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躍出地面,世界驟然明亮。
朝廷大軍的主力軍隊浩浩蕩蕩,正面朝叛軍老巢寧安縣城推進。
然而預想中的叛軍阻擊并未到來,反而是沿途開始不斷撞上大批大批的,被驅趕過來的難民。
某處山坡上。
薛神策一身戎裝,面色凝重地望著前方的平原,冷風拂面,他頭盔下發絲飄舞:
“大軍還是無法前進嗎?”
在視野前方,道路完全被擁堵住了,從寧安縣方向逃來的拖家帶口的難民們烏央烏央,幾乎看不見盡頭,他們帶著行李、車馬,令朝廷大軍迫不得已停下。
饒是底下士兵正不斷將難民從道路上引向路旁,與大軍錯開而行,隊伍也只能以一個十分緩慢的速度推進。
“稟大人,難民太多了,我們攜帶了大量器械物資,又無法繞路,現在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身后一名武官無奈回應。
薛神策輕輕嘆了口氣,擺了擺手,眉頭皺緊,低聲道:
“有些不對勁。”
身后,莫愁迎著風走上了山坡,詢問道:
“哪里不對?對方明顯是用這些難民來阻礙我們的行軍速度,避免與我們正面對決。”
今日大反攻,城內的軍隊分為了三支隊伍。
薛神策率領著包括陳火神的火器營在內的最大規模的軍隊,作為主力,正面推進。
石猛和袁鋒兩名指揮使各自帶領一支隊伍,沿著另外兩條路線進攻。
薛神策平靜道:
“從這些難民口中已經確定,他們大都是寧安縣周圍,包括汶水縣的百姓,被叛軍勒令出城,驅趕著從這條路線向我們這邊逃離。
這一手很聰明,既可以嚴重拖慢我們的速度,爭取更多的時間,又給我們丟了一個大包袱……
呵,若到了最緊急的時候,叛軍選擇焚城,那么如今這些難民就沒了家園,而朝廷必須想辦法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安頓難民。
趙都督辛苦籌集的軍糧只怕拿來喂給這些難民都不夠。
這才是對方真正的殺招啊。”
當然,他沒說的一點是,驅趕難民也是為了減少“焚城”這件事的危害性。
慕王哪怕已經被定義為“反賊”,也選擇了焚城這種注定背罵名的做法,但只燒房屋、田地……和燒死人,這依舊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蘇澹將大群難民趕出來,既狠狠惡心了朝廷一把,又減少了焚城的阻力和后果。
莫愁疑惑道:“你既然看的這么明白,那又有什么不對勁的?”
“時間。”薛神策轉回頭,目光深沉地看向她:
“用這招的時間太早了,若是最大程度地作戰,爭取時間,應該先派出軍隊,依托沿途的地利,來阻礙我們的前進,對我們造成盡可能多的損失,而后再驅趕難民……
可蘇澹現在就選擇這么做了,我懷疑之前的一些判斷有誤,不過還需要其他兩支隊伍的情報回饋,來進行驗證。”
莫愁抿了抿嘴唇,眸光擔憂地道:
“我們出城已經好幾個時辰了,考慮到石猛和袁鋒的隊伍出發的更早,現在應該差不多也該有消息傳回來了。”
幾乎話音剛落下,東方天空有軍中鷹隼破云而至。
很快的,一封袁鋒發來的軍情報告送到了山坡上。
薛神策展開信紙,掃了一眼后面色微微一沉,對聚集而來的一群武將道:
“勢如破竹,袁鋒的隊伍推進的速度比預想中快了很多,已經過了飲馬莊了。”
眾人大喜:
“必是敵軍知曉我方軍力勢大,明白無法抵抗,所以士氣低落,沒有死戰之心。”
莫愁也困惑道:“這不是好事嗎,你怎么愁眉苦臉?”
薛神策搖頭,深深嘆了口氣:
“好事嗎?事出反常必有妖,以我前段時日與蘇澹廝殺的經驗,這一股叛軍絕對不是望風而降的散沙,不可能敗退的如此之快,結合眼前這些災民,答案只有一個!
