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部都有調度糧草的記錄,的確有不少糧草送去了西域,這些事都是英公在安排,而且是陛下授意的?
直到英公從雪中走入太極殿,這些議論聲這才緩緩平靜了下去。
許敬宗站回自己的位置前,路過顏勤禮時又叮囑道:“市稅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老夫問過陛下,陛下說要做到應知盡知。”
顏勤禮稍稍頷首。
朝班上,隨著英公一步步走回武將一列,文官這一側也隨著馬周的站定,眾人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自貞觀年間以來,受兩位皇帝的倚重,英公這些年反倒是越來越低調。
直到內侍一聲高喝,李承乾走入朝堂中,群臣紛紛行禮。
今天是乾慶十一年,新年的大朝會,李承乾穿戴天子冠冕,坐在皇位上,準備聽著朝臣的奏報。
殿內,安靜片刻,于志寧上前道:“陛下,事關關中農事,司農寺詢問昆明池之事。”
李承乾頷首。
褚遂良會意,喚道:“郭寺卿。”
言罷,郭駱駝站出朝班,雖說只是一個寺卿可此人是唯一一個當朝位列凌煙閣的功臣,即便不是位高權重,但在朝中人人敬重。
郭駱駝雖說是個寺卿但穿著三品以上的朝服,他行禮道:“陛下,近來司農寺與太府寺,文學館查明,昆明池水位歷年下降,去年秋后已露出了大片的河灘。”
太府寺卿高智周站出朝班,朗聲道:“陛下司農寺所言確有此事,近年來秦嶺以北雨水有所減少,昆明池自大業年間至今已多年失修,水位連年下降,到了不得不管的地步。”
話音落下,殿內的群臣開始議論起來。
李承乾思量著沒有言語,昆明池是漢武帝擴建的,因占地位置特殊,又是獨特的水源地,昆明池所在的三百頃地也就成了上林苑,成了一座皇家的林苑。
可自武德以來,大唐一直鼓勵耕種,上林苑這片地時常給鄉民耕種。
昆明池是一座人造湖,或許算是有正式史料記錄的最早的一座,且規模最大的人造湖,也就是一座水庫。
這座水庫給養著周遭數個村縣,甚至與長安城的水系相連。
只是安靜了片刻,李承乾便想到許多緣由,思考著其中的利害關系。
而朝堂上的眾人也開始爭論起來,又有人開始提起遷都之事,一旦昆明池枯竭意味著水路干涸,加之秦嶺以北的降雨連年減少,一時間朝臣們又重提遷都。
這種爭論多了,有人就懷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放干了昆明池的水,引起昆明池就要枯竭的情況,以此來攪亂陛下視聽,就是為了讓陛下遷都。
李承乾吩咐道:“去調閱欽天監的記錄。”
殿前侍衛行禮道:“喏。”
現在的欽天監全由晉陽公主做主,并且這里擺放著各種模型與沙盤,平日里這里也只有晉陽公主一人,或者絕大多數時候,這里是沒人的。
今天侍衛來得正巧,晉陽公主正帶著另一位小公主在這里。
小孟極穿著一身像模像樣的道服,用還顯稚嫩的話語聲,言道:“姑姑正在推算日照角,不能打擾。”
“可是陛下讓末將來調閱欽天監的記錄。”
小孟極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言道:“父皇因何事需要調閱?”
這位小公主的話語聲很快,且咬字清晰,好似很忙但又顯得有些從容不迫,不愧是當今陛下的女兒,氣度果然不簡單。
這位殿前侍衛說了今日早朝的緣由。
聞言,小孟極點頭,還顯矮小的她推著一個可以滑動的梯子,而后來到一處書架前,從中挑選了兩卷書道:“這兩卷書足矣。”
侍衛躬身接過書,還有些為難,道:“公主殿下,這……”
小孟極先是看了看欽天監內,又看了看眼前的侍衛,抬首道:“我與你去一趟太極殿吧。”
又是十分快且咬字清晰的話語聲。
這個侍衛的腦中還在過著話語,這位公主就走到欽天監外,他只好跟上腳步,生怕這位年幼的公主會磕著摔著。
十二歲的小孟極一步步走入承天門,在沿途侍衛詫異的目光下,走向了太極殿。
“我講話是不是太快了?”
