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趙都安的表情很是嚴肅。
手中的密折上,赫然是一份“供詞”,乃是清流黨內一名官員,供認自己聽命于都察院御史大夫袁立,勾結慕王徐敬瑭。
趙都安看到后第一個念頭是荒誕。
袁立作為他來到這個世界后,遇到的除了女帝之外的第二個“友方”朝堂巨擘,立場向來鮮明。過往與李彥輔是死對頭,與女帝聯手多次肅清朝堂。
雖并不屬于“皇黨”,但屁股總歸是沒有大問題的。
徐貞觀神色平靜地道:“只是供詞而已,倒也未必真實。”
趙都安心中一動:“究竟怎么回事?”
徐貞觀也沒有隱瞞,當即三言兩語,將情況描述了一番。
并不復雜。
前段時日,整個朝堂上都在處理李黨覆滅的后續,因多了不少空缺,皇黨得以壯大。
如今朝堂上呈現出“皇黨”與“清流黨”兩派最大的局勢。
然而當初六路反王進京,時局動蕩的時候,暗中勾結,投靠反王的官員當然并不只有“李黨”成員。
袁立手下的“清流黨”內,同樣有不少官員存在嫌疑。只是此前沒有空出手來,為了朝局穩定,沒有去細究。
而隨著這兩月局勢安穩,馬閻開始繼續篩查朝堂,成功發現了一部分清流黨的內奸。
起初只暗中調查,但因跟蹤被發現,不得以抓了個小官員,丟進詔獄拷問,對方卻一口咬定,自己是聽從袁立的號令,才為云浮叛軍提供京中情報。
“這供詞未必是真的,也可能是攀咬。”趙都安想了想,說道。
徐貞觀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朕也不相信袁公會如此。但朝中許多人卻也未必這樣想,何況,衛顯宗的事雖被你抗下,但終歸是袁立的污點。”
青州指揮使衛顯宗,乃袁立舉薦,后背叛朝廷。
趙都安上次主動將衛顯宗要了過去,平息了針對袁立的攻擊,但一些對袁立的質疑,總是不可避免的。
何況……話說回來,誰又能真的肯定,袁立這位“黨魁”,真的沒有暗中與反王勾結?
趙都安同樣不敢肯定。
“陛下覺得該怎么辦?”趙都安決定穩一手,先試探下貞寶的想法。
徐貞觀神態坦然地道:
“清流黨內,勾結叛軍的蛀蟲必須予以清除。但袁立不能倒,起碼現在不能。”
李彥輔已經倒了。
若袁立也因“通敵”倒下,剛穩定下來的朝堂將會再次動蕩。
人心也會不穩。
所以,雖然有些殘酷,但只要袁立沒有明確通敵的鐵證,就不能令這面旗幟倒下。
當然,為了安全起見,一定程度限制袁立對如今戰爭走向的決策,以及情報獲取也是有必要的。
趙都安聽懂了,他沉吟了下,分析道:
“這個道理,那些內奸肯定也懂。所以無論袁公是否有問題,一旦被捕,內奸都會口徑一致,將袁公拉上戰船。
以求自保也好,拉人下水也罷。這都是個好策略。甚至想的更深一層,反王何嘗不是故意讓這些人潑臟水,來離間陛下與袁公的關系?”
