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禪師。
禪師卻不是我。
這句話,鄧白漪沒有聽懂,褚果也沒有聽懂。
甚至就連陳翀,也沒太聽懂。
“裝神弄鬼!”
陳翀冷哼一聲,抬起手掌,隔空攥握。
下一刻,小山頂雷霆翻涌,那根雷光長矛驟然拔出,帶出一蓬金燦鮮血,長矛在空中翻滾,掠回陳翀掌心。
枯瘦僧人身軀微微搖晃。
肩頭破開的大洞,以極快速度愈合。
生之道的力量,如甘霖一般,灑在這片人間。
“這場戰斗,何須波及他人?”
枯瘦僧人如一枚枯葉,被風吹得前后搖曳,但終究還是站穩了身子,他神色悲憫,指了指天頂:“陳翀,你想借這一戰晉升陽神……殺了其他人等,只會徒增殺孽,不若你我登天一戰。”
“假慈悲。”
陳翀冷笑一聲:“如若真想救人,沅州鐵騎滅佛之時,你何不現身?”
話雖如此。
但他卻未對其他人等下手。
陳翀雖然平日行事鐵血無情,但亦是秉著“撥亂反正”之念。
他向來不屑濫殺無辜。
“佛寺推倒,可以再建。”
枯瘦僧人搖了搖頭,聲音誠懇道:“滅佛二字,哪有你說得那么輕松……”
“說的也是。”
陳翀面無表情:“想要滅佛,最好還是先滅了你。”
枯瘦僧人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他伸出手掌,指了指天頂,示意就在那里一戰。
“轟隆隆!”
悶雷聲中,無數陰云擴散,打開一線縫隙,陰沉雷光被生之大道撥開,金燦佛光垂降人間,化為一道天梯。枯瘦僧人有些不忍地望著身旁的“小沙彌”,他最終伸出手掌,輕輕拍了拍小沙彌腦袋,而后乘著金光飄搖而去。
另外一邊,陳翀神情冷漠,渾身殺意必現。
他持握長矛,拔地而起,化為一道青虹,直登九天之上!
一入天頂。
陳翀迫不及待發動了攻勢,只見那百丈巍峨青龍法相,就此融入雷光長矛之中,大成道境響徹穹宇。
再是一矛,對準禪師刺去!
他本以為主動邀請登天一戰的大和尚會施展佛門神通,但萬沒想到,這廝竟然不躲也不閃,就這么硬生生抗下了第二矛。
可這一矛,乃是對準心臟位置!
“嗤!”
陳翀隔著血肉,甚至聽到了心臟爆碎的聲音。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枯瘦僧人。
即便一位修行者再強橫,終究也是凡俗之身。
心臟,乃是生命本源。
砍去頭顱,刺破心臟,這都是極其嚴酷的傷勢……
即便是修成武道神胎的頂級武夫,也不可能放任這根長矛,貫穿自己心臟。
可禪師偏偏這么做了。
“你不躲?”
陳翀微微失神,愣愣看著這一幕,他沒有拔出長矛,兩人就這么站在天頂流云之中。
地面上的凡俗,仰起頭來。
他們并不能看清天上發生了什么,只知道這場生機之雨,勢頭越來越大,灑落的“金色甘霖”越來越多。
“為何要躲?”
大和尚眼中帶著笑,他伸手握住這根長矛:“施主想盡辦法,又是鐵騎踏寺,又是羅盤尋人……無非是想逼禪師現身,殺掉禪師,而后證道陽神。如今我領下這一矛,而后死去,不正是最好的結局?”
陳翀怔住了。
是的,這就是他的想法。
他之所以想見禪師一面,并非有所困惑。
他一路韜光養晦,修行到陰神境巔峰,已經過去多年。
這些年他一步一步,來到了離國萬人之上的位置,封大柱國,兼任三州鐵騎共主。
即便是納蘭玄策的決策,他也有權左右,甚至否決。
距離“山巔”。
只差一步。
就是眼前的這一步。
證道陽神,這一步不知難倒了多少英雄豪杰。褚國游海王為了晉升“陽神”,不惜與妖族勾結,發動潮祭之術,要以一整座鯉潮城生靈性命作為代價,換取一人飛升……他陳翀手握三州,卻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納蘭玄策給了一個很好的提議。
晉升陽神,需要一個契機。
最好的契機,便是生死之戰。
十年前謝玄衣轉戰千里,葬身北海,這件事情轟轟烈烈,天下人盡皆知……當時許多距離山巔只差一步的大修士,都在密切關注這一戰。他們知道,如若北海一戰,謝玄衣成功活了下來,那么他便會就此躋身陽神!