“末將……”
小孟極有些因寒冷而泛紅的小臉上神色平靜,解釋道:“我平日里要學的學識有很多,時常很忙,因此講話很快。”
殿前侍衛聞言,又是汗顏。
待到了殿前,侍衛神色有些慌亂道:“陛下,公主殿下來了。”
來殿前的正是還沒有正式封號的小公主。
小孟極在殿前行禮道:“孟極拜見父皇,諸位大臣。”
“不用多禮了,入殿吧。”
“喏。”她回應著,墊腳從侍衛手中拿著兩卷書,書卷抱在懷中又十分從容地走入殿內,而后在群臣面前站定,她也絲毫不怯,而是十分懂事地行禮,開始解釋。
“聽聞父皇與諸位大臣有提及昆明池,孟極會意之后便明白父皇所需,其實欽天監這些年來一直在記錄關中的每年的點雨量。”
言罷,她打開書卷遞給一旁的郭駱駝,道:“這是這三年來的點雨量,近些年關中的點雨量看似有下降,但其實是因雨季比往年更集中了。”
郭駱駝一邊看著欽天監的記錄,時而點頭。
在太極殿內,郭駱駝特意想要挺直腰背,但常年種地的郭駱駝后背依舊有些彎曲,即便是盡力挺直了,也顯得有些佝僂。
小孟極站到了一旁,與年邁的老內侍站在一起,乖巧地等父皇結束早朝。
又見父皇側目看過來,她乖巧一笑,瞇著眼牽著楊內侍的手。
楊內侍面帶笑容,身形也有些佝僂,被小公主牽著手感受到莫大的幸福。
再看回眼前,眾人紛紛翹首,想看看欽天監記錄的卷宗上究竟寫著什么,而郭駱駝似乎看得很入神,口中似有低語正在盤算。
待看完之后,郭駱駝又將卷宗傳閱給其他人。
點雨量又是一個新詞,是從欽天監的記錄中出現的,而且欽天監記錄了每年每一場雨季的點雨量,奇怪的是這種點雨量是用分,寸,尺來記錄雨量,而不是用一斗,或者斛來記錄。
原來欽天監每年都在做這些事。
若是欽天監與太府寺,司農寺三方能夠通力合作,關中的農事說不定會更好。
一直以來頗為神秘的欽天監原來一直在為民生所計,為民生記錄每年風雨,令朝臣心生慚愧又感動。
郭駱駝道:“陛下,正如欽天監所記錄,與臣所知并無二致,秦嶺以北的雨水看起來少了,但降雨量更集中,若推算實際的雨量該是不減反增的。”
太府寺卿高智周行禮道:“陛下,臣以為該重修昆明池。”
見有人還要反駁,李承乾緩聲道:“自古以來,有人覺得天時地利不可逆,但在朕看來如今河西走廊以西種了二十余年的樹,成千上萬的人們遷徙至沙州,瓜州,在那里種出了大片樹林,甚至還能種出一片能夠種瓜果的果林。”
說是遷徙了成千上萬的人去沙州,其中有絕大多數都是犯人,自貞觀十八年以來,陛下還是太子時就將大量的犯人送去了西域種樹,有些人在西域活下來了,并且在西域安家。
有些人在西域沒活下來,他們成為了樹木養活所需的人肥。
不管這些犯人死了還是活著,都在為社稷燃燒自己,哪怕是人肥,那也是有用處的。
在多年來的傳聞中,河西走廊以西的確有了一大片的樹林,成了西域商賈來往的休息場所,甚至還能開設酒肆。
而這片樹林還在繼續擴張,甚至一路往高昌與焉耆而去,誰也不知李唐這一朝要種多久的樹,大抵上可能還要延續十年,二十年?
既遷徙了人口,又種了樹,這難道不是一段佳話嗎?
