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坊,做天下人生意。
只要給足銀兩,滿足條件……方圓坊什么都能做到。
“只送人,不打架?”
不知何時飄掠上船的鈞山真人,雙手環臂,在錢掌柜背后幽幽開口道:“方圓坊不是號稱什么買賣都做么?”
“方圓坊什么生意都做。”
錢掌柜回過頭來,微笑說道:“但總需要提前知會一聲。那位‘貴人’開出的價格,只能讓紫青寶船送諸位過江……至于打架,那是另外的價格。”
“嘖,市儈……”
鈞山撇了撇嘴。
錢掌柜并不惱怒,只是灑然一笑:“道友還請諒解一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在鄧白漪符箓加持之下。
不到半個時辰,使團便完成了搬運,馬車,經文,盡數挪移到了這艘紫青寶船之上。
“嘩啦啦!”
錢掌柜抬了抬手。
大帆揚起。
只見寶船兩側燃起淡淡的青芒,在轟鳴聲中,向著衢江下游緩緩駛去,方圓坊這艘大船,依靠陣紋驅動,縱使衢江浪大,依舊平穩前行,只不過陣紋需要消耗大量元石,所以租賃價格極高。
“這趟航程,約莫三個時辰。”
錢掌柜行了一禮,柔聲笑道:“諸位,若沒有其他事,錢某便退下了。”
說罷。
他便施施然離去,去了船艙之中,這艘紫青寶船留了不少客房,因為“貴人”給足銀兩的緣故,這些客房都已經打掃干凈,隨時可以下榻入住,只不過有些靜室卻是被陣紋鎖住。錢三合上屋門,陣紋青芒亮起,他竟是渾然不管登船的客人,就此進入了閉關狀態之中。
“這家伙真是怪人。”
鈞山真人忍不住嘀咕:“就不怕這寶船被人砸咯?”
“方圓坊的生意,極少虧本。”
謝玄衣站在欄桿前,看著前方江霧,輕聲說道:“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何?”
鈞山真人瞇起雙眼。
“因為方圓坊的兩位大坊主太有手段。”
謝玄衣低眉笑了笑:“誰砸了這艘船,誰就要賠對應的錢。錢三不愿意打架,因為他只想做一筆生意,不想把性命搭上去。”
“有意思……”
鈞山真人也低聲笑了起來。
只不過他笑的并不是方圓坊。
而是此刻江霧對面的那些身影,霧氣盡頭,已經可以看見極其稀薄的幾道影子,風浪翻滾,隱隱有脆鳴之聲,通過江風掠來……沒人比鈞山和謝玄衣更熟悉這“劍鳴”之聲。
“只有十二個人么?”
鈞山真人雙腳離地懸浮在空中,他兩枚手掌輕輕按在欄桿上,不曾發力,但整個人的面色卻是陰沉下來。
向來帶著笑意的雙眼,此刻一片森冷,滿是威嚴。
他仿佛恢復了轉世陽神的威儀,很是不快地道:“筑基,馭氣……就那么一兩位洞天境。如果要截殺使團,是不是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兩位道兄,商量件事。”
謝玄衣輕聲開口。
持握金杖的高大僧人,微微轉頭,已經猜到了謝玄衣要說什么。
“這些蠅營狗茍,只需一人出手便可了結。”
謝玄衣平靜道:“正好謝某的道則,還需要一些磨礪……不如兩位就把這個機會讓給謝某?”
“正合我意。”
妙真淡淡道:“貧僧只想看這衢江風光,不想橫生是非。”
“這些人,不配本座出劍。”
鈞山真人嗤笑一聲:“姓謝的,你還真是不挑,既如此,便正好由你去吧。我也看看衢江風景。”
“鈞山道兄。”
謝玄衣沉思片刻,緩緩說道:“……這一次,你恐怕得稍稍回避一下。”
“哦?”
鈞山真人挑了挑眉。
江霧彌漫,十二把飛劍懸停在江面之上。
“瑄烏,看清了么?”
為首者是一位赤袍中年修士,他背負雙手,神情不悅,低沉開口。
在他身旁,還有一位年輕的洞天劍修,正持握一枚鼻煙壺,通過霧氣,觀察著遠方的江景。
“師尊。今日霧氣實在太大,雖然有元首座賞賜的法器,但弟子無論如何,都無法看透那艘寶船的大陣。”
瑄烏面色有些難看。
他吸了一大口煙霧,雙眸變得一片清亮,眼瞳甚至有金光溢出。
但怎么去看。
那大船都被一片金燦之色包裹。
“等等……”
“我似乎看到了!”