所以生死之間,有大恐懼,亦有大福緣,便是這個道理。
于是,便有了沅州這么一局。
陳翀思前想后,他決定以“禪師”為石,來磨礪自己。
無論是棲霞山一戰,還是鐵騎滅佛,納蘭玄策辛苦布置的目的,陳翀都不在乎,他所在乎的,就是“滅佛”所帶來的,這場證道陽神的破境之戰!
如今,一切順利。
一切太過順利。
陳翀看著青燦雷矛沾染的佛血,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么。
他不明白,為何禪師現身之后,甘愿就此赴死?
但他知道。
眼前這枯瘦僧人的“生之道”是真的,這是陽神境才能凝聚的大道,長矛刺破心臟之后,源源不斷的生之道,順延矛身,傳入了陳翀身軀之中,一陣陣溫暖,如泉涌一般,掠入陳翀心中。
陳翀深吸一口氣,他看著眼前的枯瘦僧人。
對方不語。
只是默默向長矛輸送著生之力。
同時,以一種極其悲憫,寬恕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陳翀忽然想起自己在許多年前聽說的一個故事。據說佛祖在修行過程中,遇到一只饑餓的鷹,為了拯救鷹的生命,佛祖決定割下自己的肉,喂食這只餓鷹。盡管佛祖不斷割肉,但鷹的饑餓卻始終無法得到滿足。最終佛祖獻出了自己全部的肉,以及全部的生命。
“這算什么,施舍?”
陳翀此刻只覺得諷刺。
他所期待的,不是破境。
而是公平一戰。
他在無數夜晚苦修,在無數退縮時刻給自己打氣,他知道禪師乃是三教祖師之中活得最久的存在……但也因此,他決定將“此戰”定為晉升之戰,為了這一戰,他出發前喝下了許多醉仙釀,將精氣神都提升到了極致。
他寧可死在這一戰中!
也不愿得到這樣的施舍!
“你不是好奇,為何沅州鐵騎,踏破佛寺之時,‘禪師’未曾現身么?”
枯瘦僧人平靜說道:“或許,接下來你會明白原因。”
陳翀皺起眉來。
只見枯瘦僧人偏轉手腕,緩緩抓住這根長矛,將長矛拔離心臟。
金燦鮮血,在天頂縈繞。
無數水汽,在云間凝聚。
生之道,在空中被一股無形之力壓制,緩緩凝成一滴水滴,這是一枚金燦,蘊含無盡生機的水滴,即便心臟被青雷刺破,依舊可以續上性命,枯瘦僧人低頭注視著胸前的窟窿,緩緩開口。
“我是‘圓光寺’撿來的棄子。生來體弱,重病纏身,寺里住持告訴我,這種不治之癥,沅州治不好,想要活命,唯有祈求梵音寺醫治。”
“于是我便獨自一人出發了。”
“誰也沒想到,一個孩子,能夠輾轉數州,找到梵音寺,還能拜入梵音寺。”
“一位負責掃地的老僧,看到我孤苦伶仃,出于不忍,將我收入寺中,找了一位師父,這身病癥順利得到了救治。”
“但因為天賦原因,我無法修行元力,也無法鍛煉肉身……”
“師父本想留我在寺中敲鐘,念經,傳道。但我執意離去,師父便不再留我,臨行之前,給了我這樣東西。”
陳翀死死盯著這枚金燦水滴。
他眼中浮現震驚,不敢置信——
這枚水滴蘊含的生之力,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師父告訴我。”
“不修行,亦是修行。”
枯瘦僧人輕輕開口:“從那一日起,我開始修行‘閉口禪’。我回到故鄉,將‘圓光寺’重新修葺,救人,化緣,乞討……佛門神通,我本一竅不通,但修行時間一長,便逐漸開始明悟。原來師父留我,是有原因的。七年前,我以凡俗之身,參悟了‘神足通’,一步踏出,可以遠遁百丈。三年前,我參悟了‘天眼通’,即便睡夢之時,亦可以照看周身數里。”
“今日,閉口禪破,我卻參悟了第三門神通,宿命。”
他緩緩開口:“我好像明白了當年發生的一切,與今日的‘宿命’關系。”
法誠輕輕問道:“你相信,這世上有能夠救治百病的‘神物’么?”
