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之中,傳來陣陣慘叫之聲。
雪魈遁逃至冰魄洞天邊緣,但卻仍然沒能逃過謝玄衣的神念鎖定,數十道粗壯劍氣,將其圍住,一剎不停地轟擊……這頭大妖被囚鎖在冰魄洞天之中,此身化為風雪,卻也受困于這些風雪。
它的確逃得很快。
但再快,也逃不到周遭洞天之中。
只見雪魈拼盡全力防守,要將這些風雪凝成鱗甲,但縈繞生滅兩條道境的劍意太過鋒銳。
風雪脆如紙。
謝玄衣馭劍高懸在這團風雪正上方。
他神情冷漠,注視著不斷求饒的雪魈大妖。
數里地外。
劍氣石碑之前,凝聚了一道身披寬大金袍的老人身影。
整個大穗劍宮,能夠自如進出此地的。
除了如今的玉屏峰鎮守者祁烈,也就只剩兩人。
正在閉關的掌教。
以及常年駐守金鰲峰的掌律。
“掌律大人。”
姜妙音見到這身影,有些訝異,她恭恭敬敬開口,下意識就要行禮。
“不必多禮。”
趙通天伸出手掌,制止了姜妙音的揖禮。
他站在風雪之中,與姜妙音一同望著遠方劍氣轟擊的方向,輕聲道:“你在‘三十三洞天’閉關許久了,我總該來看看……倒是沒想到,一來此地,就看到如此熱鬧的場景。”
“掌律大人的確來得巧……”
姜妙音勉強擠出笑容,但難掩聲音疲倦:“妙音若是沒有記錯,掌律應該需要鎮壓金鰲峰那尊大妖……”
“朱雀與我停戰了。”
趙通天淡淡道:“不必轉移話題,也不必覺得尷尬。我向來沒有偷聽別人談話的興趣,你們先前說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此言一出。
氣氛反而更加凝肅。
“……嗯。”
姜妙音只能輕輕應下一聲。
“在劍道修行方面,玄衣是一塊聰明絕頂的雪白璞玉。”
趙通天忽然開口,道:“但在‘兒女情長’方面,他卻是一枚不折不扣的榆木腦袋。”
“嗯?”
姜妙音怔了怔。
“這很正常。這世上沒有完美無瑕的圣人……上天已經給他打開了很大的一扇門,就該關上一扇窗。”
掌律背負雙手,緩緩說道:“許多年前,我也和他一樣,心中只有大道。有些時候,人們習慣了‘陪伴’,反而忘記了‘失去’的滋味……正所謂,年少不信人間有別離。”
姜妙音沉默了。
“直到飲鴆之戰,我才明白這些道理。”
趙通天悠悠長嘆:“這世上的許多人……總是等到失去之后,才會懂得珍惜。”
“掌律。”
姜妙音抬起頭來,認真問道:“您真的沒偷聽么?”
“咳。”
趙通天握拳輕輕咳嗽一聲,微慍道:“你把老夫當什么人了?你們兩人湊在一起,還能說些什么?以謝玄衣的性格,還不成還能來三十三洞天拜堂成親么?”
這番話,說得姜妙音哭笑不得。
心湖雖然仍有失落。
但先前積攢已久的陰霾卻是一掃而空。
“掌律大人,其實妙音如今心中,也沒有其他念想。”
姜妙音思索了片刻,認真說道:“玄衣師兄方才對我說了‘劍宮大劫’之事,此事絕非兒戲,不容小覷……說出來您或許不信,即便沒有此事,妙音也只想好好修行,渡過接下來的陰神之劫。大穗劍宮好不容易迎來盛世氣運,此番機會千載難逢。”
“我怎會不信?”
