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一將急報送到禮部,卻發現許尚書不在這里,而是早已得知了消息,去面見陛下了。
皇宮內,東宮西苑的承慶殿,這座殿也是近年來修建的,前前后后修了三次,陛下對殿內的臺階一直不滿意。
在陛下眼中宮里的一切事物都要整整齊齊的,可也因當年的皇宮年久失修,這里的地基有些不平,倒是大殿前的臺階也有些傾斜,陛下好幾次因此惱怒。
只能一次次地讓宮里的人來修繕,可一旦動工就要重新打樁夯實地基,承慶殿前所種的又是當今蘇皇后所喜的牡丹花,宮里的人可不敢輕易挖了,一時間宮里的人也是兩頭為難。
殿內,李承乾看著許敬宗奏報,道:“老許。”
許敬宗朗聲道:“臣在。”
“等吐蕃之事落實后,你也告老吧。”
聽到陛下的話語,許敬宗吸了吸鼻子,有些抑制不住悲傷情緒,他哽咽道:“臣還愿意為陛下效命,臣還……臣未老。”
許敬宗低著頭,聲音帶著些許顫抖。
李承乾看著他的須發已白了大半,走上前遞給他一碗茶,道:“老許,朕不缺才俊了。”
許敬宗雙手接過茶碗,朗聲道:“謝陛下賜茶。”
李承乾揣著手往前走了兩步,其實許敬宗的半輩子很坎坷,如許敬宗那一輩人的人又有誰的人生是不坎坷的呢?
當年的許敬宗盡管是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可在當年的秦王府中有房相,杜如晦,姚思廉,孔穎達,虞世南,乃至武功縣蘇氏出身的士族中人蘇勖與于志寧。
這些人不論是才學還是能力,都是許敬宗所不能比的。
而經歷過隋末大亂,經歷過楊廣時期的江都之變,親眼看著宇文化及謀反,而后他投效李唐,拜入秦王府。
經歷了江都之變時的許敬宗處于人生低谷正值二十余歲的年紀,原本在拜入秦王府之后,許敬宗打算施展一番,卻遇到了那個時代翹楚,如房玄齡,杜如晦,孔穎達,虞世
南之流。
那些人都是亂世中光芒耀眼的人物,同樣是秦王府學士的許敬宗始終處于微末。
最后許敬宗投效了許國公高士廉,尋求一個出路,又尋到東宮太子的機會。
本來,李承乾也想不到自己會有許敬宗這樣的人相助,只能說舅爺的眼光向來不會錯的,哪怕是當年將母后交給父皇,還是現在,舅爺看人的眼光準確得令人發指。
而之后許敬宗在涇陽苦熬兩年,又在京兆府苦熬數年,坐到了禮部侍郎的位置上,直到現在成了禮部的尚書。
甚至早在當年,許敬宗就被朝野說成了東宮心腹,現在許敬宗位列六部尚書,又是左右仆射之一,更證實當年的說法。
這么多年,許敬宗表現出來的能力也是值得肯定的。
在那個支離破碎的時代,與許敬宗有著同樣的命運,經歷過江都之變的人還有上官儀。
在人生境遇上,許敬宗的人生與上官儀的人生十分相似。
只是在江都之變后,許敬宗投效了李唐。
而上官儀,他在江都之變后做了一個僧人,甚至在姑蘇城的寒山寺還有一段經歷。
大抵上,最后這兩人都帶著前隋的遺恨,從亂世走到了李唐。
也難怪,當東征大勝之后,許敬宗與上官儀會相擁而泣。
這就像是劉邦說起他的大漢基業,他就會說起秦朝,在那個時代的局限下,為了得到人心劉邦也會在秦面前加上一個暴秦,由此將自己打成一個反對暴秦的人將其他志同道合的人招攬過來,為他治理國家。
而劉邦呢,一邊說著暴秦,可在律法與制度上,劉邦的身體很誠實地延續了暴秦的“舊風俗”
這像是大唐,大唐的一切都有前隋的影子,而當年武德一朝從一個扶持起來的隋帝手中禪位而來,來得有些唐突。
但這世上的唐突也挺多的,當年天下群雄四起,他宇文化及都稱帝了,這種事誰能忍。
正思量著,卻見許敬
宗收起朝服的下擺,就要跪拜在地。
李承乾連忙上前扶住他,“你這是做什么?”