剛剛用了離間計的趙都安,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他繼續道:
“但缺乏實證的情況下,陛下又不能對袁公動手。而若我們大肆抓捕清流黨官員,身為‘黨魁’的袁公又無法坐視不理。
一旦他什么都不做,就會威信盡失,這無論對他自己而言,他背后的家族而言,還是穩固朝堂的角度,都絕不是好事。”
徐貞觀嘆息一聲:
“正是如此,因此朕才舉棋不定,在猶豫具體如何做這件事。想與你商議。”
趙都安一言不發,皺眉思索。
局勢很微妙。
理想的情況下,是在不損失袁立的威信的前提下,將清流黨內的內奸都揪出來鏟除。
可這本身就是個難題。
因為馬閻掌握的,肯定只有一部分官員通敵的證據,而更多的內奸,未必有足夠的證據逮捕。
肅清內奸,就必然逼迫袁立下場,與女帝對抗。
而這場對抗,無論誰輸誰贏,吃虧的都只有朝廷。
嘶……這幫藩王竟然玩上計謀了,反派竟然有智商了……趙都安嘖嘖稱奇。
也意識到了貞寶面對的窘境。
他沉吟道:
“肅清清流黨,這個大目標是必須要做的,毋庸置疑。與袁公對抗,也難以避免。
但這里的關鍵點在于,需要有個人來具體做件事,把控好這個尺度。
一旦尺度過了,很可能導致朝堂再次震動……而前方作戰的情況下,后方再亂起來……絕對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
但誰能把控好這個度?
朝堂中并不缺少優秀的人才,但既要有能力,又要立場足夠干凈,絕不可能背叛,還要能與袁立這等老狐貍過招……就寥寥無幾了。
“臣來做這件事吧。”趙都安深吸口氣,認真道:
“正好如今臣有了身體,可以操盤此事。不過臣還在布局離間徐靖棠的下一步計劃,最好暫時不要暴露身份。
或許,臣可以用新的身份活動。
恩……梨花堂緝司的位置,如今長期空懸,陛下可以下一道旨意,給我一個代理緝司的職位。”
徐貞觀“恩”了一聲,眼神柔和中夾雜一絲歉意:
“只是又要勞煩你……一刻不得閑。”
趙都安俏皮地眨眨眼:
“陛下若過意不去,以后等臣晉級天人,好生補償,如何?”
徐貞觀咬牙切齒,扭過身,側著臉不看他:
“你倒想得美,世間境還未登頂,就想著天人了。”
不……如果能雙修,倒也未必一定要晉級……趙都安吐槽。
徐貞觀拂袖道:
“滾吧。既已有了身體,先回家去探望下家人吧,臨時緝司的時,朕會安排好。”
嗖——
話音落下,一只純白色的面具,以及一枚供奉令牌從她袖中飛出,給趙都安抬手捉住。
他笑了笑,右手將“白臉”按在傀儡身的臉上,左手將方便他行走宮內外的令牌收起:
“臣,遵旨。”
邁步走出門檻時,忽聽身后傳來清冷的聲音:
“對了,京中近來有些針對你的風言風語,你可打探注意些。”
針對我的風言風語?
趙都安心中詫異,自己都如今這個身份了,還有人敢攻訐自己不成?
戴著面具,手持“供奉”腰牌,趙都安暢通無阻離開皇宮。
直奔趙府。
沒有走正門,而是翻墻進了后院,主打一個鬼鬼祟祟。
“汪汪——”
走到內院的時候,突然廊下傳出犬吠,一只他一拳就能錘死的京巴犬四個小短腿撐地,弓背呲牙,警惕地朝著他吠叫。
“饅頭?”
趙都安露出笑容,走過去直接彎腰,將慫成一團的小狗拎起來,一陣暴風揉搓,并且大聲嘲笑:
“怎么這么慫,靠你看家護院就完了。”
忽然,穿著錦繡夾襖,頭發披散在腦后,清麗可人,眸如秋水的少女聞聲沖過來。
看到一個陌生男子抱著自己從寵物犬,悚然一驚,纖細的胳膊擺出防御架勢,就要大聲喊人。
卻見趙都安掀開面具:
“噓——小聲點。不要讓人知道。”
趙盼如遭雷擊,瞪大眼睛,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龐,下意識捂住嘴巴,眼中沁出驚喜:
“大……大哥?你回來了?”
