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五歲的孫子遞上一卷奏章,李承乾從他的小手中將奏章拿過,自語道:“看在孫子的份上,朕再幫幫他們。”
李適之又嬉笑著去抓琉璃水缸中的小魚。
皇帝退休了,就成了太上皇,職業生涯結束了,也就換了一個職業稱呼。
每到秋季,李承乾就會離開皇宮,尋個僻靜的地方釣魚,身邊總是帶著孫子李適之。
上元四年的時候,英公就過世了,追封太尉,揚州大都督,謚號貞武,葬入昭陵。
李世民望著遠處的靈車痛哭著,整個長安城為之悲痛,以李唐一朝最高的葬禮下葬,一切以漢時的衛青,霍去病的禮制相當。
上一個有此等待遇下葬的是衛公李靖。
李承乾又一次見到李震,此刻的李震也已是一頭的白發,是軍中頗有名望的老將軍。
“家父說我的謀略不如裴行儉,勇武不如薛仁貴,智不如王玄策。”李震感慨道:“其實梁建方一點都不老,但家父沒有給他太多的兵權,而后他就告老了,之后將絕大多數的兵權交給了裴行儉,薛仁貴,王玄策三人。”
在英公的晚年,兵權的交接并不是太順利,或許英公真的看不上梁建方這個將軍的才能,在他上了凌煙閣之后,英公就開始分權,有意將梁建方的兵權架空了。
這也導致了梁建方早早告老,英公更看重年輕一派的才能。
李震遞上一卷書,解釋道:“這家父早年前編寫的書卷。”
李承乾接過書卷,詢問道:“醫書?”
李震頷首道:“家父打了大半輩子的仗,見識過很多的傷兵,也與很多大夫有過往來,在我小時候……”
話說到一半,李震的眼眶又是通紅,他接著道:“我記得在小時候,家父總是親自給一些傷兵用藥治傷,那時候軍中好多將士都很擁戴家父。”
“當年家父就想要編寫一本藥經,在很多年前。”李震的話語一轉,又道:“在很多年前……其實家父就想要交給陛下了。”
李承乾看著這卷藥經,道:“英公有心了。”
李震再一次行禮,又翻身上馬之后追上英公的靈車。
歲月流淌而過,有些人會在史書上留下名字,有些人的名字會在史書上留下一句話,還有的人能夠在史書上能夠留下幾句話。
還有人能夠在史書上留下篇章,還有的人能夠在史書上記錄好幾卷。
當今皇帝年幼時,學自當世史學大家來濟,因此這位皇帝最擅長的事是史學。
李承乾覺得這大概是當年來濟真的將太子當作他的史學傳人在教導。
上元五年,長孫皇太后過世了,李承乾跪在母后身邊,親自為母后梳了最后一次頭,春秋八十年的母后送入了昭陵,謚號文德皇后。
今年的春雨來得很早,葬禮結束之后,李承乾多了一些白發,不僅僅是兩鬢的白發,即便是梳理也藏不住這些白發了。
李承乾與父皇走到了立政殿,停下腳步。
跟在后方的李麗質見到了塵封多年的立政殿,再一次掩面哭泣了起來。
李世民伸手按在滿是塵埃的大門上,用力一推,屋門就此打開了,好多年過去了,立政殿保持著原樣,就連當初的家具都還在。
跟著父皇走入立政殿內,也看到了放在窗臺上的肥皂,這塊肥皂方方正正,是多年前的樣子,沒想到留到了至今。
雨水淅淅瀝瀝落在了皇宮中,李承乾讓弟弟妹妹們都先回去了,而自己回頭看去,見父皇已開始在收拾立政殿。
李承乾走上前,幫著父皇整理。
也沒讓宮里的人來收拾,父子兩人一直到了夜里,才坐在殿外,無聲望著夜空。
殿外依舊燈火通明,一群宮里的人都在照看著,生怕太上皇與老太爺會有什么意外。
可這父子兩人安靜得出奇,只有風聲偶爾吹過。
“那昭陵就剩下朕與輔機沒有進去了吧。”
李承乾道:“父皇,這人世間多好啊,何必急于一時。”
殿外傳來了輕微的抽泣聲,昭陵的意義不只是埋葬了幾個人而已,昭陵埋葬了一個時代的人,它埋葬了一個光芒萬丈的時代,一個豪氣云天英雄輩出的時代。