瑄烏忽然神情激動起來,大霧消散,那寶船緩緩駛來,金燦大陣的盡頭,他看到了三道身影,站在船首位置:“師尊!有三個人!”
“三個人?”
赤袍修士挑了挑眉,連忙問道:“哪三個,可曾看清?是不是一個高大僧人,一個黑衣少年,還有一個道袍稚童?”
“這……”
瑄烏神色又猶豫起來:“我看不清,只能看清三道模糊身影……”
“廢物。”
赤袍修士一把奪過鼻煙壺,深深吸了一口煙氣。
他聚精會神,望向大船。
“轟隆隆隆——”
紫青寶船與江浪撞擊,他的神念瞬間便來到了大陣邊緣。
只不過,他所看到的景象,與瑄烏所說的不同。
“三人……我明明只看到兩人……”
赤袍修士冷冷道:“一個僧人,一個黑衣少年……”
下一刻。
赤袍修士悚然而驚,背后瞬間被冷汗打濕,他運轉目力所看到的景象發生了變化,那本和高大僧人一同站在欄桿前的黑衣少年,竟是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所在之處……緊接著直接原地消失。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瞬間浮現在他心頭。
“結陣!”
“結陣!!”
赤袍修士高聲大喝,連忙收斂心神,十一位座下弟子,按照修為境界,依次散開,踩踏飛劍,有兩位筑基期弟子因為修為不穩,靠著符箓之道才勉為其難來到江上,此刻更是搖搖晃晃,補全了這座劍陣的邊緣缺漏!
十二人,十二道劍氣,或粗壯,或纖細。
頃刻之間,組成一條赤紅大蟒!
赤袍修士為首,瑄烏立于一側,這兩位洞天境修士組成了整座劍陣的“蟒首”,頗有些氣勢磅礴的意味,隨后的那條蟒蛇身子,由于坐陣者境界低微,實在顯得有些“粗糙滑稽”。
“嗡——”
一道劍鳴,自江霧那邊點破。
謝玄衣踩著飛劍,瞬息便至,他只是冷冷瞥了眼面前劍陣,二話不說,直接一指點出。
滅之道則,凝聚三成!
一條漆黑長鞭,貫穿天地,轟然砸落!
“轟!”
赤袍修士抬起頭來,只覺得面前的天忽然黑了,他連忙抬起雙手,將整座劍陣調轉方向,以全盛姿態,來迎接這洞天圓滿的隨手一擊。
江水炸開。
由十二人組成的劍陣,瞬間就被擊破。
噼里啪啦的炸響聲音爆開,劍陣破碎,劍器也隨之破碎。
看上去還有三分模樣的“蟒首”二人,扛住了這一擊。
但其余十人,則是紛紛墜入江水之中,那兩位筑基修士最為慘淡,無法馭氣離開江面,直接被衢江浪潮卷進江中。
哀嚎聲,慘叫聲,在江面回蕩開來。
謝玄衣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幕。
他注意到了赤袍修士手中的鼻煙壺。
“你們是元繼謨派來的?”
謝玄衣背負雙手,立于江面浪潮之上,紫青寶船并沒有往這個方向行駛,稍稍避讓了一些角度,這江面方圓三十丈,都被謝玄衣的劍氣所籠罩,聲音傳不出去,神念也無法送出。
“你在說什么……元繼謨是誰?我們不認識!”
赤袍修士身旁的年輕弟子瑄烏,此刻咬著牙齒,陰沉開口。
“……呵。”
謝玄衣忍不住嗤笑一聲。
他譏諷開口:“若你們與元繼謨無關,直接否認便是,何必多此一舉。這天下還有不知元繼謨劣名的修士?”
此言一出。
赤袍修士和瑄烏面色俱是一變。
“我知道,你們境界低微,本事平平,此行來到衢江,絕不是來截船的。”
謝玄衣平靜道:“一個洞天初境,一個洞天七境。元繼謨就算瞎了眼,也不會派你們來截殺使團……”
這句話有些傷人,但卻是實話。
謝玄衣知道。
這些人,是元繼謨派來窺伺使團動向的。
這一路行走,路線詭異,每次停頓休整,使團都會設下陣紋符箓,確保滴水不漏。
謝玄衣很好地藏住了“鈞山”。
但這位道門轉世真人的消息,總歸是瞞不太住,元繼謨必定心中生疑,這些人十有八九,就是來確認鈞山的存在。
“這位道友,到底在說什么?我們只是碰巧路過。”
赤袍修士深吸一口氣,冷冷道:“這衢江乃是天下人共有……道友行事為何如此蠻橫,難不成因為我等看了兩眼,就要直接打殺?”
