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都安進入府衙的時候,留下駐守在城內的知府孫孝準立即出來迎接。
“都督,你怎么來了?”孫孝準驚訝道。
趙都安有些好笑地道:“怎么,是我不該來了?”
黑瘦如鐵的紅衣知府一下語塞,擺手忙道:“不,當然不是……只是沒想到……”
薛神策大軍開拔前,就送去消息給盧府,告知過趙都安,所有人都以為趙都督要留在城中坐鎮大本營。
趙都安哈哈一笑,邁步往里走:
“忙完手頭的事了,大軍開拔多久了?給我一份路線圖,我準備趕過去。天師府的兩個神官可還好?”
孫孝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要追上去,但也沒問,解釋道:
“玉袖和金簡兩位神官也跟著大軍出發了。莫昭容也去了,如今府衙內除了部分留守的高手,就只剩下我了。”
她們也去前線了么?趙都安點了點頭,忽然道:
“那個影衛白隼呢?”
“大人找屬下?”話音方落,不遠處聶玉蓉從后院走了出來。
她眼神很亮,帶著股苦盡甘來的意味,誰能想到自己苦心潛伏過來,結果連目標的面都見不到?
趙都安看了這位王府刺客一眼,笑了笑,說道:
“備馬,隨我一起去前線。”
俄頃。
府城南門豁然洞開,三匹戰馬追趕主力大軍而去。
趙都安一馬當先,左右分別是宋進喜和聶玉蓉二人。
一行人速度極快,追趕了一陣,前方官道上開始涌來大批的難民,其間每隔一段,有幾名官兵在維持秩序。
“這是怎么回事?”趙都安勒馬,停在一名眼熟的神機營軍官眼前。
“都督?”后者一驚,忙將情況解釋了下。
難民擋路,衛顯宗那一路勢如破竹?薛神策直奔寧安縣城去了?趙都安心頭升起不妙預感。
望著密密麻麻的難民,奮力催鞭:“我們得快點了。”
好在,難民潮擋得住大軍,但擋不住區區三匹戰馬。
寧安縣城。
往日熙熙攘攘的城池如今大門緊閉,一片肅殺,城頭上更是豎起一根根旗幟。
一名名云浮叛軍嚴陣以待。
城外的空地上,京營主力大軍已然推進,在對方城池弓箭射程外停了下來,各級軍官開始排兵布陣,準備攻城。
戰爭一觸即發。
“看來石猛打下汶水起到效果了,叛軍沒有撤離,而是選擇了留下守城,還好,幸好沒有晚來一步,讓這群人跑掉。”
薛神策站在人為搭建的一處高臺上,望著對方嚴陣以待的姿態,沉聲道。
莫愁跟在他身邊,天空中云層被風吹卷著,一點點移開,女宰相有些憂慮地道:
“今日這風勢,一旦起火,只怕用不了多久,全城都將淪為廢墟。我們必須盡快攻下城池,趁著對方沒有準備完畢,不能拖延。”
周圍一群將領也都點頭,認同這個看法。
眼下他們并不清楚城中具體的情況,但盡快攻破此城,總是沒錯的。
“薛將軍,神機營火炮已安置就位,隨時可以轟擊城門!”這時,陳貴大步走了過來。
然而薛神策卻搖了搖頭,瞇著眼指著遠處的城頭,說道:
“與預想的一樣,火炮只怕暫時無法動用了。”
眾人眺望去,只見城頭上除了叛軍外,還有大量被綁縛起來的百姓,尤其是婦孺老弱居多,這還只是能看見的,看不見的不知還有多少。
陳貴怒罵:“直娘賊!這蘇澹當真厚顏無恥,用人肉做盾牌!”
