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盧家老太公怔了怔,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對上趙都安那雙看似平靜,實則暗藏殺氣的眼睛,才猛地一下驚醒過來。
“有問題?”趙都安面無表情。
“沒問題!老朽立即命人去通知,去籌備宴席。”白發老翁一口答應下拉,而后才緩緩起身,差遣下人去準備。
趙都安這才滿意地抬起屁股,道:
“收拾出個安靜的院子,本官在城內沒有住所,府衙人多正愁住不開,準備在盧府小住幾日。”
堂堂大都督,竟要下榻在自家?
若是以往,盧家上下必然大喜過望,不愿放過這個巴結女帝身旁紅人的機會。
但如今,卻只能內心叫苦,一萬個不愿意。
卻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下,還要要裝出喜悅的表情。
當即,老太公就命下人去收拾,同時笑著邀請趙都安先去內堂喝茶小坐一陣。
趙都安欣然點頭,轉身,抬手拍了拍“督糧官”趙善德的肩膀,溫和笑道:
“事情解決了,去跟著盧家人去拿糧吧。既然你也姓趙,以后腰桿挺直一些,莫要辱沒了‘趙’姓。”
說完瀟灑地邁步去了內堂。
只留下老吏趙善德受寵若驚地站在原地,人還沒有回過神,只是怔怔地看著周圍那些盧家人。
對方一改往日里倨傲和冷淡,近乎熱切地朝他一陣恭維、賠禮。
趙善德渾身不自在,這時候才突然想起來,詢問被留下配合他工作的大公子:
“敢問……這位大人究竟是哪位?”
盧大公子驚訝地看向他,眼神怪異地道:
“善德兄不認識這位?他與你一般都姓趙,如今城中還有哪個趙氏?”
腦海中,電光火石地閃過一個名字……
女帝近臣,平叛大都督,太子少保……趙都安。
趙善德呼吸急促,張了張嘴,難以置信——
這個一路上與自己有說有笑,很是溫和的后生,竟就是大名鼎鼎的趙閻王?
另一邊,趙都安大搖大擺,在內堂中與盧家老太爺說了會話,被派出去傳達“晚宴邀請”的下人們陸續返回,帶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府城核心街區就這么大,城中富戶因戰爭都搬進了城中心,因此送個信很是便捷。
“城內的士紳們都有事來不了?”
趙都安似笑非笑,“是來不了,還是不想來?”
家丁膽怯道:
“大通錢莊的錢員外說是染病臥床,無法前來。康莊米行的李大東家說是不在城中,眼下在太倉以外……還有……”
他一個個報名字,給出推脫理由。
趙都安平靜聽完,忽然微笑著看向盧老太公:
“你覺得,這些人是真有事,還有假有事?”
盧太公面露遲疑,道:“大人息怒,老朽親自再去請。”
“不必了,”趙都安淡淡地對家丁道:
“你們再去跑一次,告訴他們今晚設宴的事,然后不需要等待對方任何回應,也不必說什么別的話。”
只通知,不需要等回應?
盧老太公先是一愣,繼而鬢角滲出冷汗,似乎明白了什么:
“大人,若還是有人不肯來……”
“他們會來的。”趙都安起身往盧府給他準備的院子走,只拋下一句:
“若真不來,就永遠不用來了。”
神機營與五軍營的大軍進城后,被安排在特定區域安營扎寨。
因原有的軍營不足,更干脆將官府的一部分庫房建筑空出來,用以扎營。
“衛顯宗,缸里沒水了,讓你填滿沒聽見?耳朵聾了?”
一處營地中,一名士兵冷聲朝不遠處一個人罵道。
衛顯宗如今穿著一件灰撲撲,臟兮兮的衣服,胸口有一個“兵”字。
頭發散亂,面容憔悴,此刻疲憊地坐在一堆木頭旁,沉默地喘氣。
熱騰騰的汗水打濕了衣服褲子,身上還夾雜一些傷痕。
他抬起頭,黑發下眼珠內斂,平靜道:
“營內十口大缸,我一個人都打滿了。”
“滿了?”那名士兵忽然用力一推,一整缸的清水鋪滿地面,他奚落道:
“哪里滿了?不是還空著?是不是?”
