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趙都安站在新租住的院落內,有些訝異地望向站在門口的少女。
房東這家人的名字很有意思,男主人的姓名與他熟悉的歷史上的某個名人相似,當然,同名同姓這種事,總歸并不罕見。
杜如晦育有兩個子女,分別是姐姐“杜是是”,弟弟“杜小寶”。
名叫杜是是的少女神態有著超出年齡的老成,她迎著趙都安的注視,平靜說道:
“帶你來的那個牙人名聲不很好,喜歡售賣租客的情況給本地的紅螺幫。
你這種無依無靠的外地人,來了就租住獨門獨院,出手便是半年租金,兵荒馬亂的時候,很快會被紅螺幫盯上。”
趙都安饒有興趣道:
“所以?我會被打劫?盤剝?收保護費?敲悶棍?”
杜是是皺起眉頭,咬字重了些:
“我沒有與你說笑,也沒有嚇唬你,以往的時候,城里還不至如此,但最近幾個月兵荒馬亂,男子行走在外,也要學會保護自己。”
……趙都安表情怪異地笑道:
“為什么要提醒我?不怕得罪那個紅螺幫?”
杜是是淡淡道:
“你租了我家的房子,你被劫了,也麻煩。我家是本地人,那些幫派一般不會對本地人動手,但你這種肥羊就不一定。言盡于此,愛信不信。”
說完,豆蔻少女轉身離開,回了一墻之隔的自家院子。
只留下院門口一叢叢翠竹。
她卻沒注意到,在轉回身的時候,趙都安的瞳孔微微逸散出青光,“天眼”加持下,她身上的法力氣息清晰被捕捉到。
“野生的民間術士么?修為看上去還很淺,但對付凡人已經足夠,怪不得年紀輕輕,這么傲氣……”
趙都安略顯意外,沒想到自己運氣這么好,隨便找個住房,都能遇到野生術士。
不過考慮到虞國江湖之大,倒也不算出奇。
搖搖頭,他沒太將少女放在心上,只暗暗決定,之后命影衛調查一下。
便走出門去,先采購物件,熟悉了下周邊的街區環境。
中午簡單解決了午飯,而后便離開紅泥巷,前往早已鎖定的目的地。
云韶院。
是一座青樓的名字,趙都安尋人打聽后,沒有耗費太多功夫,就來到了這座樓閣外頭。
趙都安來這里,是為了熟悉、踩點一個關鍵的人物。
“根據情報,趙師雄以及邊軍將領整日在軍中,或在城中的府衙中,極少外出。而貿然接觸趙師雄也極為危險。”
“相教之下,率先從慕王徐敬瑭安插在城內的一個個‘監軍’入手,則更為恰當。”
“無論是刺殺掉這些監軍,或抓來拷問情報,都是不錯的選擇,對付難度低,成果大。”
趙都安瞇著眼,仰頭望著“云韶院”的懸著彩帶的招牌,以及三層高的雅致門臉,心頭浮現對應資料。
他盯上的,是城內監軍中地位最高的一個,亦可稱為監軍的頭頭,名為“王琦”。
根據情報,王琦并非武將,而是慕王府的文臣,乃徐敬瑭心腹之一。
此人頗為喜好風雅,哪怕在永嘉城,也隔三差五會前來青樓。
恩……考慮到軍中寂寞,戰爭壓力大,需要排解,似乎也可以理解……
而云韶院,就是監軍王琦喜歡來的風月場所之一。
趙都安將腰間的荷包轉了個更明顯的位置,準備進入樓中,只是目光卻有意無意,朝身后瞥了一眼。
他早注意到,有兩個人從他離開紅泥巷,就跟在自己身后。
不過從其拙劣的跟蹤技巧看,絕非叛軍中人,大概率是所謂的紅螺幫的人了。
趙都安也沒在意,只當沒看見,購買了“門票”后,進入青樓。
在他消失后,躲在不遠處墻根后的一名紅螺幫的成員咽了口吐沫,朝同伴道:
“回去告訴老大,是頭肥羊,他娘的,尋常窯子都看不上,直奔這里,絕對是個有錢的。”
在兩個小廝的招呼下,趙都安穿過前院,進入了青樓大堂內。
映入眼簾的情景卻令他有些訝異。
并非預想中的鶯鶯燕燕,俗不可耐的卿卿我我,這座樓子內里竟頗為雅致清靜。
堂內案明幾亮,絲竹清盈而不淫,一方鋪陳紅毯的圓臺上,有腰身纖細的披輕紗女子撥琴弄弦,神情專注,清麗的眉眼間滿是溫柔,竟并未向臺下“卡座”內的客人們投以挑逗目光。
而一名名客人身旁雖有衣衫單薄的女子陪酒,卻也沒有辣眼睛的畫面。
趙都安雖為女帝守身如玉,但好歹也是見過世面的,心中崩出一個詞:
高端會所!