薛神策卻神色平靜:
“戰陣之上,唯有勝負,多說無用,既然火炮暫時無法動用,那就直接攻城,如今敵寡我眾,只要打下去,破城只在早晚而已。”
陳貴面色沉郁,也只能接受,至于火槍,在攻城的時候同樣難以使用。
眾將立即領命而去,各自去安排。
莫愁手持一根“千里筒”,眺望城頭,視線中不出預料,出現了蘇澹那張臉。
此刻,作為城內叛軍首領,這位“舉人將軍”屹立于城頭中央,周圍有數名將領保護。
其中最為惹人注目的,則是兩個用斗笠遮住身形的人,一左一右,不知身份。
“應是城內的武道高手,”薛神策眸光銳利,平靜說道:
“唐供奉,要勞煩你們上城頭一次了。”
大內供奉唐進忠站在后頭,身后跟著十幾名供奉,浪十八也將酒葫蘆放在地上,拎起了彎刀。
他們遵循趙都安的命令,跟在軍中助力平叛。
霽月則幽靈般飄在莫愁身邊,這會看看莫愁,又看看薛神策,有點遲疑。
直到薛神策開口,說“術士不擅戰陣,便留下保護莫昭容”,社恐女術士才微微松了口氣。
沒有雙方主將出陣打嘴炮喊話的環節,只有風吹過時,戰陣推進的殺氣。
“咚咚咚——”
伴隨京營中戰鼓聲有節奏地響起,排成進攻方陣的大軍低喝著朝城門推進。
若從天空俯瞰,這上萬大軍如同一輛漆黑的戰車,彼此以軍陣連接,喊殺聲震天。
饒是世間修士,身處這戰場中也會心驚膽戰。
任何一名修行強者,單對單無懼任何士卒,但若陷在軍陣中無法抽身,等一身氣機或法力被消耗盡了,也一樣會被甲士活生生堆死!
城墻上,蘇澹冷眼俯瞰下方如潮水般涌來的士兵,舉起手,狠狠一揮:
“放箭!”
“嗖嗖嗖——”
城頭上的弓手們同時松開弓弦,箭矢如雨落下。
京營大軍的盾牌手同時舉起鐵盾,抵擋著叮叮當當的撞擊聲,沖過箭雨,抵達城墻下,掩護著一架架戰車推進,將長長的云梯遞上城頭。
一名名士兵叼著匕首,沿著云梯向上攀援。
而叛軍們則搬起準備好的滾石向下拋落,喊殺聲,血腥氣,漫天的殺氣彌漫開,結成一層鐵幕。
轉眼功夫,兩軍便已進入攻城拼殺階段。
而等時機差不多成熟。
朝廷大軍中,唐進忠和浪十八,以及大群供奉與軍中高手,一同混在士兵中,沖到了城根下,縱身一躍,踩著云梯向城頭掠去。
唐進忠低喝一聲,渾身騰起一縷縷的氣機,凝結為一尊高大虛幻的浮屠將軍,后者甫一出現,便好似受到戰場殺氣刺激,虛幻的雙眸好似活了。
浮屠神將沉入唐進忠體內,這位供奉立即披上了虛幻盔甲,手持長刀,如離弦之箭,硬生生頂著落石殺上城頭。
然而他爬了一半,頭頂只聽到一聲低沉的呼嘯轟然落下。
唐進忠舉刀抵擋,卻“鐺”的一聲,整個人如炮彈般被砸落下來,他墜落在地,一個翻身爬起來。
仰頭只見城頭上一個戴著斗笠,手持長棍的神秘武人如一尊天神轟然墜下,雙腳砸在地上,地面凹陷龜裂出兩個深坑。
“世間武夫!?”唐進忠眼皮一跳,手中長刀握緊。
遮住面貌的神龍寺武僧梵龍竭力克制住單手合十,念誦佛號的沖動,一言不發,舉起手中長棍。
為了避免麻煩,他需要隱藏自己僧人的身份,但只要不動用幾個招牌佛門法術,只憑武道,外人短時間看不出他的來路。
另外一邊,浪十八躍上云梯,整個人左搖右擺,輕巧如風地躲過頭頂箭矢和重石,然而卻在攀上城頭那一刻,一柄劍突兀刺來!
