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鈺真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道九盯著眼前的白發道士,他既感到恐懼,也感到了敬畏。
作為一個活了千年的器靈。
陸鈺真那番話,并不能完全打動道九。
真正讓他內心感到沖動,想要放肆一把的……是白發道士擠出來的金色水滴。
道九下意識舔了舔嘴唇。
如果有可能。
他也想分一杯羹,哪怕那顆水滴已經擴散成了霧,哪怕他只能聞上一聞……
只不過,心湖中泛起的不安之念,讓道九始終保持著冷靜。
他盯著退后兩步的道士,神色有些不解。
什么叫外面快結束了?
為什么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謝玄衣站在黑暗中。
他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死寂”。
不知為何。
謝玄衣從一開始便覺得,白澤留下的北海陵,和當年自己委身的那口棺,十分相似。
現在他大概明白了原因。
不僅僅是因為黑。
北海陵的盡頭,散發著一股熟悉的死寂之氣。
這氣息,前前后后,已經見過了三次。
玉珠鎮,鯉潮江,以及現在。
每個修行者的身上,都有專屬自己的氣息——
而這股熟悉的死氣。
來自于陸鈺真。
“嗤”的一聲,謝玄衣點燃金色元氣,而這一次,并沒有直接驅散黑暗,被無數陰翳籠罩的求道域,只是被照破一小片陰暗區域。
謝玄衣看到了一尊高大,破損的雕像。
那尊雕像的頭顱被人砍去,身軀也被破壞,到處都是殘碎的石屑。
這座北海陵……有且只有一位供奉者。
白澤。
而雕像被斬切的原因,已是呼之欲出。
按道九的話來看,漫長歲月中,大道筆一直被困鎖在求道域中,這件至道圣寶早就開啟了靈智,甚至早就修成了人形……
被這般囚禁在北海陵中,失去自由。
大道筆對白澤大圣,必定恨之入骨!
于是它脫困之后,擊碎了這尊雕像,并且為這座北海陵,施加了新的規則。
謝玄衣搖了搖頭。
這段被北海掩于洪流之下的破碎歷史,他并不感興趣。
他只想找回屬于自己的飛劍。
“沉疴。”
少年的聲音在求道域中回蕩。
光火自謝玄衣指尖升起,化為一枚蝴蝶,緩緩掠向天頂之上。
這遲到了十年的呼喊,與光火一同擴散,蕩開。
微弱的火光,落在塵封的求道域中,謝玄衣徹底看清了這片禁忌之地的全貌……破碎雕像之前,立著一塊蒲團,這間巨大靜室之中懸掛著一塊塊支離破碎的牌匾,翻飛著一頁頁泛黃殘舊的書頁。
以及數之不清的,殘次寶器。
北海陵從蝕日大澤,一路南下,潛掠抵達鯉潮江。
這一路該是怎樣的顛沛流離?
被秘陵陣紋吸附,吞入“腹中”的寶器,有數百近千件。
謝玄衣沉默地站在光火之下。
他聽著聲音回蕩,余聲一遍一遍沖刷靜室。
“沉疴……”
“沉疴……”
最終黑暗中響起一道微弱的回應。
遙遠的黑暗盡頭,亮起一抹黯淡的劍芒。
大道筆留下的書頁與牌匾,象征著北海陵至高無上的規則,此刻這些規則化成蛛網,化成塵埃,封鎖著求道域內的一切寶器。
這也是它們黯淡失色的緣故。
一旦被秘陵吞入。
它們便會被大道筆的規則束縛,失去自由,從此成為秘陵遺藏的一部分。
這些年。
只有一個例外。
那就是沉疴。
劍芒亮起的那一刻,整座靜室的無數書卷也隨之亮了起來,這一圈圈大道陣紋形成漣漪,嘩啦啦鼓蕩,謝玄衣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他看到了那被困于無數道紋最中央的飛劍,也看到了一層層纏繞緊縛沉疴的金燦古文。
最終。
謝玄衣在沉疴之前停下了腳步。
并不是因為他想停。
而是因為不得不停。
數以千計的大道陣紋,化成一條條金色綢緞,困縛著他。
他的雙手,雙腿,都被絲線緊緊勒住。
這些無形道紋,反而比有形絲線更加可怕。
謝玄衣只是瞥了眼身上的道紋,便收回目光。
他注視著不遠處的飛劍,認真開口:“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深陷大道蛛網之中的沉疴,發出一道高亢劍鳴!