許敬宗抓著陛下結實的手臂,紅著眼道:“陛下,讓臣再為陛下效命幾年,臣還未老,臣還能為陛下處置國事。”
李承乾蹙眉看著他。
許敬宗顫抖地道:“陛下,非是臣貪戀權柄,就算是陛下讓臣在朝中只是寫寫文書,臣也心甘情愿,臣只求陛下讓臣在朝中多留幾年,讓臣為陛下盡忠。”
這的確是許敬宗的真心話,他是一個禮部尚書,可他的權力相比于吏部,兵部,刑部,一個禮部尚書能有多大的權力?
許敬宗的權力甚至不如徐孝德來得實際。
“陛下!自江都之變后臣半生顛沛流離,得以良主,臣死而無憾,臣還能再為陛下效命十年,還請陛下成全。”
李承乾將他扶起來,拍著他的肩膀道:“朕也沒讓你現在就告老。”
許敬宗用朝服的袖子抹了抹眼淚,又行禮道:“臣……”
“南詔的事交給你去辦,朕再給你三年時間。”
許敬宗朗聲道:“臣領命。”
他再一次躬身行禮,這才轉身離開了承慶殿。
李承乾獨自站在殿內,等須發皆白的許敬宗出了大殿,這才坐回去,拿起許敬宗的卷宗仔細看著。
“你是個好皇帝。”
話語聲從后方的屏風傳來,抬眼見是父皇一直在后方站著,李承乾道:“讓父皇見笑了。”
李世民拄著拐杖走上前,“你的臣子都愿意為你效命到老。”
“父皇又說笑了,世人都說兒臣薄情寡恩。”
“那又如何?”李世民坐在一旁,又道:“你若在意他人的看法,當年做事就不會那么果決,也不會在洛陽殺得人頭滾滾。”
李承乾還看著手中的奏章沉默不語。
李世民輕咳了兩聲,坐在殿內的搖椅上安靜睡著。
皇城內,郭正一見到
了迎面走來的許尚書,他跑上前道:“許尚書!吐蕃的道縣建成了。”
在禮部,兵部與都護府的主持下,將吐蕃地界分為六道七十四縣。
這種統治現狀代表著往后的吐蕃也要實行大唐的道州縣的劃分。
而對統治者來說,將地方分為縣,而每個縣的人口各有不同,地理位置也有差異,正是這種差異與分而治之,對統治者來說更有利。
用統治者的角度來看,就是將人劃分在一片片的土地上,讓人們重新聚居,并且用縣鄉來劃分,權力從縣鄉開始,自下而上開始積聚,最后權力會集中在統治者手中。
在這個享受道州縣的統治方式,帶來的穩定與繁榮,讓唐人理所當然地覺得這是最好的方式,甚至當皇帝說要因地制宜時,有朝臣站出來反對了。
只要大家的目標是一致,哪怕方式方法不同,李承乾愿意給人們更多的時間,去驗證答案。
郭正一淚眼婆娑地道:“吐蕃歸入大唐了。”
許敬宗拍了拍他的后背,又道:“還有許多事要做,我們的事還未完成。”
乾慶十四年,夏。
當初的上元節時,吐蕃才完成道州縣的劃分。
直到今年的夏天,才有戶部的官吏來到吐蕃,給吐蕃人新的戶籍。
在這個消息傳遞緩慢的時代,當吐蕃的急報送到長安城,經過朝中商議,再派官吏到吐蕃,一個春天就這么過去了。
如今的唐人依舊使用著古老的運輸方式,人們也習慣了這種消息的滯后性。
上官儀陪在太子的身邊,走在咸陽橋邊,與太子一起看著正在釣魚的陛下。
於菟道:“父皇近來真是越來越清閑了。”
上官儀撫須笑著道:“這天下安寧,陛下清閑,實乃人間一大美談。”
“父皇釣魚也是美談啊?”