昭陵葬了一個時代,那個時代殘留的最后一點微光,也在慢慢熄滅。
往后,留給世人的就是一片新的天地,那片天地會有新的英雄好漢,會有新的義薄云天。
上元七年,趙國公長孫無忌過世了。
緊接著的次月,抱著李適之的老太爺閉著眼,再也醒不來了。
李適之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他知道老太爺睡著了,再也不會醒來了,也沒有哭泣,而是呆呆地看著忙碌的人們。
秋雨始終按照四季的節氣準時來到關中,唐昭陵前,李唐的兄弟姐妹們站在這里。
在昭陵外,兄弟姐妹們只聽到一聲巨響,那是數千斤重的斷龍石落下的聲音。
李承乾拉下了斷龍石,親手將昭陵封閉,也就此葬下了一個時代。
關于昭陵的一切都會被記錄在一個個石碑與史書中,李承乾帶著弟弟妹妹們再一次叩拜。
該葬入昭陵的人也都葬下了,當李承乾帶著李唐宗室們離開這里時,也就與貞觀那個時代,永別了。
上元九年,七月,李承乾與妻子,兩個妃子住在驪山的行宮,很多年沒有再過問國事。
今天有一封書信送到了驪山,這封書信是王玄策親自送來的。
李承乾坐在山腰處的一棵棗樹下,從王玄策手中接過書信,詢問道:“你也是朝中的老將軍,怎么還親自去吐蕃?”
王玄策回道:“陛下,在吐蕃的雪山上埋著一個故人,末將每年都會去祭奠。”
吐蕃人喜歡將信紙包在牛皮套里,因此不太好剝開,李承乾費勁地剝著,終于將牛皮套打開了,再打開其中的信紙,信中所言的是吐蕃贊普松贊干布過世了。
王玄策又道:“陛下,吐蕃的使者正在來長安城的路上。”
李承乾又收起信紙,目光望著遠方道:“交給朝中去辦吧,朕就不見吐蕃使者了。”
“喏。”
因為松贊干布的喪事朝中引起了爭論,中書省侍郎魏玄同朗聲道:“老夫以為松贊干布即是吐蕃的贊普,當該由吐蕃人下葬。”
“慢著!”一群文吏中傳來了一聲不和諧的聲音,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出來的是一個年輕人,此人穿著一身單薄的衣袍,這人看著消瘦,而且神色上多有疲倦,該是昨晚宿醉的。
這年輕人一走出來,就放言道:“松贊干布乃當今太上皇摯友,該以唐禮葬之。”
“唐禮?”魏玄同又道:“你別忘了松贊干布是吐蕃的贊普,讓吐蕃人如何看待唐人!”
“正是為了吐蕃與大唐的百年大計,更應以唐禮葬之!”
魏玄同反問道:“你是何人?”
那個年輕人整了整衣襟,不卑不亢,抬手道:“下官鴻臚寺賀知章,任少卿。”
賀知章……這個名字很快就在中書省傳開了。
有人道:“此事該去問太上皇。”
劉仁軌拍了拍桌案,道:“太上皇久居驪山行宮已有數年,不便打擾。”
張柬之離開了吵吵嚷嚷的中書省,這個地方總是新人換了舊人,依舊是吵吵嚷嚷的,幾十年了沒有變過。
一路走過了各個官邸,走出朱雀門,離開皇城一路走在朱雀大街。
按照平日里的習慣,張柬之來到常年回來的一家食肆,拿出一個醋壺放在桌上,饑腸轆轆的他,先向店家要了一碟羊肉,再來一碗面。
羊肉先端了上來,接著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與一碗面。
只是筷子剛要下去,眼前的這碗面就被人奪走了,再一看自己的醋壺也被奪走了。
張柬之又抬頭一眼,見到了晉王與狄仁杰,還有裴炎。
裴炎正拿著醋壺往碗中倒著醋。
店家十分明事理地又遞上一碗面,這幾位可不是一般的客人,又是熟客,而且知曉這幾位身份不一般。
張柬之又接過一碗面,問道:“晉王殿下,你近來不是在洛陽嗎?”
