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三日,依舊是一路太平。
但所有人都知道,太平只是暫時的。
謝玄衣坐在馬車里閉目養神,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參悟殘缺的生之道則。
鄧白漪專心刻繪符箓,陣紋之道不僅講究天賦,還講究苦功夫,或許是見到了謝真的緣故,這幾日鄧白漪也沒纏著鈞山修行劍術。
鈞山一有空就跑去末節車廂,借著照看名義,梵音寺僧人也不好多說什么。
照看是假。
打探消息是真。
當年逍遙子替他求來的一縷因果佛緣,玄而又玄,曇鸞圣僧闔世之后,因果佛緣的意義便只有逍遙子知曉……可如今則不一樣了,如果密云覺醒了“曇鸞”的殘留意識,那么說不定這個謎題,能夠直接得到解答。
“呼……”
“我的生之道則,只凝聚了一半。”
謝玄衣從閉目狀態中醒來。
他的神念,懸停在丹田位置。
紫府心湖,被不死泉水汽縈繞,近千縷純白水汽凝聚成丹,坐鎮洞天。
凝聚九成的滅之道則,在心湖之中,拓下一片漆黑幽影。
而另外一邊。
生之道則的純白之色,顯得十分黯淡。
黑與白,生與滅。
兩縷道則相互映襯,相互沖擊,相互融合……
謝玄衣隱約覺得,如果自己將生之道則修至大成,那么這片心湖,黑白二色徹底平衡,或許會呈現“太極”的形狀。
陰陽平衡,生滅相依。
只是如今,生之道則的參悟,遇到了瓶頸。
大月國的頓悟,已經消耗殆盡。
一場天人之戰,一場陽神之戰……近距離觀摩這兩場大戰,讓謝玄衣大受裨益。
若沒有大月國的造化。
如今參悟的這一半道則,很可能需要耗費數倍,乃至數十倍的心血。
“滅之道則,隨時可以外放,御敵。”
謝玄衣伸出手掌,默默感受著劍氣洞天的滅意。
“并不是因為,我轉世重修的緣故……我天生就與滅之劍意契合,所以這滅之意,我催動起來,得心應手。”
“可生之道則,使用難度卻要高上許多。”
謝玄衣可以催動生之道則,為人療傷。
但遠無法做到滅之道則那樣,一念即動。
他如今最強橫的劍招,便是將兩縷道則合一,有生之道則補全,滅之劍意的威力提升了整整一倍……金身塔的生滅一劍,直接破開了妙真的氣運金身。謝玄衣心底估計,這一劍已經足以對陰神境造成威脅。
如果生之道則大成,這一劍的威力將會迎來第二次蛻變。
“因為我殺了太多人的原因么?”
謝玄衣默默思索。
滅之道則,他使用頻率很高。
而生之道則,卻是不怎么用。
念及至此。
他掀開車簾,伸出手掌,接過隨風飄落的一片落葉,將生之道則注入其中,枯葉重新泛出了綠意,只不過離了枝干,注定要迎接凋零。
謝玄衣搖了搖頭。
道則修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再天才,也需要時間。
他注意到,自己身旁的鄧白漪,還沉浸在繪符的過程中。
謝玄衣默默離開車廂,來到鐵瞳身后,輕聲問道:“我們到哪了?”
“謝大人。”
特執使鐵瞳正在馭車:“我們到豫州地界了,再往前,就是衢江。”
“衢江?”
謝玄衣稍稍有些詫異:“怎么走的這條路線?”
“這是我的命令。”
他剛剛開口,便有一道溫和聲音響起。
末節車廂位置。
持握金杖的高大僧人,坐在車廂頂,以鳴沙寶杖撐開一片金光陣。
妙真的神念籠罩車廂方圓百丈。
他緩緩說道:“我們離開苔嶺的那一刻,就被無數目光所注視,不僅是你有仇家,其實我也有一些……想要太平返回離國,總不能一直走陽關大道。”
“哦?”
謝玄衣笑了。
他明白妙真的意思。
褚國,離國,全都在虎視眈眈。
這些人,躲在暗處,倘若全都一起出現……
那么處理起來,頗為棘手。
“如此說來,衢江是個好地方。”
謝玄衣淡淡說道:“殺了人,可以直接拋進江里。”
“謝兄是不是有些殺心太重了?”