俄頃。
午后的內堂中。
驅散下人后,尤金花與趙盼喜滋滋端來果盤,沏好的茶水,如同過了年節一般,嘰嘰喳喳,圍著桌邊逗狗的大郎詢問。
母女二人完全沒想到,本該在前線的趙都安竟然悄然回歸了。
時間已到了秋日,美艷繼母依舊穿著她鐘愛的墨綠色的長裙,只是外頭多了件繡花的精致襖子,盤起的發髻襯著白皙豐潤的臉頰,領口束緊,線條豐隆。
喜滋滋說話的時候,發間的釵子穗一晃一晃的,晃眼睛。
身旁,出落的愈發像是大姑娘的趙盼也越來越有大戶人家小姐氣質,當初悍然握著匕首學武的彪悍不再。
如今竟有幾分文雅甜美起來,只是那靈動的眸子,尖俏的瓜子臉,都透著股貓兒的野性。
“我這次是借助一些術法手段,秘密回京,身份要保密,也不能公然在家中長住。這次也是以‘宮中供奉’的身份外出。”
趙都安端起青花蓋碗,喝了口,發覺這替身的確厲害,幾乎與真身無異,叮囑家人幫忙保守秘密。
母女二人忙點頭,表示理解。
尤金花有些期許道:“那總能在家里吃頓飯吧?”
趙盼也楚楚可憐道:“實在不行,說說話也可以。”
趙都安迎著母女二人殷切盼望的眼神,心中一軟,道:
“吃飯暫時不必了,說說話倒還好。”
母女兩個略有些失望,但想著大郎接下來一段時間,會常駐京中,又開心起來。
趙都安索性給她們分享自己在前線的見聞,做的一些事。
母女聽得入神,哪怕趙都安已經刻意略過了驚險刺激的部分,只說了有趣的部分。
可她們從字里行間,還是能聽出趙都安在外平叛的驚心動魄。
不禁又是擔憂,又是引以為豪。
“大郎你是做大事的,姨娘能做的,也只有守好這個家。”尤金花柔聲道。
趙盼急忙扮演貼身小棉襖,白皙的手掌牽起了娘親的手,笑嘻嘻道:
“那我就守好娘。”
秋日陽光從門縫里照進來,灑在桌上,如一條筆直的,燃燒的金線。
照亮了屋內案上花瓶中燦爛的秋菊。
趙都安莫名心中一暖,笑著問道:
“我不在這段日子,京中有何大事么?對了,是否有與我相關的傳言?”
美艷繼母遲疑道:
“大事倒沒有幾件,若有,也是朝堂上的機密事,我們這般婦道人家不知的。至于與大郎有關的……”
趙盼快人快語,道:“我知道,國子監那幫讀書人最近在吹捧大哥。”
趙都安好奇:“哦?吹捧?”
少女重重“恩”了一聲,道:
“就是從大哥青州平叛大勝凱旋后,坊間不知何時,有了將大哥與薛樞密使相比較的論調。
不過那時還不很多,但上次大哥在太倉府,破了那個蘇澹,避免焚城的消息傳回京城后,坊間的傳言便多了起來。
許多讀書人都說,薛神策不如大哥你,無論領兵打仗,還是救民救國,都遠不如你。”
趙都安皺了皺眉頭。
尤金花也開口道:
“國子監那些讀書人還在爭辯,說猜測大郎你率領的西線,與薛樞密使率領的東線,哪一個會先擊敗叛軍,收服失地。
最近這個事坊間熱議,據說,樞密院里的官員聽了后,很是不高興,兵部也有人說了些怪話。”
“吹捧我壓過薛神策?宣揚爭辯,我與薛神策誰先收服淮水?”