“好。”
得到了沉疴的回應之后。
謝玄衣輕聲笑了。
他仰起頭,凝視著漆黑求道域的天頂,默默在心中計數。
快了。
陳鏡玄那邊,應該快了。
轟的一聲!
數百道雷霆劃過天頂,砸向被浪潮推至頂點的破虜號。
葉清漣拖著姜奇虎蜷縮在角落。
她仰首看著不遠處的“神仙打架”,眼中滿是復雜之色。
她知道,陰神之境,亦有高低。
可沒想到……
自己與真正的陰神巔峰相比,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先前輕松碾壓自己的游海王,此刻被唐鳳書壓制,落入下風,這場戰斗本該擴散波及到整片鯉潮江,但在唐鳳書強悍的壓制下,所有戰斗余波,都被壓制在了破虜號一船之中。
而她,和姜奇虎,此刻徹底淪為看客。
甚至她最為自傲的通天藤法相,也只能勉為其難,讓二人在雷法中自保。
無數雷鳴之中。
粘附在一起的兩道身影,在各自擊出一道剛猛無比的對掌之后,驟然分開。
唐鳳書重新落回桅桿之上,她深吸一口氣,平復紊亂心湖。
原先不染纖塵的青衫之上,沾染了些許鮮血……這其中大部分都是游海王的。
另外一邊。
游海王的模樣,則要顯得狼狽許多,對掌之后,他后退接近百丈,已然退出了破虜號所在范圍,退至那頭巨大的辟水麒麟法相額首位置,才堪堪止住身形。
隨風飄搖的寬大蟒袍,被撕開了好幾道缺口。
整個人披頭散發,面頰和衣衫缺口之處,多出十數道猩紅血痕。
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楚麟實力很強。
但唐鳳書這位道門天下齋的新任齋主,還是要更強一些。
只不過。
唐鳳書臉上并沒有絲毫喜悅。
兩人交戰,雖有優劣,但很難分出生死。
陰神境的大修行者,已然超脫凡俗。
修行到楚麟這種級別的存在,如若一心想要自保,自己就算有天大神通,也很難將其當場格殺……
“道門的雷法,果然不俗。”
游海王伸出手背,擦拭唇角,輕聲笑了笑,道:“只是想要殺我,恐怕還不夠吧。”
游海王身后。
鯉潮城已經處于搖搖欲墜的最終一線。
按照原定計劃,潮祭大陣早該將這座古城吞沒——
楚麟也早該迎來屬于自己的陽神晉升儀式。
可萬萬沒想到。
那駐守在鯉潮城的若干陣紋師中,竟有一位“大才”,臨時鑄了一座威力剛猛的火陣。
這座大陣想法極妙,順延長春陣拔地而起,將鯉潮江沿岸那些無力抵抗大潮的草木之靈,當做養料!
自古水火不相容!
水可以滅火,火亦可以焚江!
這座突如其來的火陣,硬生生靠著焚燒北海之潮,將潮祭的時間,往后推移了一大截!
只是,憑借這么一座火陣,就想與妖國的陽神祭祀之術相抗衡,還是太天真了些……
該來的,始終還會到來。
火光滔天,接近湮滅。
麒麟法相掀起的大浪,已然抵臨鯉潮城。
這一次。
潮祭將會正式開始。
楚麟看著身后的古城,悠悠吐出一口濁氣:“唐齋主,看來只憑你一個人的力量,想要殺我,還遠不夠。”
唐鳳書沉默不語。
“如果至道書樓早就算到了這一幕。”
游海王垂下眼簾,戲謔地笑了笑:“那么陳鏡玄應該和你一起來……想要殺我,至少需要兩個人。”
“你說得沒錯。”
唐鳳書輕嘆一聲,緊接著說道:“誰告訴你,陳鏡玄不在?”