陳翀死死盯著這枚水滴。
在今日之前,他本來是不信的。
當年的飲鴆之戰,在他看來,簡直荒唐至極,他根本就不相信不死泉這種東西的存在!只要得到一滴不死泉,就可以得到第二條性命?
荒唐!太荒唐!
可事實遠比這更荒唐……因為陳翀確信,傳說中的不死泉,就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這枚水滴,生機濃郁到了極致!
“這世上的因果,都有源頭。”
“有前因,才有后果。”
法誠伸出一枚手掌,緩緩畫了一個圓。
“師父贈我的這枚水滴,是這場宿命的開始,也是宿命的盡頭。”
他溫柔笑了。
他很不幸,也很幸運。
這上天沒給他一個公平的出生,活下來就重疾纏身,命不久矣。
可師父給了他一個完整的人生,這枚水滴,救了他一命,讓他能夠以凡俗之身,修出三門佛門神通。
參悟出宿命通后。
他回頭看去,看到了歷史洪流中的另外一種可能——
如果沒有這枚水滴。
那么他已經死了。
或許這就是師父想要留他在寺中敲鐘的原因,如若他不走,那么師父便可以好好照看他,在滾滾洪流之中,法誠看到了“師父”的一片光影。他看到“師父”贈出那枚水滴之后,身形開始黯淡。
這樣的神物,能存在幾滴?
在宿命通照見的長河中,法誠看到了不止一滴……師父將不死泉贈給了不止一人。
隨著這些人的離去。
師父也開始“離去”,他整個人黯淡到了極致,最終化為泡影,只剩一團浮光。
他,成為了師父的一部分,活了下去。
活到了今日。
活到了“宿命通”參悟,看清真相,明悟一切,照見首尾。
“師父。”
法誠閉上雙眼,那枚水滴開始擴散,無數泡影開始凝聚。
宿命通跨越歷史長河。
輕輕的一聲呼喊,喚住了長河盡頭的那道蒼老身影。
“禪師”的背影忽而一滯。
他回頭看著宿命長河另外一邊的“僧人”,雖是陌生之聲,卻通過這門神通,順利實現了跨越。
下一刻。
泡影翻飛,匯聚,降臨。
“你……不是禪師!”
陳翀死死盯著眼前枯瘦僧人,他心中那個搖曳不定的念頭,在此刻終于可以得到確定。
眼前這個枯瘦僧人。
絕對不是禪師。
佛門內流傳著一個說法,據說修出三門神通,可以媲美陽神!
這個枯瘦僧人,雖然擁有著堪比陽神大道的“生之力”,但卻絲毫不懂如何戰斗,這龐大到快要溢出的“生之力”,除了治病,救人,根本無法用作他處!
“禪師,從來就不止是一個人。”
法誠搖了搖頭。他以平緩地口吻,緩緩說道:“參悟佛法,普渡眾生。人人皆可成為‘禪師’。”
“荒唐!”
陳翀冷冷說道:“既然人人皆是禪師,為何鐵騎滅佛,無人站出?”
“生滅二字,乃是世間至理。”
法誠再搖頭,道:“海尚且會枯,山尚且會爛。何況人?何況廟?鐵騎既然要推倒寺廟……那么便推倒好了,在沅州鐵騎抵達此處之前,我便主動將‘圓光寺’推了下去。”
“這世上萬物,自有生滅道理,我護得了一人,哪里能護得了天下?”
法誠帶著欣慰語氣,認真說道:“今日你若要殺我,現在便可以動手了。你能夠成就陽神境,對大離而言,對天下而言,乃是好事。”
緊接著他伸出手掌,將那枚水滴拱手送出。
陳翀以無法理解的目光,注視著這枚水滴,心情極其復雜。
“收下。”
法誠微笑說道:“殺了我,收下它,你便可晉升陽神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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