉袖眸子一冷,腳尖點地,卻是電射倒退,拉開距離,過程中雙手掐訣,滯空的飛劍如被無形細線拽回,再次亮起,盤繞女神官旋轉一圈,劍芒更勝從前。
“劍二!”
玉袖吐字,飛劍“叮”的一聲撞在一頭干尸胸口,后者砰地爆炸開,化為漫天黑色紙錢。
尸羅衣氣定神閑,不緊不慢,召喚三頭干尸護身,三頭炮彈般向玉袖彈射襲來。
玉袖兩條潔白出塵的袖口中,吹出兩袖清風,吹開污濁,吸取諸多咒術負面狀態。
袖口滑落,顯出她白皙的手腕,兩條手腕上各有一條細細的玉鐲。
她雙手各自掐訣,朝前遞出,兩只玉鐲旋轉飛出,噗噗兩聲,將兩頭并無實體,由喪氣凝結的干尸撞為漫天紙錢。
失去力道的飛劍已撤回,玉袖布鞋尖端抬起,腳跟原地一旋,身軀轉了一圈的同時,鋒銳再上層樓的飛劍呼嘯而出:
“劍三!”
剎那功夫,又兩頭干尸被一劍對穿,方甫黯淡無光撤回。
盤繞腰身一圈,又是“劍四”。
這次,尸羅衣付出了最后兩頭干尸,外加二十片紙錢才將其擋下。
玉袖面色不改,一鼓作氣第五劍低沉呼嘯而出,出劍時已是氣勢沛然如滾滾大潮。
天空上足足三分之一數目的黑色紙錢崩潰為晦氣,才令這一劍無功而返。
只是玉袖這次收劍后,卻沒有立即打出“劍六”,而是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她白皙的肌膚多了一片片尸斑,紅疹,淡淡的青筋轉為黑色,似已病入膏肓。
尸羅衣負手而立,得意笑道:
“不愧是天師府內罕見的修劍道的天才,相比于濱海道那個被朝廷殺了同修六七口飛劍的老道士,你只修一口,惟精惟一,反而駕馭的得心應手。
若你能不給人喘息之機再出兩劍,或許真能殺我,可惜在這個地方,你拖的越久,越會虛弱,如何再能一劍更比一劍強?”
玉袖回答他的,是第六劍。
空中余下三分之二的紙錢化為飛灰,可玉袖卻似乎沒法再出劍了。
而趁著這空隙,嚇了一跳的尸羅衣一拍腰間小棺材,地面再次裂開七口棺材,七只干尸再次爬起,看的一旁的趙都安眼皮都不禁狂跳!
他突然意識到,為何天師府從始至終斬妖除魔。
不只因為這群邪神信徒不擇手段,殘害生靈,更因為當這群“魔道”選擇放棄為人的底線后,他們會迅速地變得異常強大。
所以必須提早扼殺,否則一旦長成,會極具威脅。
玉袖用潔白的袖子,擦去嘴角發黑的血漬,忽然說道:
“你不試試來殺我?”
尸羅衣頓時警惕起來,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腳步后移,讓自己被七具干尸保護好,很認真地道:
“雖然本少主的確很心癢,但身為張衍一的弟子,你會沒有點保命的底牌?不過我勸你現在就離開,否則你再拖下去,等詛咒深入骨髓,我怕我真的忍不住干掉你。”
離開么?
身為以速度和攻伐著稱的“劍修”,哪怕駕馭的只是巴掌大的飛劍,但若想走,依舊沒有問題。
可玉袖卻只是喘息了幾次,再次擦了擦嘴角,挺直腰桿,笑了笑:
“你不來,那貧道就過去了。這么多人看著,若拖的太久,的確有辱我天師府的臉面。”
尸羅衣怒極反笑:“你拿什么殺我?”
玉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只是伸出手指輕輕擦過懸浮在身前的青玉小劍。
那盤繞身周的清風忽然分成二十四股,嗚咽著瘋狂灌入劍身,一股強烈的不安在所有人心頭涌動。
疊加了二十四注清風的小飛劍在女道士的纖細的手掌牽引下,劃了個圓,于是多出了二十四柄飛劍。
每一代朱點童子晉級世間后,都被勒令外出游歷,效仿先賢行走四方,因而在江湖中揚名。
“青玉劍”的綽號就是這樣擁有的。
可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玉袖的這口飛劍并不叫“青玉”,它真正的名字叫“驚蟄”。
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劃分二十四節氣。
“地神”按節氣而動,時至驚蟄,陽氣上升、氣溫回暖,萬物復蘇。
大地會噴出地氣,古練氣士采氣,所采擷的便是這個。玉袖游歷數年,采了兩袖清氣。
“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玉袖輕聲低語:“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
女道士驀然抬頭,并指如劍:
“劍七,驚雷。”
所有人聽到宋家莊上空炸開一團旱雷!