妙真悠悠笑道:“貧僧之所以選擇此處,便是因為許多年前,聽說衢江風景絕美,天下罕見。可惜貧僧活了兩世,還未親眼看過,今日過江,不為殺人,只為看看風景。”
謝玄衣一陣沉默。
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有資格說自己殺心重。
但妙真一定是沒這個資格的極少數人。
不到半日。
使團便在衢江江畔停下。
末節車廂的金光陣金芒散去。時隔多日,謝玄衣第一次看見了密云開悟之后的模樣……融合了曇鸞佛骨的小沙彌,面色蒼白如紙,仿佛生了一場大病,整個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病懨懨的哀氣。
但與之對視,便會發現,他的眼神仿佛變得更加堅毅了。
密云截斷了他的雙腿。
他如今只能坐在木質輪椅之上,被使團僧人推著前行。
“師叔,這幾日你辛苦了……”
他離開車廂,第一個對妙真行禮。
這幾日修行,師叔一直坐在車廂上為他護法,這是極其難熬的一段日子,使團里的同門只當他在修行“神足通”,卻不知他也在融合佛骨,參悟“因果道蘊”。
而后。
他對謝玄衣打了招呼:“恩人,也多謝您。”
“這幾日太平無事,你不必謝我。”
謝玄衣搖了搖頭,來到密云身前,微微蹲下身子,他握住了密云的手掌,將一縷生之道則,默默遞送出去。
“……這是?”
密云愣了一下,心湖感到一陣暖意。
“收下吧,或許會好受些。”
謝玄衣不善言辭,他素來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只得拍拍小家伙的肩頭。
他注意到,鈞山也跟著密云離開了車廂。
只不過這老小子神情郁悶,看樣子是沒問出自己想要的東西。
“鈞山前輩。”
便在此時,密云聲音極小地道歉道:“我的確沒聽說過什么‘因果佛緣’……若我日后知道,一定為您答疑解惑……”
“無礙。”
鈞山擺了擺手,苦笑道:“好好照顧身子,別把這事兒放心上。”
他知道,密云這幾日身體狀況極差,不宜勞思,更不該被打擾。
正是因為前幾日篝火休整的那一晚,他答應與妙真聯手,后者才會放他進入車廂。
與佛門的因果佛緣,一直是鈞山心中的謎。
只不過他此刻也知道。
這個謎,一時半會,是解不開了。
道袍稚童深吸一口氣,漂浮來到高大僧人身旁,譏諷道:“嚯……這不是衢江么?給我干哪了,這還是褚國嗎?”
“少放屁。”
妙真皺眉道:“過了衢江,還有一段路,才能離開褚國。”
兩人雖然聯手,但這么多年相爭,早就成了習慣,哪怕不打架,平日里言語交談,也要針鋒相對,分個高低。
轉世陽神,在別人眼里,是高高在上,不染塵埃的神仙高人。
但其實真正接觸,便會發現,他們也和凡夫俗子一樣。
喜怒哀樂,嬉笑怒罵。
一樣都少不了。
大江翻涌浪花,江畔浪潮之聲,猶如滾雷。
使團在此停下。
妙真杵著巨大金杖,站在浪潮之前,梵音寺一眾僧人,站在其后,所有人都屏息注視著眼前巍峨壯觀的景象……褚國版圖比離國要大上不少,多出不少名山,不少江河,眼前這副景象,乃是他們平生從未見過的。
陷坐輪椅之上的密云,看著眼前景象,有些擔憂地問道:“師叔,我們能過得去嗎?”
眼前這條大江,寬有十數里。
一眼望去,茫茫霧氣。
密云知道,渡江對于師叔而言,不算什么。倘若只有一人,踩著江水便可渡過。
可如今要渡江的,乃是整個使團,有車,有馬,還有一箱一箱的經文。
妙真只是笑了笑,并沒有急著回答。
便在此刻。
謝玄衣緩緩瞇起雙眼。
站在妙真身旁的道袍稚童,也輕輕咦了一聲。
只見大江霧氣,緩緩破開,隱隱約約可見一道略有壓迫感的巨大輪廓,過了片刻,寶船駛近,桅桿之處大旗飄搖,旗面刻著一枚外圓內方的青色銅錢。
“你這禿驢,倒是有三分巧思。”
鈞山止不住笑道:“這是花錢雇了方圓坊的紫青寶船?”