只一句話,便讓游海王臉上的笑意驟然凝固。
唐鳳書抬起頭。
她直視著陰云翻滾的天頂,面無表情說道:“姓陳的,你算出來了嗎?你要找的天命,到底在哪?”
楚麟皺起眉頭。
萬里之外的皇城。
至道書樓內部,如今有億萬無形金絲密布。
這里的每一根,都有名諱。
而它們,都可以被稱為“天命”。
一道瘦削身影,身處無數金線之中。
短短數日,陳鏡玄的兩鬢又平添一抹斑白之色,他走走停停,最終停下腳步,來到那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之前。
“咦,終于找到‘伱’了。”
陳鏡玄面色蒼白,但雙眼卻是熠熠生輝。
此刻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拉住這根纖細金線。
金線貫穿萬里。
轟的一聲。
無數雷霆翻滾密布的天頂,忽然響起一道如黃鐘大呂般的撞擊之音,一縷璀璨金芒落下,落在破虜號桅桿之上,落在唐鳳書的心湖之中。
女子齋主不再猶豫。
她伸出兩根手指,在拂塵須發中抹過,而后將其當做劍鋒一般斬切而下。
一男一女,遙隔萬里,同時瞄準所謂的“天命”。
楚麟下意識騎乘辟水麒麟暴退——
但他發現,這氣息極其駭人的金光與銀芒疊加在一起之后,去勢落點卻根本就不是“自己”。
而是鯉潮江。
這是極其精準,精準到點的一擊。
這一縷纖細天光,如垂落之劍,貫穿萬噸江水,擊中白澤秘陵,而后鑿碎層層陣紋。
最終落在道爐大殿殿前。
道九神色震撼,看著這不講道理的金芒擊碎天頂,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擊中白發道士……
先前所站立的位置。
“嘖,好險……”
陸鈺真擺出一副擔心后怕的模樣,而后十分作死地伸出手掌,貼近觸碰這璀璨金芒。
嗤嗤嗤!
滾燙炙熱的“金光”瞬間將這枚手掌融化!
道士疼得齜牙咧嘴,完全沒有先前的高人風范,他連忙抽回手掌,大袖之中無數雪白紙張翻飛。
“道九兄。”
他對著手掌一陣吹氣,片刻之后笑著抬頭:“這北海陵,很快就要沉了。你想好了嗎,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道九并沒有立刻給出回應。
他目光盯著金芒落下的方向。
北海陵的內部,是疊加的,是變換的,許多區域,并不在一個平面之上。
但有一點并不會改變,那就是陣眼。
北海陵的所有大陣運轉,都需要圍繞這枚陣眼!
而此刻這道貫穿北海陵的金線……
似乎擊中了一個什么東西。
似乎,就是陣眼。
劇烈的爆鳴之聲,在海底迸發!
“轟——”
道九懷疑自己聽錯了,他覺得這聲音像是某個生靈口中傳出的暴怒吼聲。
“外面發生了什么?北海陵為什么會沉?”
道九抬起頭來,問出最不解的那個問題。
“一個不得了,也不要命的年輕人……擊碎了北海陵的陣眼。”
陸鈺真仰頭看著金芒垂降的天頂,感慨道:“陣眼破碎,秘陵自然墜沉。接下來只要擊碎‘求道域’,整個北海大潮都會倒卷……這的確是破除‘潮祭’之術的好辦法,只是得耗去多少壽命,才能想到這么一出?”
陣眼破碎,秘陵墜沉?
道九急了:“那謝真呢,謝真怎么辦?”
“你還真是關心他啊,看來我實在不該來這里。”
陸鈺真聞言之后,擺出一副傷心難過的模樣,旋即笑著安慰道:“放心好了,他死不掉。這小子的命,比天下所有人都硬。”
停頓一下。
陸鈺真望著金線沒入的秘陵下方。
他喃喃道:“姓謝的,正等著陳鏡玄的‘天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