江風呼嘯,江面迎來了短暫的寂靜。
“我來自大穗劍宮。”
“我姓謝。”
謝玄衣輕輕開口,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這兩句話,足以讓許多人想起令人心悸的過往。
“你……”
中年赤袍修士的神色有些慌了。
大穗劍宮和謝姓連在一起,實在不免讓人想到十年前的北海。
他想到了當年大開殺戒的謝玄衣。
一言不合,直接打殺!
這就是那位殺胚能夠干出來的事情!
“奉大褚皇詔,謝某護送梵音寺使團歸離。這一路有任何阻攔,謝某均可先斬后奏,此乃皇權特許!”
謝玄衣臉上玩味的笑意逐漸消失,最后語氣森然,只剩冷漠:“先前之所以陪你們多說幾句,只是興致好……如果你們不愿意配合,最多十息,我盡數送你們去見閻王。”
說罷。
謝玄衣釋放出自己的神念。
轟隆隆!
還在翻滾的江水,頃刻冷凝如冰。
還在江面掙扎的那幾位弟子,也隨之凝固,大半邊身子都被冰冷劍意所覆蓋。
“師尊……”
瑄烏此刻神情蒼白,身軀顫栗,在強烈的威壓之下,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赤袍修士,也好不到哪去。
他渾身都在顫抖。
“我問,你答。別逼我搜魂。”
謝玄衣面無表情道:“元繼謨派你來做什么?”
“我……”
赤袍修士艱難掙扎了片刻,他的神念很快便徹底崩潰。
“元首座派我們來窺伺寶船……”
“不過,我什么都沒有瞧見……”
見謝真沒有回應。
“剛剛之言,句句屬實,未敢有絲毫欺瞞……”
赤袍修士淚流滿面,憑空跪了下來,哀聲祈求道:“謝大人,求您饒我一命!”
謝玄衣注意到了赤袍修士此番言辭的有趣之處。
他譏諷笑道:“饒你一命,未嘗不可。不過其他弟子呢,他們可是隨你一同來了衢江……”
“他們?他們與我何干!”
赤袍修士沒有絲毫猶豫,他果斷換上一副卑微笑臉:“謝大人若開心,盡數殺了便是!”
瑄烏怔怔呆住。
那些被劍意凍結凝固在江中的弟子,也盡數怔住。
“這些人,畢竟也是隨你一同出生入死的。”
謝玄衣輕輕說道:“你倒也是真無情……怪不得元繼謨會用你。”
下一刻。
赤袍修士臉上的笑意頓時凝固。
謝玄衣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了赤袍修士的眉心位置。
一縷滅之道則直接掠入對方魂海之中。
見了這赤袍修士的丑陋嘴臉之上,謝玄衣并沒有相信對方所說之話,直接以“搜魂”的方式,強行搜刮了自己想要的記憶……此人名叫霍曲,在衢江地界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小山頭,收了幾位弟子,仰仗皇城司的照拂,才能夠開山立宗。
霍曲的確沒有撒謊,他只是元繼謨麾下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此次被派遣來到衢江。
也只是為了看看紫青寶船上的動靜。
方圓坊大陣十分了得,霍曲神魂境界一般,并沒有看到什么有用的情報,就被謝玄衣,鈞山,以及妙真的神念發現了。
“咔嚓嚓……”
謝玄衣收回觸碰眉心的手指。
劍意迸發。
那跪在半空中的赤袍修士,身子如瓷器一般碎裂,霍曲臨死之前,臉上還滿是討好諂媚的笑容,數息之后,江風吹過,他的身子便如迸裂瓷器一般片片碎開,灑落大江之上。
“嘩啦啦!”
謝玄衣解開了劍意的禁錮壓制,方圓三十丈的江水重新恢復了翻涌。
這些人,也重新恢復了自由。
“師尊……”
瑄烏怔怔看著面前的飛灰,整個人也崩潰地跪了下來。
他眼中滿是痛苦。
但更多的卻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