這幾年,方圓坊生意越做越大。
兩位大坊主隱于幕后,掌控全局,遣人放出話來。
只要出得起價錢,在方圓坊可以買到一切。
“想看衢江風景,總要有一艘船。”
妙真淡然說道:“貧僧總不能指望你馭劍,把經文帶到對岸。”
“呵,知道就好。”
鈞山冷笑一聲,忽而困惑問道:“等等……佛門子弟不是出家人么,你的兜應該比臉還干凈才對,從哪掏的錢財,能夠雇得起這么一個大家伙?”
“阿彌陀佛……”
妙真頌了一聲佛號,誠懇說道:“鈞山,你可知禪師為何只活一世,卻比你兩世加在一起,還要長得許多?”
鈞山真人怔了一下,更困惑了:“為何?”
“因為禪師從不多管閑事。”
妙真嗤笑一聲,拂袖向著寶船走去。
鈞山面色難看,卻又無話可說。
他向一旁黑衣少年投去求助目光。
謝玄衣笑著搖了搖頭,跟隨妙真一同登上寶船。
桅桿大旗之下。
一位青袍中年儒士,負手而立,儒士衣袖領口,盡皆紋刻著方圓銅錢的圖案。
“二位,我姓錢。喊我錢三就可以。”
這中年儒士恭敬開口,揖了一禮。
謝玄衣注意到,這中年儒士行的禮,與褚國略有不同……這是一個離人。
有趣。
離人跑到了褚國地界,這倒并不違反法度,這些年褚離太平共處,兩國互相貿易,常常有所往來,只是方圓坊掌柜向來隱居幕后,這還是謝玄衣第一次看到出門在外的掌柜人物。
謝玄衣笑著開口:“恕在下冒昧一問,租這么一艘寶船渡江,需要花多少銅錢?”
“此次渡江,不收銅錢。”
錢三態度謙卑。
“方圓坊不收銅錢?”
謝玄衣挑了挑眉,這可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方圓坊做的生意,不止是銅錢生意。”
妙真微微一笑:“還記得使團西渡之前,我去南疆,杖殺了一位陰山陰神么?”
謝玄衣當然記得。
“有一位離國‘貴人’在方圓坊貼出懸令,要殺這位陰山邪修。我殺了他,不僅為密云出口氣,也算是替那位‘貴人’解了憂愁。”妙真道:“那位‘貴人’渾身上下多的都是財寶,他提出要厚賞一筆,被我拒絕了,轉而欠下了三個人情。”
“你倒是挺聰明。”
謝玄衣聞言笑了,世上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債。
他也是這么做的。
金身塔一戰,妙真如今還欠他一個人情。
“租借這艘紫青寶船渡江,乃是他主動提出,說算是還了半個人情。”妙真道:“其實這艘寶船,尋常人花費金銀也很難租到,不過那位‘貴人’身份特殊,對他而言,只需要多花一些銀兩,就可以擺平此事。”
“這半個人情,還得挺輕松。”
謝玄衣淡淡道:“其實你若早些跟我開口,衢江寶船的事情,我也可以搞定。”
金銀俗物,佛門沒有。
但他向來不缺。
大普渡寺一戰,天驕榜登頂,正是找小皇帝索要賞賜的好時機。
謝玄衣只要了一些寶器,符箓,材料,反而漏了銀兩。
若是知道妙真要租賃這么一艘寶船,他便正好幫陳鏡玄做一單生意……租賃寶船所要的費用,都從皇城司首座那里出。
反正是元繼謨掏錢。
“那也不必,我還欠著你人情呢。”
妙真笑了笑。
他轉而面對錢掌柜,行了一禮:“此行還要麻煩錢兄了。”
“客氣,生意而已。”
錢三望著不遠處的江畔使團。
梵音寺使團的年輕僧人,開始拆卸車廂,搬運經文,佛門弟子本就都是煉體者,力大無窮,再加上有鄧白漪這么一位陣符師存在,這些糙活累活變得極其輕松。
他神色平靜,緩緩說道:“諸位若收拾好了,需要開船,只管說上一聲……這一行要去何處,要何時停,隨時開口。只不過有一點,需得提前說清楚。”
“方圓坊只送人。”
“不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