“那是自然。”
“父皇都釣了三天的魚了。”
“那也是美談,朝臣們各司其職,社稷安定,若陛下整日憂慮不安,社稷也會不安的。”
於菟蹙眉道:“老師此言……像是昏君之言。”
上官儀依舊面帶笑容,如果太子能夠離自己的孫女遠一些,那就更好了。
最近自家孫女時常與太子有說有笑的,已成了上官儀心頭的一大難事,該如何是好。
於菟接著道:“吐蕃又有消息送來了?”
上官儀將吐蕃發生的事講述了一番。
就在今年的春天,程處默在吐蕃辦了一件大事。
當年在長安城,程處默親眼見到一群孩子站在春明門,向著長安城的坊民宣誓。
而如今,程處默帶著一群十五歲吐蕃的孩子,向大唐宣誓,向吐蕃的子民宣誓,守護大唐社稷與吐蕃子民,守衛家園安寧保護邊疆。
自小在軍中長大的程處默是個雷厲風行的人,他行事不會像李安期那樣顧前顧后。
他不經上奏私自行此事,引起了朝中非議,可念在程處默的心是好的,到了之后陛下讓程老國公給程處默寫了一封斥責的書信這件事就此揭過了。
於菟道:“姑姑的弟子創立了一個學派,老師可有聽聞。”
上官儀頷首道:“聽說了,武氏的那個姑娘與徐慧在洛陽創立了唯物學派,而且專收女弟子,她們的女弟子有上千人。”
小武與徐慧是當初長樂公主的弟子,現如今也頗有成就,當年她們在洛陽與諸多名仕有過辯論,為此當初的洛陽人們都知道這兩位才女,有了名聲之后,她們就開始收弟子。
而她們的弟子也都是女子,唯物學派準確地來說該是在長樂公主的授意下創立的。
於菟道:“老師,其實從生產勞作的立場來看待,以前的賦稅繳納多是以男子為一戶,若將來參與勞作的女子越來越多,她們創造出來的生產力也能夠給社稷帶來巨大的裨益。”
上官儀道:“殿下,其實自古以來一直如此。”
於菟道:“從生產力來說一個人的生產力與年齡男女老幼無關,只與他能夠生產的價值有關,論生產是一門很冰冷的學問,所以我從小不愿意與長樂姑姑學,長樂姑姑與父皇的學識都很冰冷。”
上官儀笑道:“太子殿下自小就察覺到了嗎?”
於菟道:“那是我能夠讀懂論語之后,我將姑姑的文章給來濟老先生看過,他老人家說這是一門十分冰冷的學識,將人當作生產力,他老人家從未見過如此冰冷的學識,可就是如此冰冷的學識,卻是我這個太子必須要學的。”
上官儀嘆息一聲,心說太子竟然開始為成長煩惱了,一個多愁善感的孩子,將來的皇帝或許不會是個無情的人。
“其實殿下不用多慮。”
“還請老師指點。”
上官儀面帶笑容地言道:“臣是御史,臣見過人間的冷暖,也見過人世間的黑暗,殿下啊……每個人都是不一樣,這世上的很多事看似都是有道理,我們都覺得許多事都應該按照道理來說,可現實中很多時候許多事,都是不能按道理來講的。”
老師的話語很深奧,於菟聽得一知半解,不過他今天還有一件事要做。
在咸陽橋的另一頭,那里有一個巨大的爐子正在燒著,還有幾個民夫正在往那個爐子中瘋狂地鏟煤。
只聽李治大喝一聲,“放!”
聞言,一個民夫拉動繩拴,爐子發出一聲汽笛聲,在場的眾人親眼見到一道白氣沖天而起。
汽笛聲只有一次,李治書寫著這一次嘗試的結果,而后又從少府監的鐵匠手中拿來了一個鐵錠子,用這個鐵錠子放在爐子的上方,用它來維持爐子的氣壓穩定,讓氣壓不至于炸爐,卻又不會放出太多的氣。
李承乾遠遠看著爐子。
東陽走到皇兄身邊,看著河對岸的熱鬧,笑道:“稚奴總算是造出來了。”
現在李治造出來的東西,應該是一個高壓鍋,大概就是高壓鍋了,一個大號的高壓鍋,還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