“咔嚓——”
七頭干尸如烈陽普照下的雪人,嗤嗤消融,喪氣瘋狂鉆入大地,陰風不再。
尸羅衣大驚失色,抬手一抓,四名白衣術士被他推向前方,被驚蟄劍洞穿!
劍勢不減!
“噗!”
尸羅衣口噴鮮血,如斷線的風箏般朝遠處跌去。
“他要跑!”趙都安眼疾手快,鎮刀驀然隔空一劈,飛劍與刀氣不分先后,如兩記落雷炸在尸羅衣身上。
然而一片片漆黑的羽毛卻憑空出現,將大半氣機擋下,一只黑色的烏鴉猩紅的爪子勾起尸羅衣肩頭,奮力振翅。
“嘩嘩——”地面裂開一條大豁口,內里有虛幻的河流奔涌,烏鴉抓著尸羅衣跌入裂口,大地愈合,人消失無蹤。
十幾里外。
冥教首領屁股下的墳頭震動起來,他深深嘆了口氣,站起身,目睹墳頭中拱出一頭烏鴉,以及重傷昏迷的尸羅衣。
“呸呸……”烏鴉吐出滿嘴的黃泥,罵道:
“嚇死爹了,好兇的后生。”
形貌潦草,背負銅錢劍的冥教首領確認尸羅衣沒死,搖了搖頭,恨其不爭:
“若不是我在這,就死透了。”
烏鴉眼珠轉動,鼓動道:
“你不去為他報仇?冥教和白衣門同氣連枝,你若替他報仇,這家伙的娘親肯定對你另眼相看。沒準締結冥婚的時候,可以免一筆彩禮。”
冥教首領冷笑,毫無征兆拔劍,將烏鴉梟首,不過掉了腦袋的黑烏鴉很快又將殘缺的身體拼湊好,譏諷道:
“他急了,他急了……”
冥教首領收劍,面色如常,彎腰拎起尸羅衣,就往遠處的荒草中走:
“親兄弟還要明算賬,救他一命,可以賣個好價錢。”
走出幾步,他身影漸漸淡去,消失無蹤。
“不用追了,是冥教的強者出手,繼續追下去討不到好處。”
玉袖見趙都安臉色難看,提醒道。
趙都安緩緩收刀歸鞘,瞥了眼地上四具術士尸體,皺眉道:“冥教?”
之前,他沒有選擇出手的真正原因,是裴念奴突然“蘇醒”,在他的體內給了他危險預警,趙都安才得知,附近還有強者在。
玉袖從袖中取出一枚純白丹丸,喂入口中,吞服下去,臉色肉眼可見轉好,扭頭看向他,解釋道:
“冥教和白衣門信奉的神明很相似,一個主死亡,一個主喪葬,兩派修行都需吸納人死亡后殘留的‘氣’,歷代凡有戰火滋生,戰場上就少不了兩派的術士打秋風。
不過一般來講,兩派為正道所不容,很是低調。
此番白衣門與慕王府攪合在一起,大概有了底氣,才冒了頭,不過白衣門的人也不多,今日死傷慘重,一時半刻也不會冒出來了。
至于冥教……冥教的人鬼祟的很,整日挖墳掘墓,不擅廝殺,唯獨自保能力極強。”
也就是說,沒啥攻擊力,但就是打不死唄?
趙都安突然想起,當初蠱惑真人復活入京,朝廷就曾猜測,此人復活與冥教有關,不過蠱惑真人乃是五猖教的成員……
而五猖教極為松散,成員之間互相都不怎么認識,是個比較另類的邪神教派了。
“大人,您沒事吧?”
這時,其余輕騎、供奉才紛紛趕來。
趙都安搖了搖頭,表示并無大礙,詢問了下情況,得知整個宋家莊盤踞的叛軍都被擊殺。
霽月也幽幽飄了回來,表示莊子內的火焰已經熄滅,只可惜經過這一輪滅族,整個宋家莊還活著的人,也就剩下十幾個了,大多是躲藏在各處幸存下來的。
恩,還沒算上之前逃掉的那一群少年少女。
“族長!”
