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放在一年前,元苡還真不會拒絕肖祈的邀約。
那個時候她還真是一個沒什么心思的純良姑娘,在拜入百花谷前她只是一個出身在商賈之家的淳樸姑娘,生活在大褚最繁華的江寧,父母從事水路生意,家境不算大富大貴,但至少從沒有讓她吃過苦,于是元苡便覺得身邊人都是好人。這個觀念直到北海陵結束才發生改變,倒不是元苡經歷生死之后,一下子就從懵懂無知變得精明市儈,而是她從北海陵返回宗門之后,忽然被告知原本前景大好的家族,其實早就淪落到了苦苦支撐的慘淡地步。
這些年在謝氏統御之下,江寧諸門閥陸續臣服,水路生意一再收縮,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背后沒有靠山的元家在龐大江寧只能算是一團稍大些的糖泥,謝氏重整麾下產業之后,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們便被紛紛踢出局。元家早就不復當年,所以父親這才急著拜托一位相識多年的仙師道長,哪怕耗盡家財,也要送她去百花谷修行。好在元苡足夠爭氣,被葉清漣看中,這才保留了一縷希望。元苡拜入百花谷的這段時間,家里的生意徹底破裂,父親欠了許多銀兩,但卻攔住家里其他人,從不主動與元苡聯絡。其實這個男人的想法很簡單,他不想打擾元苡修行,哪怕家道中落,他還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兒能夠活得無憂無慮。
青州亂變的消息傳到江寧。
本就慘淡的元家,得知北海陵血戰,百花谷年輕弟子盡數死絕……天快塌了。
不幸中的萬幸。
元苡還活著。
大難不死,這才有了父女相見。
元苡很慶幸自己開始了修行,雖然如今境界尚且低微,無法在江寧地界改變謝氏做出的決定……但至少能夠幫到家族存活下來,她找到葉清漣求來一道授意,元家便無比順利地從江寧遷移來到了青州,在百花谷指引下接管了“楚家”殘留的一小部分生意。游海王身死道消之后,青州迎來了巨大洗牌,潮祭大戰落幕,小國師給楚家留了一條活路,并沒有趕盡殺絕,但楚家在青州的大多數產業都被接手。
現在這里的一切都由百花谷和姜家說了算。
某種意義上來說,元苡給了這個瀕臨坍塌的家族一次新生。
許多人的長大都是一夜之間。
從那天之后,元苡改變了許多。
她開始拼命修行。
不僅僅是為了追趕小謝先生,也是為了甩掉過去那個沒用的自己。
如果今夜正常發展……
那么肖祈登門拜訪,不會得到任何回應。元苡對這個肖師妹有些許的同情,但也僅限于同情,她甚至連肖祈帶來的糕點都不會收,大概只會客氣地說一句“師妹太晚了早點休息”,然后接一句“如果睡不著便好好修行”。
然而今夜并不是正常的一夜。
正當元苡準備開口回絕的時候,心湖之中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謝玄衣并沒有在姜家和百花谷的洞天靈寶中休息。
他馭劍懸停在圓龜山頂。
天幕黯淡,正好為被,劍器懸掛天頂,薄薄暮云纏繞,他的神念收縮籠罩一整座圓龜山,觀察著百花谷和姜家的每一位年輕弟子……關于南疆蕩魔的具體事宜還在討論,但已經與謝玄衣無關了,他已經不想參與無意義的議論,也尊重大褚督官們所做出的一切決定。
只不過有些事情卻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參加北狩之時,謝玄衣被陰過一次,那艘甲庚號寶船滿船盡是邪修,這次寶船人選由書樓和皇城司契定,都是自己人,當然要靠譜許多,但對手卻變成了紙人道。謝玄衣十分細致的檢查了每一個陌生弟子,他對紙人道的了解其實并不比其他人更多,之所以能夠認出“千緣道人”,只是因為恰好提前遇到過道九……如果陸鈺真麾下還有其他化形寶器,混入寶船,潛伏在自己身邊,他未必能夠識別出來。
其實肖祈隱藏得很好。
謝玄衣神念從她身上掃過,并沒有覺察出什么異樣,按照常理來說,他其實并不會過多留意這個普通弟子。
但偏偏。
謝玄衣在整座圓龜山中,只特殊關照一人。
那便是元苡。
于是接下來的一切……便水到渠成的發生了。
元苡按照謝玄衣的傳音指令,一步一步配合肖祈,離開山門,躲開巡守弟子的監察,最終來到這里,在無人知曉的偏僻角落,大家互相撕破偽裝,互相展示底牌。如果謝玄衣不曾在元苡身上留下一道特殊關照的神念,從一開始便掌控局勢,那么現在一切都會變得被動。
看著插落地面的“飛劍”,肖祈神色有些難看,這竟然只是一枚隨意折斷的枯枝,甚至不是單獨淬煉的寶器!
