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謫仙神色復雜。
他已經遵守了約定,在玉符捏碎的第一時間,便打開門戶,傳送來到衢江。
只可惜,來晚一步。
身為大褚陽神,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褚國的律法,形象。
這艘寶船上的僧人,很快便會返回離國。
如今他要懲處謝真,可卻拿不出證據……元繼謨堂堂皇城司首座,被謝真一個洞天殺了,何其荒唐?說出去誰信?倘若要從衢江蘆葦蕩散落的那些劍意入手,他便應該去一趟蓮花峰,親自去尋趙純陽。
若他這么做了,別說梵音寺燃香觀看,全天下人都會等著看這么一場熱鬧。
“……罷了,罷了。”
武謫仙回首望向來時方向,那扇門戶在光火燃燒之中逐漸收攏。
他猶豫再三,終究沒有選擇出手。
謝真也好,錢三也罷。
這場風波,本來就與他無關,何必要徒生是非?
這一切,正印合了妙真所言,因果報應,自有天頂。
怪就怪,元繼謨作惡太多,如今自食惡果。
“兄長,前陣子你入京,小武正在閉關,無暇照顧,千萬見諒。”
武謫仙將目光投向鈞山,眼中多了三分柔和,他誠懇傳音說道:“你的轉世消息,道門藏得很深……能夠活出新的一世,愚弟真心為你感到高興。”
道袍稚童的臉色,也發生了些許變化。
“不急。”
他看著那尊比妙真更高更魁梧的陽神真身,笑了笑:“這一世還很長,我們下次再見,把酒言歡。”
“好。”
武謫仙也笑了。
他瞥了眼謝真,思忖片刻,傳音道:“其實本座踏出門戶之時,衢江的殘骸便已經不見了。”
謝玄衣怔了一下。
他沒想到,武謫仙會主動傳訊給自己。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元繼謨的殘骸……不見了?
“這枚玉符的恩情,并非是我欠元繼謨的。”
武謫仙心底輕輕嘆了一聲,繼續傳音道:“若干年前,我欠了圣后一道人情,她向我索要了三枚玉符。要我無論如何,不管玉符主人身份,都要保住對方的性命,我接下了玉符,應下了這個要求。目前三枚已動用了兩枚……仔細算來,這兩枚都與你有關。希望未來不要出現第三枚玉符破碎的情況,即便出現,本座也不想再看到你了。”
命數,命數。
能夠成就陽神的大神通者,誰會相信命數?
走到這一步,靠的不僅僅是資質,還有萬中無一的道心。
證道陽神,便是逆命而行!
可這一連串的變故,卻讓武謫仙不得不相信命數的存在,他本來不覺得圣后的要求有多么困難……這三枚玉符都與自己心湖相連,一旦捏碎,自己即刻動身便是。
可連續兩枚玉符,讓他吃盡苦頭。
他情愿再赴一次北狩大劫,與孔雀大尊廝殺一場。
也不愿再觸玉符的霉頭。
不過歸根結底,要尋找真正的“霉頭”,也未必就在謝真身上,兩次玉符破碎的罪魁禍首,似乎都是趙純陽……
“我與武宗并無仇怨。”
謝玄衣誠懇道:“武宗主,若有可能,我也不希望再與你相見。”
“我知道。”
武謫仙微微垂眸,溫聲傳音:“北狩大劫,多虧你出手搭救……大月秘境之事,武岳都已經對本座說了。”
謝玄衣心里微微一動。
他試探性問道:“武宗主,離嵐山那一戰……”
“我都看到了。”
武謫仙平靜說道:“那一日我馱負北狩寶船離開之際,看到了離嵐山的白紙洞天,也看到了你和紙人道主的身影。”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謝玄衣剛想解釋,就被打斷。
“不必多言。”
武謫仙淡淡道:“你和那位紙人道主之間發生了什么,本座不感興趣。大穗劍宮教出來的劍修向來正直,你又是趙純陽愿意賜出劍氣相保的年輕人……本座相信你與邪修絕無瓜葛,所以離嵐山的卷宗之中,我并沒有提及這件事,你大可放心,此事以后也不會有其他人知曉。但本座若是發現,你眼中多出了邪祟氣息,那便只能替趙純陽出手降魔,根除禍害了。”