那就是蘇澹已經將叛軍主力撤走,留在外頭占著地盤的只是一群庸兵!
而他分明掌控著地利,卻主動放棄,將這些地盤拱手讓給我們!
說明什么?
說明他根本沒打算與我們斗法,也沒想過守城!而是一開始就準備撤軍!我們被他裝出來的舉動欺騙了!”
被騙了?
莫愁等人心頭一跳!
這兩日,朝廷不斷分析叛軍的舉動,得出的結論是:
蘇澹已做好了失敗的準備,但還是會與朝廷斗一斗。
既為將城內搜刮的物資運走爭取時間,也是為了盡可能削弱朝廷的兵力,阻礙進攻勢頭。
而后續的戰術安排,也是基于這個判斷而制定的。
可此刻,薛神策卻說,蘇澹壓根沒想過打仗,而是已經開始撤離了。
莫愁心臟突然一跳:
“若真是如此,豈不是說對方可能提前焚城?壓根不會等到‘守不住地盤’,‘打不過我們’的時候,才做這件事,而是從一開始,目的就是焚城?!”
這時候,西方天空也有一只鷹隼飛來。
“報!石指揮使送來消息!其所屬隊伍已經攻陷汶水縣!朝寧縣縣城進發了!”傳令兵飛奔而來。
一瞬間,所有人都懵了。
“汶水縣已經攻陷了?!”薛神策難以置信。
要知道,石猛那支隊伍的目的,也只是牽制汶水縣而已,壓根不是進攻的主力。
因此,陳火神的火炮都壓根沒有配備。所以說,石猛不可能是憑借火器才奪城的。
敵人占據的兩座城池,才幾個時辰,就已拿下了一座,這如何能不令人驚悚?
難道汶水縣城內的守軍也撤走了?
“不可能,我們的暗探反復確認過,寧安、汶水兩城是有叛軍主力的,對方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撤走!這么明顯的目標,不可能提前毫無察覺!”有人質疑。
薛神策立即奪過信件,閱讀之后,微微發怔。
莫愁湊了過去,臉色也古怪起來。
按情報所說,能奪城成功,歸功于衛顯宗率領的敢死營。
敢死營的第一個目標是烏河鎮,結果占領的意外順利,之后,衛顯宗率領敢死營的官兵更換成叛軍的衣服,裝成“潰兵”逃向了汶水縣城。
并成功騙開了城門。
當然,能做到這點,主要得益于烏河鎮原巡檢司的那幫主動投降的“偽軍”協助。
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汶水縣的“守備”,與烏河鎮的把總陳永兩人是親戚……
“衛顯宗成功進城后,偽裝成陳永的手下,接近汶水縣守備,找到機會將其斬殺,在城內端掉了叛軍的指揮所。
然后又策反了城內原本的一些朝廷一方的降卒……打開城門,迎接石猛入城,這才攻破汶水縣。恩,石猛手中的火槍隊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莫愁臉色古怪地念出情報:
“石猛奪城后發現,汶水縣內各處已經埋設好了焚火點,根據降卒給出的情報,按軍令,今日就會啟動焚燒汶水縣的計劃,幸好被我們提前攻破。”
頓了頓,又補充道:
“至于衛顯宗,已經率領敢死營,再次裝作潰兵,逃往寧安縣,試圖混入其中。”
還可以這樣?眾將面面相覷。
情報中三言兩語,只說了結果,但腦補也知道,過程絕對沒那么簡單。
敵將又不是蠢貨,哪里會那么容易被騙開城?
“衛顯宗……趙都督是給我們保下了一員大將啊。”薛神策喟嘆道,連他,也為這個原青州指揮使的的魄力和能力驚嘆。
薛神策揮手道:
“這才是好消息,汶水被破,石猛那邊沒有難民阻礙,很可能先一步攻到寧安城后方,截斷對方撤離的道路,這次該蘇澹頭疼了。
不過,只靠他們爭取的時間有限,我們也必須加快推進速度了,不能再穩扎穩打,傳令下去,暴力驅趕難民,盡可能快地疏通道路!”