也是……慕王府外派出的監軍,總歸不能太庸俗,出入的也是高端場合。
這會,樓梯處由上而下,傳開細碎輕柔的腳步聲,衣衫襤褸的樓內女子笑意盈盈地走來,溫言細語:
“公子可有什么想要的……”
庸脂俗粉!紅粉骷髏!給老衲滾……
趙都安凜然后退半步,指著角落里一個方桌,謝絕陪酒的好意,只點了幾樣精致的酒菜。
女子也只是笑笑,服務態度極好。
不多時,一壺清酒,連帶瓜果拼盤,兩碟點心等雜物送了上來,趙都安自飲自酌,聽曲等待。
兩盅酒下肚,花生也吃了幾粒,臺上的絲竹聲停歇,輕衫下裹著白膩胴體的舞女登臺,隨樂聲旋轉跳躍,舉手白膩隱現,投足線條緊繃,清靜的大堂氣氛也隨著歌舞,逐步熱鬧暖昧起來。
目標尚未出現,趙都安耳力擴散,將周圍客人的交談聲收入耳中。
他初至永嘉,需要盡可能了解城內最新的情況,以免被紙上延后的情報誤導。
而能出入這種高端會所的客人,勢必有頭有臉,掌握更多信息。
一名摟著妓子的中年人摩挲著女子小手,望著臺上歌舞,感慨道:
“一場仗,打的連這里都冷清了,往日里想坐的這么前排,可不只這點銀子。”
身旁的同伴呵呵笑道:
“還不是因臨封的那場仗?聽說那位‘舉人將軍’本要焚城的,卻給那位傳說中的趙都督出手壓下,說是神明降世,方圓百里滂沱大雨,何等聲勢?
如今朝廷奪回臨封,就要兵臨城下,若不是那位趙將軍封鎖了道路,早不知跑了多少人。命都保不住,還有心思逛窯子?”
中年人嘆息:
“也是。不過聽聞薛神策已走了,去對付建成的兵,倒是那位趙都督坐鎮太倉,不知是要打,還是守。”
趙都安表情古怪,沒想到永嘉最新的熱點話題是自己。
他放開聽力,將堂內一桌桌客人的交談聲納入耳中,其中約莫五分之四的客人,都提到了:趙都督、大雨、神機營火器、趙閻王等字眼。
余下的五分之一,都是哼哼唧唧與“老爺別摸了”……
看來臨封西線的一場大捷,令首當其沖的永嘉城人心惶惶,遠不如外表那般平靜。
此刻,大堂的屏風后頭,有幾名士兵走了進來,一下子,堂內的客人們默契地閉上嘴,不再討論之前的話題。
而后,一名略顯富態,膚色白皙,眉毛極淡,有一顆酒糟鼻的中年官員走了進來。
監軍王琦!
趙都安對比其樣貌,目光微微一亮。
王琦儼然是熟客了,樓內老鴇立即笑臉相迎,喊著“王將軍”,親自將大腹便便的王琦給領上二樓雅座。
“王將軍才在府衙議事回來,疲憊的很,好酒好菜速速送來!”一名士兵狗仗人勢催促。
老鴇立即招呼一群鶯鶯燕燕的姑娘簇擁上去,王琦沉著的臉這才稍顯滿意,如眾星捧月般,上去二樓。
“呸,也就一個王府家臣,如今擺譜的比知府排場都大。”有客人低聲罵道。
迅速被友人灌酒捂嘴:
“王將軍如今地位,知府可比不上!別看品秩不高,連趙師雄都不敢怠慢,喝酒,喝酒。”
趙都安在角落獨自飲酒,不發一語,極不起眼。
無形的神念則從遠處收攏回歸。
恩……這個王琦本身只是個凡人,但身邊那四名“士兵”卻都不簡單,其中兩個神章境,兩個凡胎……屬于貼身保護的護衛……青樓外頭,還有一隊士兵跟隨……趙都安默默計算。
這種防護,世間境以下,都幾乎無法刺殺。
可若趙都安出手,他全力爆發下,有信心在十個呼吸內將其殺死。
并全身而退。
然而趙都安此刻想的卻并非刺殺,而是另外一件事。
能被慕王倚重,派來制衡趙師雄的“監軍”真的會管不住褲襠嗎?
哪怕在前線,也經常來風月場所?
雖說護衛眾多,且時間不固定,這座青樓也只是王琦經常造訪的場所之一。
但……
仍是不大對勁,只要有心人刻意蹲守,絕對可以有刺殺的機會。
恰好,對面的太倉府城內,就有不只一個世間境。
這個王琦,就這么自信不會出事?還是說……在釣魚?