“叮!”
彎刀與劍鋒碰撞,浪十八輕盈如羽毛地向后躍去,雙眼盯著一名持劍的將領,面無表情守在城頭上,似乎他從任何角度上來,都會被這人的劍鋒刺中。
“那是蘇澹手下的一名軍中強者,論武道未必比得上浪十八,但這里是攻城戰,他只要阻攔住即可。”
遠處,薛神策冷靜分析。
莫愁咬著嘴唇:“那唐供奉那個對手呢?”
遠處地面,唐進忠與梵龍已經拼殺在一起,不斷對轟,一時間不分勝負,兩人走的都是剛猛路線,周圍的士兵根本無法靠近。
薛神策搖了搖頭:“暫時看不出,但不重要。將我大戟拿來。”
莫愁愣了下,吃驚道:“薛將軍,你要……”
薛神策將指揮的位置交給副官,獨自手持一桿沉重的方天畫戟,弓步沉膝,腳下轟然蕩開一圈塵土,人已朝軍陣中飛去。
莫愁愣了下,這才想起來,薛神策同樣是一名強大的武夫,只是因為坐在指揮位置太久,以至于時常令人會忘記這點。
此刻,伴隨薛神策如流星一般墜入戰場,戰鼓聲立即激昂急促了起來,京營士兵們士氣大振,一時間攻勢愈發兇猛!
主將入陣!
城頭上,蘇澹面色難看地望著下方不斷朝城門逼近的薛神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要破門——”
“蘇將軍不必緊張,”蘇澹身旁,最后一名神秘人平靜開口。
他身后原本有好幾名高手,此刻已經紛紛掠出,去抵擋供奉們。
蘇澹心中大定:“那就有勞陸將軍。”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了陸童那張瘦長的臉孔,雙眸鋒銳如鷹。
此刻他邁步走出,站在城頭邊緣,反手摘下了身后背負的一張古樸的木制大弓,其不知何種材料打造,弓胎呈黃褐色,弓弦是純金色。
“篤。”陸童隨手又將箭壺杵在一旁,隨手捉了一支箭,彎弓搭箭。
“噼里啪啦!”
霎時間,竟有風雷之聲!
一縷縷刺目的電蛇循著弓箭纏繞舞動,最終循著箭矢匯聚于尖端。
“轟!”
薛神策行走中,忽然心生警兆,抬頭只見城頭上一縷雷霆劈落!
他心頭悚然,手中方天畫戟悍然橫掃。
大戟尖端與箭矢碰撞。
“隆隆隆——”
戰場中央,赫然爆發出一團熾烈的電球,電光湮滅,薛神策硬生生退出數步,手中大戟下垂,頂著地上沒入泥土半截的箭矢,緩緩吐出一個名字:
“挽天傾,陸童!”
而這時候,第二根箭矢呼嘯而至。
一時間,雙方全力出手,整個戰況竟然焦灼停滯下來,朝廷大軍硬生生被阻礙,難以推進。
然而如果將時間拉長,就會發現,雖然看上去勢均力敵,但朝廷大軍仍舊一點點地,不斷侵蝕叛軍的地盤。
就如薛神策判斷的那樣,沒有大的變數,朝廷獲勝只是時間問題。
“不能給他們時間,”蘇澹面無表情,看著廝殺的雙方,對身旁的士兵道:
“立即傳令下去,開啟焚城!”