趙都安冷笑一聲,眉眼掠過少許煞氣:
“好一個捧殺。”
他終于明白,女帝要他注意風言風語的意思。
沒錯。
以他如今的地位,戰功,京城中再沒有人質疑他的能力。
但反過來,卻開始捧殺了。
趙都安與文壇讀書人素來不和,這個梁子,從他進入詔獄,大肆抓捕讀書人開始結下,后日益加深。
到了去年與正陽先生辯論,他提出“心(新)學”,雖得到包括董太師在內,一批讀書人的認可和追捧。
但同時,也令一大批信奉“舊學”的讀書人愈發不喜。
不過,之后趙都安一直忙于國事,懶得搭理一群不成氣候的書生,不想這群讀書人如今卻反過來,捧殺自己了。
“不敢抨擊我,但轉而捧殺我……將我架起來,與薛神策對比,以此令樞密院的武官對我不滿……呵,上陣殺敵的本事沒有,但玩內斗,惡心人的手段卻一個比一個漂亮。”
趙都安嗤笑點評。
趙盼眼睛一亮,同仇敵愾:
“我也覺得他們是憋著壞的,雖是夸贊,但卻令人生厭。大哥這次回來,可要教訓他們一番。”
趙都安卻搖頭:
“不急。一群不成氣的書生而已,沒必要置氣,不過我更關心,是誰在背后鼓動他們。”
針對自己的捧殺,不會毫無緣由。趙都安懷疑,那群傻乎乎的國子監學子,只是工具人。
真正對付自己的,或許正是清流黨內的“內奸”。
“清流黨內,許多人都出身翰林院、國子監……以讀書人、清流居多。若是內奸暗中鼓動,方才合情合理。”
“若能以這輿論,令我與薛神策間生出間隙,甚至令樞密院為首的王朝武將群體敵視我,最符合反王利益。”
“不過,蒼蠅不叮無縫蛋,樞密院的確有些人想要爭權,怕也是真的。”
趙都安思忖著。
縱觀史書。
和平年代,總是文官勢力壓過武將。
但戰爭年代,卻要顛倒過來。
如今李黨覆滅,皇黨稚嫩,清流黨內憂……虞國以樞密院、兵部為首的武官群體,也開始抬頭,試圖掌握更多的話語權。
“清流黨、國子監、樞密院……很好,我在前頭打生打死,你們又在后方鬧幺蛾子。”
趙都安眼神危險起來,手指輕輕在桌案上敲擊,嘴角上揚:
“那就,一個個來。”
當日,趙都安在家中呆了好一陣,拿了一些銀子后,離開家門,找了間客棧住下。
而后,神魂回歸臨封,收到了影衛送來的,關于馮小憐成功將空白信函送到了公孫手中的消息。
計劃初成。趙都安立即吩咐宋進喜進行了一些后續的安排。
旋即安穩地睡了一晚,
而有關永嘉城內的一場亂子的余波,則持續擴散。
只是想要傳到徐敬瑭、京城,還要一點時間。
次日,清晨。
京城,趙都安從客棧中走出來,戴著白色的面具,穿著青色的長衫,沿著熙熙攘攘的街道。
沐浴著秋日的晨光。
抵達了熟悉的詔衙。
“什么人?”
守門的錦衣予以阻攔,警惕地盯著他。
戴著白色面具的趙都安平靜地取出供奉腰牌,用更改了些的聲線說道:
“本官奉旨,前來梨花堂赴任。”
昨晚,女帝已經下旨,遞送詔衙。
因此,沒一會,趙都安在總督堂見到了馬閻。
這位大太監面容依舊,瘦長冷峻,予人一種殘暴的意味。
只是一年過去,許是操勞過度,馬閻頭上的發絲都白了幾縷。
這會捏著供奉腰牌,仔細打量,而后抬起頭,眼神狐疑地盯著戴著可抵擋神識探查的白色面具的“新任緝司”,將腰牌丟回去,點頭道:
“身份無誤。周倉,送他去梨花堂赴任。”
旁邊的百戶周倉應聲,朝著趙都安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趙都安笑著對馬閻點了點頭,而后朝著同樣是熟人的周百戶頷首:
“有勞。”
轉身要走的時候,身后傳來馬閻的聲音:
“梨花堂乃是一群桀驁不馴的刺頭。原本只有趙都安能約束這幫人。
如今他在前線,梨花堂的緝司位置久久空缺,陛下這次既然調你來代理緝司一職,希望你做好底下人不聽命令的準備,若實在不成,可來找我。”
趙都安腳步一頓,面具下嘴角微微上揚,轉過身,客氣地朝馬閻拱了拱手:
“多謝督公指點。不過……應該不會勞煩督公。”
說完,他閑庭信步,直奔梨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