周圍,其余幾名游手好閑的士兵也紛紛大笑附和:“是啊。是空的。”
還有人也跟著將水缸推倒,讓水流淌下來,并大聲催促衛顯宗繼續打水。
堂堂的指揮使,如今淪落為底層的一個雜役小兵。
自從周圍的士兵得知這個新來的兵,曾經是個大人物后,便有了取樂的對象。
這段時日,衛顯宗在營內任勞任怨,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對他頤指氣使,甚至當面侮辱。
有機會欺凌一個曾經高不可攀的指揮使,這種機會可不多。
“看什么看?讓你干活,聽到沒?想打人不成?”
那名士兵給衛顯宗的眼神嚇了一跳,又兇狠起來。
衛顯宗面無表情,雙手漸漸攥緊,終于松開,默默爬起來,撿起水桶,朝水井走。
身后的笑罵聲一點點遠離。
忽然,一道身影攔在了他面前,對方穿著“親衛營”的軍服,皺眉看向他:
“原青州指揮使衛顯宗?跟我走一趟吧,薛樞密使要見你。”
衛顯宗被帶到府衙,在距離“指揮部”不遠的一個房間中見到了薛神策。
“抬起頭說話。”
薛神策坐在桌案后,見衛顯宗進門后一直垂著頭,視線落在地板上,平靜說道。
等后者抬起頭,露出一張憔悴瘦削許多的臉龐,薛神策目光復雜道:
“不想你我再次見面,是這般情形。”
從被俘后,便格外沉默寡言的衛顯宗自嘲一笑:
“樞密使叫小人過來,總不會只是奚落一句。”
二者此前為上下級關系,自然相識。
只不過衛顯宗身為袁立扶持起來的將領,與薛神策不是一派。
“如今城中軍務繁忙,我的確沒時間,也沒那個興趣奚落你。我看過你在青州邊境,與五軍營一戰的詳細戰報記錄,袁鋒也很認可你的作戰能力,他說,把你放在青州那個地方,屈才了。”
薛神策認真道:“想不想戴罪立功,脫離如今的處境?”
衛顯宗凌亂黑發下,眸子驟然一亮:“想要我做什么?”
薛神策雙手交疊于小腹,端坐著:
“我準備在軍中挑選一批精銳,組成一支‘敢死營’,執行一個極危險,風險極大,成功率也不高的任務,我們思來想去,你是最合適的領導這個敢死營的人。”
衛顯宗眼珠動了動,神色狐疑:
“你們敢讓我帶兵?”
他沒有問任務是什么,有多難,多兇險,自己又是否能完成,問的卻是這個。
薛神策微微一笑:
“趙都督既然敢在金鑾殿上,硬扛著被彈劾的兇險,將你從死囚牢里撈出來,又特意放在神機營中,帶到前線,我又如何不敢用你?”
衛顯宗認真盯著他好幾秒,說道:
“敢死營何時組建?行動?”
薛神策道:“已經命人遴選人手,明日就能組建完成,最遲后天就要上戰場。”
衛顯宗點了點頭,說道:“我愿意。”
薛神策滿意頷首,立即命令親衛送衛顯宗回營,收拾下東西,然后就要去臨時組建的“敢死營”任軍官。
目送對方離開,房門外又走進來一人,赫然是神機營指揮使石猛。
“大人,這衛顯宗的能力定然是足夠的,但……真的可以信賴?”石猛面露遲疑。薛神策站起身,面色如常道:“不知道。”
石猛一愣。
旋即又聽薛神策解釋道:
“但我相信趙都安,他敢將人丟進神機營,就意味著他認為可以啟用此人。戰局危急,當不拘一格降人才,何況衛顯宗本就不是庸才?”