“老夫看著你長大,還是清楚你這個丫頭性格的。”
趙通天看著身旁女子,感慨道:“當年謝玄衣鋒芒太甚,掩去了身邊人散發的光芒……你生著一顆玲瓏劍心,從來不愿低頭服輸,要論修行資質,那一代的大褚女子,你僅僅輸給唐鳳書一人。”
這些年。
姜妙音的劍道修行,從未落下。
即便自鎖玉屏,囚鎖痼疾十年,百花谷的葉清漣,依舊不是她的對手。
因為喜歡謝玄衣。
于是年少之時,姜妙音亦是日夜苦修,拼命追趕心愛之人。
這并不是一件簡單之事……
不是什么人,都有資格追趕謝玄衣的。
“你的背后,不僅僅是大穗劍宮玉屏峰,還有青州姜家。”
趙通天緩緩說道:“姜家那位年事已高,姜奇虎即將接任皇城司首座,一旦坐在那個位置,諸多行動,都會受到限制,未來姜家家主之位,恐怕還是只有你能接手……如若你能順利破境,成為陽神,那么天下十豪,便會多你一席之地。”
“十豪席位,妙音不在乎。”
姜妙音搖搖頭:“姜家之事,也太遙遠,妙音如今只看眼前,只爭朝夕。”
她遠眺劍氣搖曳方向。
“掌律,不必擔心妙音。妙音心甘情愿在此閉關,直至渡過‘問心’一劫。”
姜妙音輕聲笑道:“這世上最大的歡喜,便是‘失而復得’。對我而言,師兄沒死,便是這些年最大的好消息……如今妙音不奢求其他任何,只求師兄能夠太平,劍宮能夠太平。”
聽聞此言,趙通天神色復雜,心疼欣慰各占一半。
想了許久,這位金袍老者咽下了先前準備好的那些安慰之言。
最終他只是輕輕吐出一個字。
“善。”
“姓謝的!打夠沒有!”
風雪之中的慘叫,持續了小半柱香。
雪魈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
它沒想過,自己幻化風雪,都沒能逃掉這小子的劍氣鎖定……最開始還想幻化成“姜妙音”模樣,好讓謝玄衣心生憐惜,下手輕些,沒想到這一招適得其反,如今整具身軀都快被劍氣碾碎。
謝玄衣并不言語,只是依舊冷漠注視著劍氣之中艱難凝形的那團殘破霜雪。
想要讓雪魈神魂俱滅,很難。
這三十三洞天,不僅僅是牢獄,亦是洞天福地。
關押在此的這些大妖,受限于洞天大陣,無法脫逃,同時也會為大陣提供源源不斷的妖力。
如若不是犯下無可饒恕之罪,亦或者嘗試逃出牢獄,這些大妖,便不會被處死。
“差不多就到這吧——”
雪魈聲音沙啞,語氣雖然剛硬,但已隱隱帶著求饒之意:“我已經道歉了,我惹不起你,以后見到你我繞道走,行不行?!”
其實謝玄衣心中怒火,已經宣泄了不少。
他思索片刻。
揮了揮衣袖,默默散去劍念。
見狀,雪魈松了一大口氣,它連忙神念融入洞天,身軀再次散開,準備化為風雪逃離。
但下一刻。
一道金衫身影,毫無預兆凝聚出現在謝玄衣身旁,忽然出手,將它一把從虛空之中扯出,重重甩在地上。
雪魈被摔懵了。
抬起頭,更懵。
“趙通天?!”
今天什么情況,負責鎮守金鰲峰的陽神都來了?
大妖連忙匍匐在地,這一次它連一個屁都不敢放了,渾身瑟瑟發抖,已然不見絲毫傲骨。如果沒有意外,那么它幾乎是“不死”的,這具身軀可以融入風雪,與這座洞天共生,但陽神的出現,便是雪魈最不愿看到的意外。
趙通天完全有能力摧毀這座洞天。
“嘶啦!”
趙通天彈指叩出一縷金燦劍芒,這劍芒直接落入雪魈眉心之中。
雪魈身軀一震,聲音顫抖:“通天大人?”
“從今日起,給姜妙音護法。”
趙通天平靜道:“若是她在參悟劍氣石碑期間,傷了一根毫毛。我要你的命。”
雪魈誠惶誠恐抬頭,滿臉堆笑,剛想解釋。
不等它開口。
趙通天拂了拂袖:“滾!”
雪魈屁滾尿流,這次當真消散千里之外了。
“你怎么來了?”
看到掌律出現,謝玄衣有些意外。
“靜極思動。”
趙通天平靜道:“坐鎮金鰲峰這么多年,我出來走走……怎么,你不樂意?”
謝玄衣收起飛劍,望向姜妙音所在方向。
劍氣石碑那邊,生出無數雪白劍念。
大雪劍陣重新凝聚。
此刻,在大雪劍陣上空,還懸掛著一縷金鰲峰的陽神之念,正是趙通天所布置。
“不必看了,也不必去了。”
趙通天伸出一只手,將其攔住。
他平靜道:“你的姜師妹,如今正在參悟玉屏祖師留下的‘太平劍道’。既然你們該聊的都聊了,若再前去,便是打擾修行。”
“你剛剛在偷聽?”
