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槽!爸!你搞什么啊!”
大臉貓從地上爬起來,揉揉屁股,沖進書房。
他不可思議看著滿墻密布的42:
“完了完了,徹底瘋了,你們萊茵大學得負責我爸的醫療費——”
大臉貓還沒說完,林弦伸斷他。
然后走到墻邊,蹲下身子,看著陳和平的眼睛:
“陳和平先生,現在能告訴我們……”
“到底什么是42嗎?”
書桌上瓷杯冒著熱氣。
陳和平坐在椅子上,幾口熱茶下肚,情緒漸漸平復。
林弦和劉楓坐在單人木床上,默默等待陳和平開口,不敢冒然打亂這位大帝的思緒。
他們倆心知肚明,陳和平一定發現了什么42的真相。
真沒想到。
此前第二夢境,陳和平研究了三十多年《宇宙常數導論》,才理解到滿墻42這一步;而現在,在劉楓和高文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竟然只用一個月就完成突破!
果然。
天無絕人之路。
即便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但高文大帝的遺產仍舊在發光發熱。
“呼……”
陳和平又喝了口熱茶,長出一口氣,扭頭看著林弦和劉楓:
“你們認為,宇宙中最小的尺度是什么呢?”
林弦和劉楓對視一眼:
“夸克。”“普朗克長度。”
兩人同時說出兩個答案。
陳和平點點頭:
“雖然普朗克長度比夸克粒子小的多,但你們倆的答案都不能算錯。”
“但實際上,這只是人類物理的理解,是人類數學的極限,卻不是宇宙的極限。”
“普朗克長度的定義從宏觀角度而言并無錯誤,但如果從微觀角度、高維度視角來看,普朗克長度遠遠不是最小的尺度,遠遠不是。”
“根據我這一段的研究推算,宇宙中最小的尺度、最小的單位就是——”
陳和平的話,很抽象,很難理解。
即便研究宇宙常數這么多年的劉楓都聽不懂,更別說是林弦了。
劉楓撓撓花白頭發,看著陳和平:
陳和平點點頭。
“就只是這個數字?”
劉楓提問道:
“后面沒有什么單位、或者什么說明嗎?為什么宇宙間最小的單位……會是42這個阿拉伯數字呢?”
“不。”
陳和平搖搖頭:
“你們從概念上就理解錯誤了,42就是42,它就是一個準確的概念、準確的稱呼、準確的存在,沒有任何單位,也不需要任何描述。”
“42就和你們倆剛才說的夸克、普朗克長度一樣,都可以理解為一個定量常數,不要用常規的語法和思想去理解它。”
林弦搓著下巴。
想了想:
“那這么來看,最早愛因斯坦提出宇宙常數概念時,他并沒有猜錯;真沒想到,早在20世紀初期,愛因斯坦就已經觸及宇宙常數核心了。”
“當時愛因斯坦就斷定宇宙常數是一個非常小非常小的存在,即便放在銀河系尺度上都可以忽略不計,唯有放在宇宙尺度上才有意義。”
“但很顯然,當時愛因斯坦的思路錯了,他一直認為這個數字足夠小,但卻沒想到它是一個微觀概念,用宏觀世界的規律是解釋不了的。”
“所以,愛因斯坦晚年自己否定了自己。”
劉楓補充道:
“天才果然是天才,即便愛因斯坦當初確實差之分毫,失之千里,可他的天才想法何止領先世界數百年?”
林弦從床上站起身,再度走到墻壁前,看著上面如蜘蛛、如蚊足般細小的數字42。
大大小小的42錯綜交錯,卻從未有任何筆畫相連、相交、重迭:
“原來如此。”
他輕聲說道:
“難怪這些42的筆畫無一重迭交錯,如果真如陳和平先生所言,42就是宇宙中最小的單位、最小尺度,那確實每一個42都絕對不可能有交集……因為它們已經是最小了,最小和最小之間是切不出更小尺度的。”
“但是,問題來了。”
林弦轉過身,看著陳和平:
“我們現在知道42是宇宙中最小的單位、一切事物最小構成單位……然后呢?”
他攤攤手:
“然后,這個知識點有什么實際作用、實際運用?或者說,我們能用這個知識點來做什么?”
“我不知道。”
陳和平雙手握著茶杯,搖搖頭:
“我除了能理解它是宇宙中最小的,完全理解不了其他的事情。”
“但我相信,這個發現一定是有用的;在科學領域,有很多東西我們都必須先了解、先理解,然后才能觀察到它,發現其背后的秘密。”
他目光如炬:
“就比如……在人類不理解天文學之前,就算他們每晚抬頭看星星,他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也無法想象出每一顆渺小的星星都是比太陽大數十倍不止的恒星。”
“再比如……數學、物理學、化學,這些東西自地球誕生以來就存在于任何角落,可在人類理解這些科學之前,一切答案就在他們身邊,也仍然是硬生生發現不了。”
“我在你們給我那些資料的基礎上,已經進展到這一步,我認為再給我足夠的時間、足夠的設備、足夠的實驗工具,我一定可以更深層次的理解宇宙常數42!”
