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一次,道衍真切地了解到了朱雄英的異于常人之處,之前道衍并沒有真心實意地給朱雄英出主意,就是因為道衍不確定朱雄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只是被逼無奈而已。
而如今窺見了朱雄英的愿景,道衍對于他的了解更加深了一層,畢竟對于一個人來說,無非就是由過去的經歷、當下的處境、未來的愿景這三個要素所構成的。
就像是道衍,他早年學貫三教云游四方,當下困居大天界寺希望能夠有所施展,未來則想要真正改變這個世界,了解了他的這三要素,自然就不難理解道衍態度改變的根由。
對于道衍來說,朱雄英是他改變當下處境和有可能實現未來理想的唯一一個變量,如果沒有朱雄英,那么在肉眼可見的未來里,他的處境都不會有任何變化喝茶、下棋、念經、掃地,如此而已。
因此,當他聽到朱雄英說的話的時候,道衍開始了認真思考而不是隨便糊弄。
“大師,我有個想法,我想讓各個行業都如同水運行業一樣建立起行會,以便于統一管理和協調,這樣一來,不僅可以規范市場秩序,還能促進商業的繁榮發展,只不過京城行業繁多,并不是每個行業都如水運一般體量大且有著較為統一的秩序,若是一一整頓,未免紛繁復雜耗時耗力,不知大師對此有何高見?”
道衍依舊保持著平靜的表情,他靜靜地觀察著朱雄英仿佛在評估這位年輕皇孫的決心。
“看圣孫打算怎么做,若是快刀斬亂麻,也不必自己思慮,直接讓應天府強制去拆分就行了,這都是下面人能辦的事情,而如果圣孫想要借此機會加深控制力,那就得用另外的法子了。”
朱雄英聽后點了點頭,表示贊同道衍的建議,他也是這個想法,先從這個小范圍開始著手實施自己的計劃,逐步推進京城的行會整頓工作,這樣的話能夠以最短的時間實現目標,剩下的完全可以交給應天府的高守禮。
而且,朱雄英還有另一重更深遠的目的,他從未與人說起過。
“其實我還打算在各行各業的行會都明確區分以后,對富商們的產業進行限制,避免他們形成跨行業的獨霸,只不過這件事情還只是一個想法。”
朱雄英的話讓道衍心中一驚,他沒想到這位年輕的皇孫竟然有如此深遠的考慮,限制富商們的產業避免他們形成跨行業獨霸,這無疑是一個大膽的舉措,但是這也確實得罪人,而且一旦皇室下場就會被冠上“與民爭利”的惡名,朱雄英按理說沒必要這么做,這對于他的爭取繼承權是減分項,除非.道衍深深地看了朱雄英一眼,心中不禁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
他已經意識到了,朱雄英不僅要整頓行會,而且還要進一步加強朝廷對于商業的插手,這種插手一定不是單純為了斂財,而是有著更深的目的,結合之前朱雄英說的那些話,這個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朱雄英在為大明發展工業積累財富,而且看起來需要的財富數量,應該是相當驚人的畢竟這是要撬動一個萬里大國走向不同道路所需的初始基礎。
這樣的圣孫,未來或許真的能夠引領大明走向一個更加繁榮,甚至比華夏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加繁榮的時代,而改革必然會觸動那些富商巨賈的利益,不過朱雄英也不用擔心什么,畢竟他身后站著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
“圣孫的想法確實令人欽佩,”道衍緩緩說道,“但此事非同小可,必然會遇到諸多困難,圣孫需做好萬全的準備。”
朱雄英點了點頭,目光堅定地說道:“我知道這條路不好走,但為了大明的未來必須這么做。”
道衍緩緩開口道:“不過不管怎樣,此事涉及眾多行業和商人,要想成功實施,需要謹慎行事。”
“貧僧建議,圣孫可以先從召集一些對各行各業都有廣泛影響的頭面商人赴宴開始,但不用聽他們的意見,只是把這個風聲透給他們,讓他們去選擇遵從或者不遵從因為商人跟船幫會首不一樣,對于這些商人來說,一旦圣孫有了絲毫表現‘能談’的意思,那么他們都會得寸進尺,需要施之以威才能奏效。”
“這么說,鴻門宴?”