謝玄衣怒瞪雙眼。
“無憑無據,可不要信口雌黃。”
趙通天神色淡定,信手拈來:“老夫只是碰巧來此……碰巧,你懂么?”
謝玄衣氣笑了,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向來嚴肅的掌律有這么一招。
他撣了撣衣衫雪塵,懶得計較這些。
“既然你決定離開金鰲峰,那么‘揭雷劍陣’,何必托付于我?”
謝玄衣看著身旁金衫老者,皺眉問道。
“這套劍陣,由誰交付到他手上,都是一樣。”
趙通天平靜道:“你今日本就要與他相認,幫我送這套劍陣,正是順手而為。”
謝玄衣無話可說。
其實他已然明白趙通天的想法。
金鰲峰一脈,表面上不茍言笑,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其實內心熾烈,只是不擅表達。
祁烈師弟如此。
身為尊長的趙通天,更是如此。
這對師徒,平日里交談甚少。趙通天信奉嚴師出高徒,自小對祁烈要求極高,但其實他也默默付出了許多,只不過這些付出,他都有意瞞著祁烈……即便贈出劍陣,也寄希望于他人轉交,好像這樣就能削減自己的辛苦一般。
“這揭雷劍陣,鑄造不易。”
謝玄衣誠懇道:“祁烈師弟不是傻子,看上一眼便會知曉。既然朱雀大妖不再爭斗,你何必枯守金獒?師弟這段時日獨自一人鎮守玉屏,想必也想見見你。”
“不必你來教我,老夫心中有數。”
趙通天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說罷。
趙通天再次拂袖,一道道金燦劍氣,掠現于雪氣之中。
“這是?”
謝玄衣皺了皺眉。
這些金燦劍氣,交織成一幕畫面。
畫面之中,赫然是一座小山。
此山繚繞白煙,噴吐赤霞,看上去一片珠光寶氣之相!
“就在今日,南疆大山,瘴氣破裂,意外凸顯了一座秘境。”
趙通天沉聲說道:“這座秘境,一片‘純白’,周遭有諸多大陣相護……如果沒有猜錯,正是紙人道的山門!”
“紙人道山門?!”
謝玄衣心頭一凜,他凝神望去。
這山頭,倒還真有幾分熟悉……當初在大月國,陸鈺真施展“純白圣人”法相,四周便隱隱散發著這般神圣威嚴之姿。
“此事引起諸多關注,大褚皇城緊急召集諸方圣地,商議‘蕩魔’事宜。”
趙通天平靜道:“這十年忽然出現的‘紙人道’,已經超出了大褚皇族的忍讓界限……陸鈺真的存在,對仁壽宮而言乃是一根心頭刺。對其他圣地,自然也是一樣。”
以往南疆邪修,只在自己山門附近的一畝三分地活動。
即便互相爭斗,也出不了十萬大山。
前幾年最亂的時候,陰山邪修北上……也沒翻出什么浪花。
對圣地世家而言,南疆三大宗,并不值得忌憚。
可如今情況,則不一樣了。
三大宗聯手,竟然都無法壓制“紙人道”,反而被紙人道壓得無法離開山門……如果大褚再不干預,陸鈺真以一己之力吞并三大宗,只是時間問題。如若南疆邪修被陸道主一統,那么這塊邪瘴之地的意義便不同了。
大褚修士,無法在南疆之地修行。
但紙人道眾卻不受影響……
如此一來。
陸鈺真甚至可以在南疆自擁成國!
謝玄衣心中喃喃:“蕩魔……終究是要開始了么?”
他心中知曉,南疆蕩魔乃是必然。
只是沒想到。
這一切來得如此之快。
“前陣子,你和書樓對江寧的布局……取得了不錯的成效。”
趙通天語氣略微有些戲謔:“但很可惜,就在剛剛,仁壽宮頒布圣諭,圣后雖未出關,卻是全權委托了一位‘特使’,對江寧王府做出了最新的處罰。”
再拂袖。
金燦劍氣,倒映出那位仁壽宮黑袍特使宣讀圣裁的場面。
“江寧王謝志遂,治下不立,致使團慘案,削去王爵,暫禁宗廟。”
微微停頓。
那位特使拉長聲音,一字一頓說道:“念謝氏祖上功勛……允其閉門思過,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