他轉回身,望向寧安縣方向,手中方天畫戟沉重冰寒。
寧安縣城,縣衙大堂內。
此刻氣氛凝重,一名名將領腳步匆匆地進出,卻并無雜亂之色。
整個城池早在昨日就已經開始了撤離準備,這一切本該混亂,但在蘇澹的治下,卻呈現出井井有條的效果。
整個寧安縣如今十室九空,百姓們已經被驅趕走,而余下的叛軍們如同一臺精密的儀器,在按照蘇澹的軍令執行。
作為云浮叛軍前鋒大將的“舉人將軍”正襟危坐在大堂上。
他穿著一身官袍,頭戴烏紗,上半身只套著半件軟甲,甲胄的夾縫中,藏著經常被翻閱的幾本書。
蘇澹儀容端正,面白淺須,自有一股讀書人氣度。
“將軍,城內六十七處焚火點已妥善完備,百姓也悉數驅趕出城,只待一聲令下,便可焚城。”
堂下有軍官稟告。
蘇澹輕輕頷首,笑道:“不錯,下令城內大軍準備撤離,我們今日就離開,離開之時,就是焚城之際。”
軍官領命而去。
撤離的命令是今日臨時才頒布的,底下無人知道,這是為了避免被城內朝廷細作提前打探,才做的安排。
大堂后方,一道渾厚的聲音忽然響起:
“阿彌陀佛,將軍此前說的,可是固守城池,焚城之舉,乃萬不得已時才可為。”
說話的竟是一個大和尚,卻沒有穿僧衣,而是套著一件很常見的布衫。
身后背著一只碩大的,帶著紗簾的斗笠,以及一條長棍,然而光禿禿的頭顱上的戒疤暴露了他的出身。
蘇澹轉回身,笑著對大和尚道:
“梵龍師父,正所謂兵不厭詐,朝廷兵馬勢大,固守此城無用,之前放出那些消息,也只是為了迷惑薛神策罷了,包括那放火焚城需要同時滿足足足四個信號,呵,哪里用那么麻煩?
真正的信號只有一個,就是‘撤軍時焚’罷了。至于城中財物,的確有些可惜,但想要將這么多財物運走,耗時太久,動靜太大,根本瞞不住薛神策,也只好付之一炬了。”
他很有耐心地解釋道。
這自然是因為對方的身份特殊。
這位“梵龍”和尚乃是神龍寺在淮水的一座寺廟中的武道強者。
京城神龍寺總壇覆滅,但分散各地,尤其是叛軍占領區的分寺卻還在。
梵龍和尚此來,便是受慕王爺所托,保護蘇澹這個將軍的。
梵龍雙手合十,眉目硬朗的臉龐上一片感嘆:
“阿彌陀佛。”
假正經……蘇澹笑而不語。
忽然,堂外有傳令兵稟告:
“將軍,汶水縣守備帳下一支百余人的潰兵逃至城外,聲稱汶水縣已被朝廷神機營指揮使石猛以火器攻破!守備慘死!”
什么?!
蘇澹笑容僵在臉上,終于生出不安來!
仔細詢問后,他呢喃一聲:
“新式火器,破了青州軍的神機營果然厲害……”
他迅速走到大堂內墻壁上那張地圖旁,仔細觀察,面色愈發難看。
汶水縣的位置較為特殊,一旦被朝廷占據,便可截斷他的退路。
這樣一來,他準備今日帶兵撤離的計劃難以實施了,因為一旦撤走,哪怕將寧安縣焚燒了,可路還是空出來了。
薛神策只要沖破難民的阻礙,就能長驅直入,追趕上來,而云浮大軍又被汶水縣的神機營阻攔……
腹背受敵,此乃兵法大忌!
“傳令!全軍守城,借助城池抵御薛神策,另外將扣押的那批百姓也押送到城門附近,一旦對方動用那火炮,便以此逼迫對方投鼠忌器。”
蘇澹立即下令:
“再傳令,東線軍隊配合騎兵后撤,打通撤離通道!”