“至少要讓他們知道是鴻門宴。”
兩日后的晚上,夜幕低垂,京城的街道上依舊熙熙攘攘,人流如織。
然而,當一輛輛裝飾并不華麗,但卻在禮儀規制允許范圍內做到了極致的馬車緩緩駛過街道,統一向著一座宅邸前進時,行人們紛紛駐足觀望,好奇地猜測著他們的非同尋常。
宅邸前高高掛起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曳,散發出有些刺眼的光。
四海商會的實際東家袁珙作為侍郎級的致仕官員,雖然明面上沒有拋頭露面經營商業,而是由袁氏一族的家族子弟操持商會,但四海商會背后站著的人到底是誰,京城的富商巨賈們其實心里都清楚實際上,如果沒有袁珙在官面上的關系來疏通利害,四海商會也做不到這么龐大的規模。
袁珙的兒子,也就是四海商會明面上的東家袁忠徹,此時頭戴四方巾,身著褐色麻袍,顯得文質彬彬,此時站在袁宅門口迎接客人。
京城里的富商巨賈們應邀而至,幾乎沒人敢穿華貴的綢衫或精致的紗衣,所有人的打扮都很低調,生怕不按規矩穿衣服被錦衣衛抓進詔獄里去。
不過,每個人的神態卻都透露出對這場宴會的躊躇,因為這場宴會的主角,正是大名鼎鼎的圣孫殿下,而誰都知道,今天可謂是宴無好宴,圣孫沒事不會找他們的。
袁宅的大門露出里面燈火輝煌的場景,寬敞的庭院中央,四周布置著各種盛開著的名貴花卉,散發出陣陣幽香。
宴會廳內光影交錯,燭光照亮了整個廳堂,墻壁上掛著精美的掛軸案幾上則已經擺上了各種美酒佳肴,正在調校樂器的樂師,手中亦是琴聲悠揚。
朱雄英當仁不讓地坐在上首,按理來說,他以親王之尊,根本就不該與這些商人打交道,畢竟按“士農工商”來看這些商人的理論地位還不如船幫的那些人呢不過理論是理論,出席這場宴會商人的名單可是朱元璋親自幫他審核過的,基本都能跟皇室沾上點邊,或者說,是給朱元璋捐過巨款而且還能留個印象的。
反正老朱本人對于整頓這些商業上的事情并無興趣,他對商業的了解知之甚少,更多的是用禮儀制度和行政命令來打壓商人,正因如此,在洪武朝商人的地位雖然很低,但是卻有很多富商巨賈,在不少行業都蓬勃發展了起來,對社會的影響力跟他們所擁有的地位可以說是完全不匹配。
實際上,對于朱雄英建立皇室投資公司的事情,朱元璋認為或許有些操之過急,但并沒有反對意見,而且,當朱雄英打算借著整頓京城行會的機會,摸清楚這些商人所處的行業,并且研究明白被獨霸的行業的時候,朱元璋還是很贊成的,畢竟行業獨霸的壞處,那幾乎都是肉眼可見的,如果朱雄英能夠大刀闊斧的拆分,并且讓皇室的投資進入其中,以確保事關國計民生的重點行業不被商人所完全影響,對于大明的安全來說,是很有必要的。
畢竟不能什么事情都用暴力手段解決,有的時候一些行業是不受控制的,這種情況一方面是朝廷無法插手在里面沒有產業,另一方面則是行業被獨霸或是行業過于零散化,里面很多商品價格隨著市場供求而產生波動的時候,哪怕是朝廷也不好強行抑制物價.而且別把朝廷的控制能力想的有多高,每到災年飆升的米價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所以從整體調控的角度來看,行業被獨霸不好,太過零散化也不好,但不管怎樣,先把行業獨霸問題調查清楚繼而進行拆分,對于大明肯定是有好處。
而也正是基于這些層面的考慮,朱元璋同意了朱雄英的這次設宴,除了接觸一下這些京城的皇商,讓他們認認圣孫的臉,以后掏錢的時候麻利點,就是琢磨著讓皇室下場投資商業雖然有與民爭利的嫌疑,但有些錢確實讓商人們賺走了,還不如直接流入內帑讓老朱舒心呢,誰賺不是賺呢?
故此,朱元璋給朱雄英的要求就是暫時不要提及皇室對商業有可能進行投資的事情,也不要馬上拆分這些富商巨賈所擁有的獨霸行業,而是如朱雄英的要求,也就是先通過這場宴會把人頭認一認,把他們自述的擁有產業這些實際情況調查清楚,跟錦衣衛匯報的材料核對一下。
錦衣衛是有調查物價和了解貨物信息的職能的,每個月錦衣衛呈上來的奏疏里都有這些內容,但錦衣衛對于商業的調查也是有局限性的,很多富商巨賈通過互相交換利益實現對某些行業的影子控制,復雜程度很高,錦衣衛也很難查到。
而且錦衣衛不是專門負責商業調查的,所以他們對此也沒有太大興趣,基本上都是把固定類目的商品價格調查清楚,然后對商人們主要經營的產業有所了解就算是交差了,剩下的空白,不管是戶部還是應天府衙亦或是錦衣衛,其實都沒有相應的職責去負責。
所以,這次也算是詳細商業調查的一個開始,朱雄英也在思考,是否應該建立一個專門的商業調查機構,畢竟隨著大明商業的發展,朝廷肯定是有這個需求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