李承乾又道:“需要昆明池用水的村縣有十余個,說要讓朕遷都的難道是要朕坐視水源枯竭,而看著他們土地荒蕪,他們的生活水源斷絕嗎?遷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往后不要再輕言遷都。”
英公率先躬身行禮,道:“陛下圣明。”
而后群臣跟著一起行禮,道:“陛下圣明。”
當年有人覺得關中種不出葡萄,但關中種出來了。
當初有人覺得關中修不好淤地壩,但關中還是修好了。
雖說西域種樹很難,可二十余年過去了,總算是有了些許成果,哪怕這個成果很小。
哪怕老天也不希望皇帝留在這關中,皇帝大抵也想與這天時地利爭一爭的,到時候即便是輸了,皇帝沒有任何損失,也能夠收獲大片的民心。
因此,許敬宗十分確信,當今陛下就是天生適合當皇帝的。
昆明池的事由工部主持,司農寺,太府寺,文學館配合,重修昆明池,將其重新開辟到三百頃地作為水庫,加深蓄水量。
人不能知難而退,這是鄭公精神,皇帝如此,朝臣也該如此,來濟在一旁寫下了今天大朝會的過程。
昆明池的事有了著落之后,早朝依舊在繼續,英公拿著一卷書,朗聲道:“陛下,老臣有蔥嶺急報上奏。”
李承乾頷首道:“英公請講。”
李績用雄渾的嗓音道:“石國,大宛這些蔥嶺諸胡幾次冒犯唐軍,去年冬月太子前往怛邏斯城遇襲,好在太子無恙,裴行儉于風雪中追擊敵軍數十余里地,殺敵百余人,但蔥嶺諸胡近來屢屢與大食人走動,老臣以為不可不提防。”
隨后,李績面向眾人再次雄渾地嗓音朗聲道:“他們安敢冒犯太子,老臣請命,掃平蔥嶺諸胡!”
英公像是一頭猛虎,在朝堂上的發言如同猛獸的咆哮。
這些年英公就是一頭沉睡的猛虎,沒人敢去招惹,而現在一份蔥嶺的急報現在才送到長安,才惹怒了英公。
平日里也沒什么事能夠讓英公生氣,也只有這件事了。
在太極殿內,英公還是國之支柱,是護國大將軍。
在外,這位英公如同一頭猛虎,光是直視英公的目光就有一種要被撕碎的感覺。
婁師德忙站出朝班,朗聲道:“陛下,這些年大食人幾番東進,已吞并波斯諸多舊地,兵鋒直指蔥嶺。”
李承乾沉聲道:“傳朕旨意,命梁建方為蔥嶺道行軍總管,裴行儉為蔥嶺道行軍副總管,攜安西都護府六萬兵馬,進軍蔥嶺。”
該來的還是來了,當年與大食人的遭遇戰已過去了四年,而安西大都護也建設了四年,這四年間經營與積累就是為了戰爭。
先前的種種猜測都印證了眾人的猜測,直到現在陛下一道旨意下達,眾人心中了然,大唐又要開戰了。
這才是人們心中的大唐的真正樣子,自大唐立國以來,從武德年間到貞觀,再到如今,戰爭從未離開過。
太極殿內,英公道:“陛下圣明!”
群臣再一次行禮,高呼道:“陛下圣明。”
待朝臣稟報完余下的事,今天的大朝會臨近尾聲,又有人進諫召回在外的太子,國之儲君不容有失。
李承乾打心里是想鍛煉鍛煉這個兒子,與朝臣答應寫一封家書讓他早些回來。
這場戰爭不需要在關中募兵,也不需要抽調別處的兵馬,該抽調的兵馬早就在去年秋季時,英公都抽調好了,早就鋪好了路,就等一個開戰的理由。
早朝結束之后,陛下又請英公,于志寧,馬周,褚遂良,許敬宗五人在新殿內用飯。
隨后正在用飯的陛下,讓人送來了旨意,旨意一路送到了吏部,陛下有旨命崇文館再派五十名支教夫子前往西域支教。
來濟回到了秘書監,他坐下來,對一旁的小吏道:“拿筆墨來。”
“喏。”
一卷書鋪開,來濟執筆在史書上書寫今天的大朝會發生的事,將陛下的言行記錄在了國史上。
“老先生,今年的政令要貼在朱雀門邊的城墻上。”小吏詢問道:“老先生是否要添幾筆?”
來濟笑呵呵道:“不必了,擬好就張貼出去吧,人們都還等著看呢,每年都不能落下。”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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