這樣拖延下去,他們必然失敗,已經爭取的時間夠多了,調集出的隊伍應該差不多能拖住后面的石猛。
所以,接下來只要焚城,然后趁亂撤軍即可。
到時候,薛神策就必須面對一個選擇題,是繼續追殺他們,還是去救火。
而這個答案,大概率是后一個。
士兵立即點頭,飛快跑下城頭,抵達了城墻后的一處建筑。
不多時,一縷狼煙徐徐升起,直插天空,隔著老遠都能看見。
寧安縣城內,一處營地中。
衛顯宗一刀割斷了這里的守軍的脖子,抬手摸了下臉上溫潤的血液,沉沉吐氣。
“頭,搞定了。”
他轉身,身后的建筑內是一名名敢死營的士兵。
衛顯宗昨日帶人裝作潰兵進入城后,被繳械看管了起來。
不過這似乎并不是自己等人的身份暴露了,而是蘇澹制定的規矩,目的就是防止可能出現的意外。
衛顯宗用了一些手段,終于趁著城內叛軍守城,城內空虛的機會,重新帶著敢死營的人從營地中殺了出來。
占據了這個小據點。
“頭兒,接下來咱們怎么辦?”一名士卒詢問。
衛顯宗舔了舔嘴唇,分析道:
“如今叛軍在北城門和咱們的人廝殺,但那邊肯定防御緊密,我們這點人沖過去沒有意義,而城內既然準備了焚城的一個個據點,肯定留人守著。
我們這就一個個據點摸過去,將那些等待訊號焚城的人殺光,這樣的作用才最大。”
敢死營的士兵們聽得兩眼放光,當即點頭,一行人取了武器,就要離開。
然而剛走出這座營房,眾人就愕然看到了城北升起的濃濃的狼煙。
在大風中斜斜地飄成一條氣柱。
衛顯宗愣了下,心頭猛然一沉,一名士兵忽然指著某個方向道:
“不好!起火了!東邊起火了!不,南邊也起火了!都在起火!”
這一刻,城內各個據點,等在火油旁的叛軍看到狼煙,立即點燃木材,淋上火油,一團團火焰徐徐燃起。
從天空俯瞰,城內就仿佛升起一團團篝火。
狂風吹過,火借風勢,燃燒的極快。
寧安縣以東。
一支大軍正在行軍,那是袁鋒率領的五軍營,這一路勢如破竹,但因為路線最為遙遠,所以此刻距離寧安縣還有一段距離。
“指揮使大人,你看!”
忽然有軍官指著遠處驚呼。
袁鋒人在馬上,抬頭望見遠處寧安縣外,一些村鎮陸續燃起火光,更遠處一根狼煙如柱。
他面色大變:“糟了!”
寧安縣西南。
石猛率領的神機營隊伍在占據汶水縣城后,只留下部分守城,其余人去截斷蘇澹的退路。
卻遭到叛軍攔截,雙方剛剛經歷一場廝殺,憑借著火槍的優勢,石猛占據上風。
然而還沒等他喘勻一口氣,就聽小公爺湯平顫聲道:
“不好。你們看!”
石猛望去,遠處狼煙傾斜,火焰升騰。
他面無人色。
更北方,城下戰場外圍,一座高坡上,沒人注意到,三匹馬悄然抵達。
趙都安勒馬停步,眉頭緊皺地望著前方城墻下,兩軍對壘的場景。
宋進喜驚呼道:“狼煙,叛軍在釋放什么信號?”
“起火了。”聶玉蓉用微不可查的聲音呢喃,面色微微動容。
趙都安深深吸了口氣,望著城內隱隱火光浮現,周圍的大風吹過這片高坡。
高坡下,是大片大片秋季已經成熟的金色麥田。
此刻,風吹麥浪。
若這火起,毀滅的不只一個縣城,火焰還會隨著風落入方圓幾十里的農田中,毀滅這整整一季的收成。
“宋進喜,你們在此等待,本都督去去就來。”
趙都安忽然抬手,硬生生撕扯下華貴的外衣,露出內里一具白色的半身甲。
聶玉蓉眼眸閃爍,不知在想什么。
宋進喜下意識瞥了這女殺手一眼,悄然挪動身位,才疑惑道:
“大人要上陣殺敵么?”
“不,”趙都安猛地站起,弓步沉膝,戰馬哀鳴一聲跪地,他轟然朝天空中飛去,只留下一句:
“行云布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