少年小五不知何時,竟跑了回來,撲在祠堂廢墟中一具尸體旁痛哭。
趙都安沉默,走過去,揉了揉少年的頭,對他道:
“帶上其他人,去府城吧。”
少年哽咽點頭。
趙都安深深吐出口氣,望著一片廢墟的莊子:“肅清周邊,而后……回城!”
他得去見見薛神策了。
太倉府城。
“嗚嗚——”
攻城的叛軍后頭,突然傳出鳴金收兵的號角,所有叛軍如歸巢的工蟻,開始有序撤退。
城頭上,已是疲憊不堪的朝廷士兵們心頭涌上劫后余生的喜悅,紛紛跌倒在地,疲倦如潮水沖刷軀體。
“這就退兵了?”知府孫孝準愣了下,“為什么突然撤了?”
薛神策佇立城頭,眉頭也擰成麻。
這時候,一名斥候疾速奔上城墻:
“報!趙都督所率京營援兵已抵達府城以北十里外!”
什么?援兵到了?!
城頭上所有人都愣住了,繼而心頭涌起強烈的喜悅。
“原來如此,必是叛軍偵查到援軍趕到,所以才慌忙撤離!”孫孝準恍然大悟。
一名軍官激動道:“樞密使大人,是否開城門,反攻追殺?”
薛神策是唯一沒有被喜訊沖暈頭腦的人,他冷靜地觀察著城下叛軍撤離的陣型,搖頭嘆息道:
“不必追擊。敵人并非倉促撤離,而是明顯早有完善籌備,不急不緩,撤中有序,以城中疲憊軍力,若此刻出城追殺,只會被吃掉。
至于援軍雖強,可還在十里外,等抵達,叛軍也已有足夠時間撤走……蘇澹這個‘舉人將軍’著實令人另眼相看,是個難纏的對手。”
掐滅追擊的心思,薛神策轉身,看向眾人:
“傳令下去,東、西、南城門繼續戒嚴,以防意外。孫知府,勞煩你命人安民,告知敵人撤走,援軍抵達的消息,其余人隨我一同去北城,迎接趙督軍。”
“是!”
俄頃,太倉府城北門。
以薛神策、孫孝準為首的一群當地官員、將領等到了烏泱泱抵達的援軍隊伍。
“哈哈,樞密使大人,聽聞府城遇襲,我等快馬加鞭趕來,可還算及時?”
身材魁梧如沙場猛將,卻心思縝密的神機營指揮使石猛大笑著走來,身旁跟著不茍言笑的五軍營指揮使袁鋒。
看到二人,薛神策臉上終于浮現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來的很及時,再晚一會,敵軍已被我剿滅了。”
二人一愣。
孫孝準笑道:“樞密使與你等說笑呢。”
石猛和袁鋒這才哭笑不得,卻也是心頭一松:樞密使還有心情開玩笑,說明局勢還在掌控中。
薛神策看了二人一眼,好奇道:“趙都督何在?”
二人正要回答,忽然后頭一道身影走來,莫愁邁蓮步走近,面色嚴肅地朝眾人點了點頭:
“薛大人,孫知府,聽聞賊子攻城,損失如何?”
“見過莫昭容。”二人忙見禮,不是給莫愁的禮,而是給她代表的女帝。
趙都安和莫愁,乃陣前一明一暗兩位督軍,這是情報中早提及的。
而提起損失,知府孫孝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眉間陰云重新籠罩。
他張了張嘴,突然摘下烏紗帽,深深作揖,雙手捧起烏紗,舉向莫愁,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中哀聲道:
“此番叛軍襲城,將我等拖在城中,另調兵入境,搗毀太倉銀礦,朝廷蒙受重大損失,此罪,皆乃本府保境安民不利,責無旁貸,孝準……愿領受一切責罰!”
薛神策聞言也沉默下來,援軍抵達的喜悅蕩然無存!
是了,叛軍雖然撤軍,但從時間算,太倉銀礦此刻只怕早已被炸毀了。
這么大的損失,是無法挽回的,這場仗,終歸是他們打輸了。
薛神策忽然上前一步,沉聲道:
“此地主將是我,太倉銀礦被毀,與孫知府無關,我一人擔之!戰后,我將上奏陛下,懇請責罰!”
話音落下,太倉一方一名名將領、官員紛紛齊聲道:
“此罪乃我等失職,我等上下當一同擔責!”
莫愁、石猛、袁鋒等援軍隊伍中的將領看到這一幕,面面相覷。
莫愁表情怪異道:“其實……太倉銀礦應該沒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