“……那絕不會。”
謝玄衣稍稍松了口氣,心中有些恍然,怪不得當時從北境掠行而回,一路極其順利。
想來就是武謫仙照拂的緣故。
他想了想,還是傳去一道感激之言:“多謝武宗主仗義,謝某記下此恩了。”
“不必謝我。”
武謫仙不為所動:“真要論因果,你在大劫中救下了武宗弟子,本座應該謝你。之所以愿意幫你,是因為在你身上……的確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
他眼中出現了些許遺憾之色。
十年前。
北海大劫。
有許多人都趁勢而上,落井下石。
武宗并沒有摻和此事。
只不過謝玄衣叛國,謀逆,其罪當誅……這一連串罪行倒扣,合圍誅殺已成大勢所驅,諸陽神礙于趙純陽的威嚴不敢露面,即便大穗劍宮宣布封山閉關,這些陽神還是選擇了體面的方式,圍觀北海的落幕。
最終謝玄衣墜海而亡,一代劍仙死在了群敵圍剿之下。
“我很欣賞你的師父。”
武謫仙感慨道:“你的運氣比他更好,生在了這個時代。若有可能,替他好好活下去,多看看這座人間。”
“……是。”
謝玄衣神色有些古怪,只得輕輕應了一聲。
當年他和武宗關系十分尋常,遠不如書樓親密,要論因果,最多也就是和周有過一戰之緣,武謫仙對自己的“欣賞”,他還是第一次感受到。
不過……這就是武夫。
話不多。
但行得正,坐得直,做事對得起良心。
“走了。”
武謫仙拂了拂衣袖,臨行之前,他拍了拍鈞山真人的肩頭。
下一刻。
江浪破碎,一襲黑衫瞬間消失。
磅礴威壓驟然消散。
“嘩啦啦。”
凝固的江水,此刻重重落下,使團眾人紛紛松了一大口氣。
這位陽神,給人帶來的壓迫感太強!
“呼……”
“走了,終于走了……”
眾人都如釋重負。
距離武謫仙較近的幾人,神色都不太好看。
由于境界和神魂的差距,武謫仙身旁的這幾位,幾乎無法保持站立姿勢……
直視陽神,如同直視太陽。
與陽神相處,對方不收斂威壓,便時刻承受折磨。
其中反應最為強烈的便是錢三,這位陰神后境強者,神色蒼白,整個人后背都被冷汗打濕。
武謫仙在寶船上只停留了半盞茶的功夫。
但對他而言,卻仿佛渡過了數十個時辰。
每一個呼吸,都無比難熬。
“大褚還真是武運昌隆。”
妙真盯著武謫仙遠去的方向,冷不丁開口說了一句。
“那必須的。”
鈞山真人笑瞇瞇道:“這位可是我的義弟……況且秦家老祖年齡大了,總要有接班人不是?”
“也是。”
妙真握著寶杖,輕聲感慨道:“不過真讓人難以接受啊,轉世重修才過去了一甲子,武謫仙境界,似乎已經比當年你我更強了……”
一甲子。
對凡俗而言,幾乎便是一輩子。
可對陽神而言,只是一朵大些的浪花,如果不沾染塵埃因果,陽神可以輕松活上五個甲子。
“你怎么回事?轉世多活一輩子,還整得傷春悲秋的?”
鈞山斜眼瞥了眼妙真,嗤笑道:“該不會是沒打過赤仙吧……”
“鈞山,我看你是又皮癢了。”
妙真冷冷道:“敢不敢找座山頭,好好較量一下?”
“本座不欺負禿驢。”
鈞山挑了挑眉,義正言辭道:“我義弟雖然走了,但我二弟也是萬中無一的天才,姓謝的,姓謝的?”
喊了兩聲,才發現謝真已經消失。
“謝真呢?”
鈞山皺起眉頭。
“恩公……說是要去看上一眼。”
密云小聲開口,指了指來時方向。
衢江上游,蘆葦蕩,玉符凝聚的門戶徐徐收斂。
光火散去。
一縷劍光出現在蘆葦蕩上空。
“消失了。”
“真的都消失了……”
謝玄衣神色凝重,放出神念,檢查著這一戰的戰場,將元繼謨大卸八塊之后,他便不再停留,這種程度的傷勢根本沒什么補刀的必要,這稱得上是最痛苦的“必死之傷”,武謫仙放出的消息,某種程度也證明了自己的猜想。
這位陽神并沒有遮掩元繼謨的死訊。
可為什么,元繼謨的殘骸,全都不見了?