趙都安目光閃爍,他淺嘗杯中酒,眉目低垂,懷疑王琦在以身做餌,故意吸引城內潛藏的,朝廷一方的人手的注意。
“所以,不能急著動手,要有耐心。”趙都安心中低語。
時間不等人,他冒險潛入永嘉城,勢必要鬧出一些動靜。
同樣的,因為時間的限制,他不可能如同匡扶社一般,慢慢地滲透,用柔和、隱蔽的手段一點點安插間諜,或策反叛軍中堅。
只能用更激烈,奏效更快的方法,比如綁架、刺殺一些人,獲取情報,削弱藩王的力量。
“這個王琦,我勢在必得。但不能急,需要更多的準備。”
而隨著王琦離開,大堂內氣氛很快恢復熱鬧,客人們也更放肆,摟摟抱抱,大手摩挲,你儂我儂,朱唇低吟淺唱,氣氛逐步熱烈喧囂。
也有越來越多的客人,進入青樓,其中一名穿青衫,舉止風流,有江湖客氣質的青年吸引了趙都安的注意。
對方似也是熟客,進來瞬間,就有六名女子笑臉迎了上去,那笑容竟有幾分發自真心!
風流倜儻的青衫江湖客性格爽朗,左擁右抱,也沒上樓,就在大堂中坐下,更與幾名客人打招呼,似乎認識。
一個社牛……趙都安短暫觀察后,給這人貼了個標簽。
青衫江湖客容貌雖也不差,但身上那股魅力更為出挑,似乎與誰都能成為朋友,情商頗高,出手更是大方。
言笑晏晏間,就令身旁一群女子被逗弄的臉紅心跳,笑的花枝亂顫。
“給堂內每一桌都送上一壺花雕,記在我賬上。”青衫江湖客滿身脂粉氣,笑著招呼老鴇。
儼然一副風月場所老手的架勢。
堂內小廝立即應聲去了,青衫江湖客目光一轉,似注意到了角落里形單影只,與人群有點格格不入的趙都安。
一揮手,對身旁兩名姑娘道:
“去陪陪那位公子,出來玩,沒有紅袖作陪,豈不無趣?”
因為有了社牛和出手大方的人設,他這個行為毫不突兀,在外人眼中,就是交朋友的手段。
趙都安微微皺眉,點頭示意:
“多謝好意,不過倒也不必。”
萬眾矚目,人群中宛若明珠般的青衫江湖客揚起眉毛。
端著酒盞,搖搖晃晃,走到角落,一屁股坐在了趙都安對面,揮手讓兩名姑娘離開,轉而看向他,笑著自我介紹:
“馮小憐。”
這是男人的名字?趙都安心中吐槽,淡淡道:
“董平。”
他用的是太師董玄的孫子,董大的名字。
恩,董大名不見經傳,且名字異常普通,淮水也有許多個董氏,不擔心引起外人注意。
馮小憐拎起酒壺,給趙都安倒酒,臉上帶著笑容,聲音卻不高:
“我知道您的身份,本想找機會拜見,不想今日竟在這里蹲守到了。趙都督。”
趙都安抬手去扶酒杯是手臂肌肉微微一緊,眸中掠過一抹寒光,袖中的飛刀蓄勢待發,只要一眨眼功夫,就能洞穿這名青衫男子的喉嚨。
馮小憐不著痕跡地,借著袖子遮掩,從桌下手腕一甩,遞上一枚腰牌,解釋道:
“都督且莫動手,鄙人乃是淮安王府客卿,呵,也監管著王府在永嘉這邊的生意,勉強稱得上一聲‘大掌柜’。此來并無惡意,乃是奉王爺之命,與大人接觸。”
淮安王府的人?
趙都安愣了下,腦海中浮現出一道富態的,站在桌邊切魚做菜的身影。
郡主徐君陵的父親,八王之一,坐鎮淮水的淮安王。
當初他去湖亭開市,曾與淮安王吃過一頓飯,爭取到了這位富可敵國的“墻頭草”王爺的支持。
最終,湖亭開市當日,淮安王暗中出手,擋下了靖王等人的威逼。
朝廷得以順利開市,雖因這場造反,開市已經暫停,但只那半年的運轉,就幫助戶部緩解了財政赤字,穩住了國庫。
某種意義上講,淮安王也是八王中第一個投機,押寶女帝的藩王。
而情報顯示,在靖王徐聞、慕王徐敬棠兩股造反勢力進入淮水后,淮安王沒有進行阻攔,而是王府大門緊閉,擺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架勢。
趙都安本以為,淮安王是打算當縮頭烏龜,不參與這場席卷王朝的內斗。
但眼下看來,似乎情況有了變化。
“淮安王府?”趙都安掃了眼令牌,確認其真實性,隨手在桌下丟回,眉目冷淡:
“你們知道本官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