頓了頓,他苦笑著補充道:
“何況,我們如今能用的辦法都要用一下,衛顯宗這步棋,只是咱們幾個計劃中的一個而已,還是個很靠后的計劃,我本也沒對他抱有多大希望。
哪怕他失敗了,損失也能承受。走吧,回去繼續。”
“指揮部”內,一群將領還在制定計劃,薛神策也只是抽空出來一會而已。
走了幾步,他忽然想起什么,道:
“將斥候多放出去一些,去探查敵軍動向。也要警惕城內京營附近,是否有可疑之人。”
石猛恍然道:
“大人是擔心,云浮叛軍會派細作在府城內探查軍情?”
薛神策點頭,憂心忡忡道:
“慕王府暗中培養了一支名為繡衣直指的刺客情報隊伍,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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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后院。
聶玉蓉推開房門,剛走到庭院中,就看見那個笑瞇瞇,卻有些陰柔的太監朝她走過來。
聶玉蓉忙恭敬行禮:
“宋公公。屬下傷勢已好了一些,敢問接下來有何安排?”
這位繡衣直指中的“繡衣使”忠實地扮演著眼下的假身份。
影衛名義上隸屬于皇族供奉,因此以下屬稱呼。
宋進喜笑呵呵道:
“趙都督說了,你此番冒死傳遞情報,挽救了太倉銀礦,乃是大功一件,這幾日便且在這養傷,等之后會為你請功。哪里有令功臣流血又流淚的道理?”
“……”聶玉蓉擠出笑容,拳頭默默攥緊。
該死!身為慕王府細作的自己,怎么成了朝廷的功臣了?
仔細詢問了下,得知趙都安成功保下了銀礦,并滅殺了叛軍隊伍后,聶玉蓉沉默了。
這和她的計劃有億點點差別。
為了增強冒名頂替的真實性,她故意被云浮的士兵追殺,也故意透露了有輕騎偷襲的消息。
但她沒有說輕騎襲擊的具體位置。
目的就是既取信于趙都安,又不真的犧牲什么。
她本來預想,在路上遭遇趙都安后,這個女帝身旁的奸臣會立即帶兵趕赴府城馳援。
之后得知的確有輕騎偷襲,正好佐證自己的話。
結果沒想到,趙都安竟然僅憑借這么含糊的消息,就猜中了偷襲的方位。
聶玉蓉陰差陽錯,竟真的幫了朝廷一個大忙……
不過,一切都值得。
“呵呵,這都是屬下應該做的。”聶玉蓉好奇道:
“都督呢?還有莫昭容不在這邊?”
宋進喜笑呵呵道:
“莫昭容在房中休息,至于趙大人,方才出去了,你要找他有事?”
“沒事,沒事。”聶玉蓉擺手,重新轉身返回房間,轉回身后,眼神一下幽邃。
從宋進喜的反應,以及自己受到的寬松待遇看,自己沒有被懷疑,已經成功混入府衙。
但聶玉蓉并不準備去刺探軍情——她的目的,是找機會刺殺趙都安,實在不行,就退而求其次,刺殺莫昭容。
只要殺了這種層次的人物,對戰爭天平的影響才足夠大。
不過情報中,那趙都安修為不俗,聶玉蓉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慢慢尋找機會。
“哼,世間境又如何?只要還是人,就有松懈的時候,就可以被殺死。古往今來,因為大意,陰溝里翻船,被人刺殺死去的強者如過江之鯽。”
聶玉蓉眼神冰冷,作為繡衣直指中名列前茅的刺客,她有十足的耐心。
只需等待。
然而她沒注意到的是,她轉身后,笑瞇瞇的宋進喜臉上笑容緩緩收斂,眼神陰寒。
幽幽盯著她的背影,這位皇宮大內供奉中最為擅長刺殺一道的太監站如幽靈。
隔壁,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酣睡的金簡忽然伸了個懶腰,嘀咕了一句夢話,又睡了過去。