就連血腥氣息,都消失不見……
這件事情超出了謝玄衣的認知,他認真凝視著這不久前才經歷大戰的江潮,神念掠入江水內部,卻感應不到一絲一毫的血氣,靠近江畔的蘆葦蕩雪白而又靜謐,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沒有大戰,沒有死亡,沒有劍氣,沒有鮮血。
或許這也是武謫仙沒有繼續追究的原因。
所有的證據都消失了。
江潮翻滾,一片雪白。
謝玄衣重新馭劍回到了寶船之上,鈞山見他有些心不在焉,連忙飄了過來,好奇問道:“姓謝的,殺了元繼謨還不高興?”
“本該高興的。”
謝玄衣揉了揉眉心,苦笑一聲。
這次北狩,除了尋找褚果,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借助使團出行的機會,拔除大敵。
斬殺元繼謨,值得大醉一場。
可他此刻卻實在生不出這個興致。
這里沒有外人,謝玄衣索性將衢江的異樣說了出來……鈞山和妙真對視一眼,神色均都有些古怪。
“你的意思是,元繼謨被大卸八塊之后,尸骸不見了?”
鈞山皺眉道:“這真是奇了怪了,這種東西,有什么收集的必要么?話說回來,衢江離南疆不遠,該不會是哪個有戀尸癖的家伙把這些殘骸收走了吧?”
妙真也是不明所以,想了片刻,緩緩說道:“貧僧聽說……天傀宗有煉尸癖好。”
“這些邪修,膽子有這么大么?”
謝玄衣搖了搖頭。
武謫仙以陽神真身,踏入衢江地界的那一刻——
即便是赤仙,都被嚇破了膽!
南疆那幾位邪修頭子,各個惜命如金,哪里敢在玉符門戶隨時可能來人的時刻,冒這般天大晦氣?
便在此時。
坐在輪椅上的小沙彌密云開口了,他緩緩吐出了三個字。
“紙人道。”
這三個字,讓謝玄衣心頭一凜。
他連忙望向密云:“這是因果道則的指引么?”
“恩公,我也只是猜的,并非因果道則給出的指引……”
密云連忙道歉,他雙手合十,輕輕頌了聲佛號,緩緩解釋道:“小僧雖然不知,為何有人要收集這些殘骸,但這件事實實在在發生了不是么?想要做到這一切……就需要滿足兩個條件。”
“一,不懼武謫仙的陽神真身。”
“二,有能力在陽神趕來之前,收走衢江殘骸。”
這兩個條件,看似簡單。
至少合歡宗,天傀宗,陰山的幾位宗主,絕不具備。
赤仙,白鬼,青梟,墨道人……這幾人從來不敢離開南疆,收走一具殘骸,毫無意義。
可紙人道就不同了。
目前為止,誰都不知道紙人道在南疆開宗要做什么。
紙人道的術法詭異至極。
紙人道的目的,更是神鬼難測。
“見鬼。”
鈞山真人背負雙手,嘀咕道:“本座真想不明白,紙人道要這殘骸有什么用?”
謝玄衣陷入思索之中。
這一次,是陸鈺真嗎?
大月國擊殺巫陰之時,出現過類似的事情……他知道陸鈺真絕對具備這樣的能力,而且對方還具備著“不死泉”這樣的逆天寶物。
陸鈺真對“不死泉”的開發程度,比自己要更深。
如果收集殘骸,是為了救回元繼謨?
不,不可能。
思緒至此,謝玄衣搖了搖頭:“不像是紙人道。”
因為他無法理解這一舉的意義。
元繼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推動南疆蕩魔……陸鈺真復活誰都不會復活這么一號人物。
“如果不是紙人道,小僧便也不知是誰了。”
密云有些遺憾,如今他雖然覺醒了佛骨的能力,可這份因果道則的動用,卻不在他的掌控范圍之內,很多時候他想要用因果道則進行感悟和觸碰,只是“曇鸞佛骨”并不遂他心意,或許再修行一段歲月,他才能自如掌控這份能力。
話說至此,忽然頓了頓。
他咦了一聲,目光稍稍偏轉,望向了衢江上游的方向。
眉心的因果道則,開始閃爍輝光。
冥冥之中的指引。
讓他看到了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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