李治吃著面道:“只有在長安才有最好的鐵匠,當年在皇兄手中的那些工匠,手藝高超。”
說著話,李治拿出一根彈簧與一根帶著螺紋的榫卯,解釋道:“這兩樣東西,只有當年少府監的老工匠能造,回長安就是來找他們的。”
狄仁杰道:“長安的工匠手藝一直是最好的,擁有的工匠也是最多的,當年京兆府大力開設作坊,那時候給關中培養出了很多手藝高超的工匠。”
裴炎道:“懷英,你最近還在盯著慕容順嗎?”
“失蹤了,找不到他去哪兒了。”
“是死了嗎?”
狄仁杰吃著面道:“大概是還活著吧,不然慕容順的孩子們會告訴我的。”
“為何?”
“他的孩子與我有聯系,他們知道我在追查慕容順。”
張柬之剝開一頭蒜,分給了幾人。
圍著坐的四個人都尤其喜歡吃蒜,一口面一口蒜地吃著。
“聽說晉王妃近來……”
張柬之哪壺不開提哪壺,話還沒說完,就被狄仁杰在桌下踹了一腳。
張柬之這才回神,咳了咳嗓子。
李治面色尷尬一笑。
其實誰人不知,晉王時常被妻子揍,剛聽說是被揍得很慘,也被管得很嚴。
都說這晉王造再多的船有什么用?
回了家還不是被家中婦人打。
李治也很無奈,誰讓小武是皇姐的弟子,她有這靠山……李治當真是招惹不起。
裴炎詢問道:“近來運河如何了,兵部要過問。”
李治的造船事業對朝中的影響很大,也很重要。
就連當今陛下對這位叔叔也是十分依仗。
李治拿出一張圖,這張圖上所畫的就是運河路線。
現在的運河有一套新的運作方式,這個運作方式……是從新船打造開始的。
新船用蒸汽機的爐子驅動,而煤炭最多的地方就在遼東。
多數船到了涿州,裝滿了煤之后繼續南下,如此往返,將煤運送到了各地。
而且還有許多裝了爐子的船出海,他們去了遙遠的海外,近兩年才開始陸續有人出海后,平安回來。
只不過他們都說海外沒有煤,不敢出海太遠。
“哈哈哈!今日諸位都在!”
忽聽一聲大笑,原本聽著晉王講述的幾人紛紛回頭看去,就見白方捧著一個酒壇子。
酒壇子被他重重放在桌上,朗聲笑道:“痛飲!”
“好!”裴炎大笑道:“不醉不歸。”
都是當年在西域共同吃過沙子的好兄弟,眾人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度過了這個春天。
松贊干布最終以唐禮葬在了吐蕃,按照規制上來說,這一場葬禮是將松贊干布當作大唐的大臣禮儀下葬的。
傳聞祿東贊在松贊干布的墓地前痛哭著。
有人說松贊干布或許在很多年前就該病逝,是在大唐治病之后才能活到現在。
祿東贊一直覺得他會比贊普先死,可祿東贊活到了九十多歲,依舊活得好好的。
之后的傳聞中,祿東贊離開了吐蕃,最后不知所蹤,不知道去了哪里。
上元十一年,李承乾在驪山腳下見到了一個很有才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叫做張九齡。
大唐依舊堅持著支教與科舉,今年的科舉尤為熱鬧。
張九齡并不知道眼前這位老者的身份,對方的須發灰白,黑發與白發夾雜。
對方的眼神十分有精神,面容與目光看起來該只有五十余歲的模樣。
聽著張九齡講述著如今的朝政,這位少年人不停地夸贊著大唐對均稅而不均田的治國方略。
十六歲的張九齡笑著道:“若是能見到太上皇,此生也就無憾了。”
李承乾道:“你還沒到能夠科舉的年齡,恐怕還要支教兩年,在軍中歷練還要兩年。”
張九齡道:“無妨,二十歲入仕也可。”
“張九齡……九齡。”李承乾又問道:“為何這般取名?”
張九齡在溪邊洗了洗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背上了行囊與一眾少年人一起走向了長安城,走了兩步他忽然回頭,這位老者的談吐與見地不凡,與他談話頗有收獲。
張九齡又走回來,恭敬地行禮道:“待我科舉入仕,再來見過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