盤膝坐在一旁的玉袖輕輕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盧家宅邸。
趙都安被單獨安排住進了一座建筑風格頗為奢華的庭院,院中布置文雅,書香氣濃重。
尤其院中一叢叢芭蕉,生長的極為肥碩,池塘中更養著一群白的肥鵝。
趙都安對環境大加贊賞,頗為滿意,因中午還沒吃飯,命令盧家下人捉了肥鵝在院中拔毛烤來吃。
又嫌棄丫鬟笨手笨腳,故意將盧府的女眷叫過去陪著聊天解悶,了解城內風土人情。
盧家三位公子,其中小少爺還沒成家,而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妻妾個頂個的水靈溫婉,被趙都安叫過去陪同前,一個個貞潔烈女般。
但等看清了趙都安的氣度容貌,頓時就“委曲求全”起來。
“大人請飲府上這冰霧果酒,最是解渴。”大夫人素手捧著酒壺,含羞帶怯地給趙閻王倒酒。
趙都安看著那果盤中,被冰鎮過,蒙著水汽的器皿與晶瑩碧透的酒液,輕輕嘆了口氣:
“城中物價飛漲,百姓糧食短缺,盧府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大夫人愣了下,表情微僵,隱約覺得氣氛不大對。
身旁的二夫人年紀不大,是個內向的,一直不怎么說話,但眼睛頻頻往趙都安臉上瞟,心如鹿撞,趙都安偶爾看過來時,又慌忙撇過頭去,裝作害怕模樣。
呵……大家族的子弟娶妻納妾,幾個有感情的?無非都是逢場作戲。
不過趙都安可以想到,等在院子外頭防風的盧家幾個男丁心中會何等憋悶。
鳩占鵲巢,搶奪妻妾來陪酒……這樣還不怒?這盧家人也是挺能忍。
可是……你們這么能忍,讓本官怎么找茬,收拾你們呢?
趙都安幽幽嘆了口氣,端起那浸著大夫人愛意的冰鎮果酒,喝了起來。
忽然院外傳來腳步聲,趙都安抬眼一看,笑了。
他揮了揮手,將盧家兩位陪酒的少夫人趕走,拍了拍身旁被大夫人臀兒溫熱過的低矮木椅:
“孫知府,來的正好,燒鵝剛烤好,坐下吃點。”
孫孝準苦笑著走過來,一屁股坐下,看了看芭蕉池塘的風景,烤鵝果酒的吃食,苦笑道:
“都督這是不聲不響,要嚇死人啊。下官一沒留神,都督就搞出這等大事,如今城內士紳都一個個急如螞蟻,往這邊來呢。”
趙都安看了眼漸漸西沉的天色,笑道:
“是盧家人給你送的信?”
孫孝準愣了下,點了點頭,說道:
“下官在忙著安置軍營的事,才得到消息,便想著過來看看,盧家人倒是沒說什么。”
趙都安喝了口酒,冷笑道:
“他們不用說什么,也摸不準本官今日這場宴會你知否事先知曉,但讓你這個父母官過來,總比讓我一個人在這里更令他們安心。
呵,人嘛,場上多幾個熟人,總是會心安一些的。就如這軍糧,孫知府之前不也拿他們沒辦法?”
孫孝準心頭咯噔一下,冷汗直冒:
“都督,下官絕對不曾偏幫這盧家,之前之所以手段較為柔和,只是因為大敵當前,需要這幫士紳幫忙……這才……”
他擔心自己被問責,畢竟催繳軍糧不力,究竟是盧家不肯給,還是他這個知府暗中收了好處,不肯出力……這也是不好說的。
趙都安溫聲道:
“孫知府不必緊張,你的為人,我還是信得過的。也知道你這父母官,要在太倉府做事,很多事不可能完全不考慮這幫本地地頭蛇的面子,所以,得罪人的事,我來做。”
他微微一笑:
“今日么,你就當我來給你撐腰的。”
孫孝準愣了下,咽了口吐沫,忍不住道:
“大人今日是要……”
“我要做什么,你之后看著就好。”趙都安看著天邊最后一縷余暉落下,笑著起身:
“走吧,宴席要開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