撤離的道路不需要經過汶水,所以只要派出不擅長守城的騎兵將神機營的人遏制住,就依舊可以撤離。
梵龍和尚見狀,眉眼低垂,心頭升起不安。
與此同時,寧安縣城內。
一片空蕩的居民區內,身為慕王府殺手組織“繡衣直指”成員的“司空”警惕地看向突然出現在庭院內的一伙神秘人。
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很瘦,雙臂卻極長,眼珠骨碌碌轉動,靈氣十足。
此刻手中捏著一只無柄的匕首,盯著這群披著斗篷的不速之客:
“你們是誰?”
為首的一人身材挺拔,高出司空兩個頭,此刻俯瞰著少年,隨手從腰間捏出一枚令牌,丟過去,冷冷道:
“繡衣使聶玉蓉何在?”
他知道大姐的存在?司空吃了一驚,敏捷地捉住令牌,仔細端詳,只見令牌上一個“慕”字赫然醒目。
諸多防偽的細節也都對得上。
是慕王府內臣才有的手令!
司空不敢大意,恭敬地行禮:
“聶繡衣使如今潛伏在敵營,不知大人來此何事?”
“不在么……”為首一人皺了皺眉,卻還是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張瘦長的臉孔:
“我等奉王爺之命,前來配合蘇將軍御敵。”
他摘下斗笠時,司空終于看到了這人身后竟背負著一張奇異的木弓。
少年怔了下,脫口道:“陸童大人?!”
他認出了這人的身份,慕王府家臣中,箭道第一人,有“挽天傾”綽號的世間境神射手,陸童。
就在兩軍開拔,大戰一觸即發的時候。
太倉府城,盧府別院內。
趙都安望著屋內陣法徐徐黯淡,一縷縷火焰被瘋狂吸納收斂進入赤炎圣甲內。
整整兩日過去,他不斷熔煉,幾乎將從城內士紳手中搜刮來的各種能用的奇物都投入了赤炎圣甲這尊“火爐”內。
而成效也極為顯著,此刻的赤炎圣甲色澤已經不再是赤紅色,而是變成了白色。
這是內里法力積累突破到了一定界限后,發生的變化。
“此刻這甲胄內的法力,絕對超過了世間,很可能躋身至天人境界。”
趙都安抬手,攝來這只甲胄,觸手溫潤,然而只是撫摸,就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仿佛這是一枚熊熊燃燒的火爐,隨時有爆炸,焚燒一切的可能。
他將「滿血版」赤炎圣甲穿戴在身上,用衣服遮住,邁步走出院子,抬手一招。
池水內,一枚古樸印章也旋轉著飛來,覆著迷蒙水汽,這是玄龜印。
如今色澤近乎純黑,與純白的赤炎圣甲形成鮮明對比。
“誰能想到,這枚印章內幾乎裝著一整條地下河?不過也已經到極限了,若以我真正的修為,壓根沒辦法催動這兩件鎮物的任何一個進入完全狀態。”
趙都安低聲呢喃。
忽然,他抬眼望見院墻某處,道:
“進來吧。”
一道黑影這才扭曲著躍入院中,逐漸凝成供奉宋進喜的模樣,這個殺手太監拱手道:
“大人,書生傳回情報了,屬下認為有必要來告知您。”
兩日前,趙都安要他去問金牌影衛書生,有關于白隼的情報。
“說。”趙都安淡淡道。
宋進喜道:
“書生說,白隼已經被慕王府麾下的繡衣直指捉拿,大概率已經死亡,所以府衙內那個白隼,應該是假的,可能是繡衣直指假扮。”
趙都安毫不意外,似乎早有預料一般,點了點頭,邁步往盧府外走去:
“很好,隨我回府衙。”
宋進喜道:“大人要捉拿此人審問嗎?”
趙都安搖了搖頭,視線望向南方,輕聲道:
“薛神策已經出征了吧,那我們也不能缺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