此刻她回想先前操縱風刃嚇唬這少女的畫面。
這才明白為何元苡始終如此鎮定。
怪不得元苡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原來今日這場“請君入甕”,自己才是那個入甕的狩獵目標。只不過對方未免也太信任這個姓謝的年輕人了吧?畢竟是在自己領域結界之中,先前那種情況,只要自己改變一下念頭,風刃沒有拐彎,便會直接貫穿她的頭顱!
天頂上空。
隱約可見一抹金燦光焰,緩緩懸掛,猶如大日。
肖祈抬起頭來,緊縮眉頭。
她看不清頭頂那道耀光的具體景象,只覺得這大日著實刺眼。
與此同時,肖祈心中隱約感到慶幸,謝真剛剛那一劍看似凌厲,但那根撕裂天幕直墜大地的枯枝,只是把這方天地一切為二,以劍氣為屏風,將元苡兜罩包裹起來,并沒有破壞這座結界的“完整性”,看來謝真似乎也存了就地解決的念頭,不希望驚動其他無關人等。
如此一來,這座結界的威力并沒有被破壞。
她背后無形之翼微微震顫——
被劍氣絞碎熄滅的風海,點燃余燼,重新開始緩緩流淌。
肖祈深吸一口氣,道境之力翻涌。
正當這方天地風聲再度密集之時,她聽到了一道冰冷淡漠的聲音。
“……青藤篇第三式。”
肖祈怔了怔。
這聲音從高空墜落,落在大地之上,緩緩蕩漾開來,蕩出的無聲漣漪,混雜在風聲之中,將蓄勢的狂風震散。
一時之間,枝葉搖曳,草木俯身。
站在肖祈對面不遠處的少女,神色凝重,握緊蘆葦長劍,擺出架勢。
“呵?!”
肖祈氣得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覺得這一切簡直荒唐到了極點。
剛剛的話……是說給元苡聽的!
開什么玩笑?
元苡只是馭氣境,而自己是陰神境!這姓謝的是想指點馭氣境和自己對弈?!
然而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么荒唐。
一個敢教,一個敢打。
元苡握緊蘆葦,沒有絲毫猶豫,前踏一步,劍尖上挑,一連串青藤從地面生長而出,這是一招極其樸實的劍招,在百花谷劍典之中,往往用來防守,但在元苡手中卻是多了些“舍身忘死”的意味,這馭氣境小姑娘根本就不管遞出這一劍自身會變得怎樣——
一劍刺出。
無數青藤逆著狂風拔地而起!
看著這一幕,肖祈臉色一片鐵青,她只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
她之所以全力凝聚道境,是為了和天頂那個姓謝的馭劍修士決一死戰,而那個姓謝的不屑對自己出劍也就罷了,難道真想指點一個馭氣境來擊敗自己?
馭氣境螻蟻!
自己只要隨意一掌就能拍死——
面對這樣的一劍,肖祈當然不會后退,她神情憤怒到了極點,眼神中的殺意也凝聚到了極點,整座小天地的空氣都在此刻染上一層冰冷含義。肖祈原地不動,采用了最簡單也最輕蔑的方式進行回擊——
她抬起衣袖,揚起手掌。
狂風翻涌,在遠方形成一枚數十丈,足以淹沒小山的巨手,貼地“緩緩”攏來。
轟隆隆!
呼嘯之音,落入元苡耳中,她沒有絲毫猶豫,繼續遞劍。
她不在乎這世界其他所有的聲音。
她只在乎一個人。
那人讓她出劍,她便出劍,那人讓她使用“青藤篇第三式”,她便使用青藤篇第三式。
“不用變招。”
謝玄衣站在天頂,背負雙手,平靜地看著這一幕。
他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落入元苡心湖之中:“繼續,繼續第三式。”
元苡的奔跑速度越來越快。
她能夠感受到耳畔山呼海嘯的轟鳴——
那巨大狂風凝聚的手掌,幾乎要將她淹沒,碾碎!
但就在狂風即將撞在少女羸弱身軀的那一刻,插在地面上的那把枯枝,忽然輕輕震顫了一下,一縷無形的漆黑道境在瞬間綻放,貼著少女切割整座道境世界,化為一面極其纖細幾乎可以忽略的劍氣壁面,這條墨線瞬間拔地而起,千鈞狂風撞在滅之道境堆砌的纖薄壁面之上,竟是直接破碎消散。
緊接著,天地間響起極輕的撕裂之聲。
“刺啦!”
元苡怔怔看著眼前畫面,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青藤篇第三式。
通篇最為樸實無華的一劍……
由她這位馭氣境遞出。
竟然真的順利刺入了陰神尊者的身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