林弦微微一笑:
“陳和平先生,這正是我們來請教您的目的,我和劉楓都一致認為,你的強大天賦不應該浪費在這種小村落里。”
“所以……希望你能來萊茵大學加入我們,在先進設備和實驗室的加持下,和劉楓一起研究宇宙常數。”
聽到邀請。
陳和平面露難色。
他不是傻子,當然一早就猜到林弦前來拜訪的目的。
只是……
一想到他在村子里的責任和義務,想到家家戶戶貧窮落后的村民,想到整日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兒子……
陳和平猶豫了。
他很喜歡搞研究和鉆研,但他無法割舍這片生養他的土地。
旁邊,林弦看出陳和平的顧慮,開口道:
“我們今天來這里的第二件事,就是想改變萊茵大學之前的對外策略。希望能夠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讓整個東海市內外的人民徹底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團結互助的整體。”
陳和平嘆口氣:
“我理解你們的好意,但這是不現實的。”
“只有我們,確實做不到。”
林弦繼續說道:
“可如果你們愿意加入這個計劃,你,大臉貓,黎成……越來越多的人放下爭執,共同發展,團結整個東海市,未必做不到。”
劉楓向前一步,說出更具體的方案:
“我們萊茵大學有的是知識和技術儲備,唯獨缺少足夠的人口把生產力提起來;而互補的是,東海市外圍有的是人口,只是缺少技術和引導。”
“之前我們萊茵大學自顧不暇,所以只得封閉起來不問世事。而現在林弦回來了,我們有了領導者,也終于可以走出這一步了。”
“未來的東海市,里里外外圍墻都會打開,大家一起建筑、工作、重建家園,孩子們可以重新進入學校學習,萊茵大學的大門也會向各位有志青年展開。”
“這,才是我們所有人最期盼的未來。我想,陳和平先生,您也一定希望看到這樣的未來吧?”
中年陳和平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氣。
腦海里閃過無數畫面……
背著書包的孩子滿臉歡笑走進校園;
勤勞的工人蓋出一座座大廈高樓;
戴著安全帽的工程師望著飛機起飛;
莘莘學子在萊茵大學實驗室中攻克一個又一個難題。
確實是陳和平夢想中的世界!
“能……”
陳和平繃著嘴唇:
“這真的,能做到嗎?”
林弦鄭重點點頭:
“從理論和基礎而言,完全是可行的。但有一個必須的前提是——”
“人類必須有明天,必須有未來才行;只有我們將一切危機解決掉,才能讓時間流動下去、讓子孫后代得以延續生存。”
“所以……”
他伸出手,呈握手狀,看著陳和平:
“加入我們,一起守護東海,一起守護未來吧!”
陳和平抬頭。
看看林弦,看看劉楓,又環顧四周遍布各個角落的滿墻42……
站起身。
和林弦握手:
“謝謝你們。”
陳和平聲音滿是感激:
“謝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也謝謝你們萊茵大學愿意敞開大門,幫助周遭落后村落的人民。”
“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一切事情進展很順利。
無論是黎成還是陳和平,都加入了林弦的計劃。
黎成很快就聯合起東海市外圍各個村落,依靠萊茵大學共享的知識技術,進行耕種、建設、發展、教育、制造……
重建家園的熱情,勝過你死我活的爭斗,也更讓人有成就感。
大臉貓也收編轉正,成為萊茵大學保安隊長。
威風凜凜,但也確實盡職盡責。
而最關鍵的陳和平,則遠離外部喧囂,專心待在大學研究所里搞研究,日日夜夜和劉楓一起推進宇宙常數。
日月更替。
星河輪轉。
大學校園里的梧桐樹黃了又綠,綠了又黃。
東海市外圍一眼望不到頭的良田,成熟了一茬又一茬。
大臉貓的女兒長大了,進入小學學習;過了三年,黎寧寧也進入同一所小學,開學第一天就把男同學打哭了。
二柱子越來越消瘦,三胖越來越胖。
臉嫂在食堂里做飯,每周三的餃子廣受師生喜愛;黎成的夫人憑借過人管理才能,接任劉楓,成為萊茵大學新一任輪值校長。
布魯克林的春風終究沒能吹到西海岸,駿馬布魯斯卻愈發強壯,可以馱著馬背上的矯健少女橫渡百里河山。
越來越多的微型核電池被CC和布魯斯從外地運輸回來,CC父親接任村長后,華人村落科技爆炸,已然成為布魯克林最大勢力。
秋風送爽,一年逝去,一年到來。
林弦的刮胡刀換了好幾個。
劉楓的拐杖也變成輪椅。
不單單是腿腳不太靈便,耳朵也有些背,需要在耳邊大聲說話,劉楓才聽得見。
間歇性耳聾,讓九十多歲的劉楓越來越沉默,變得不愛說話,變得喜歡發呆。
這日,實驗室。
三人就這樣坐在各自位置上,誰都沒有說話,氣氛非常壓抑。
劉楓在輪椅上前傾身子。
2623年8月29日
嘆口氣:
“還剩……整整一年。”
他雙手捂住額頭,縮在輪椅中:
“我們沒有時間了。”
陳和平坐在角落,繃著嘴,一言不發。
他加入萊茵大學,研究宇宙常數42,已經六年了。
但是。
就好像觸及天花板、觸及人類上限一樣,始終無法前進一步。
他們明明已經理解宇宙常數42是宇宙中最小尺度、最小單位……可就是找不出這個最小的意義。
最小!
最小!
最小!
然后呢?
最小又能怎樣?
又能怎樣呢?
“總感覺,差了一些關鍵點。”
陳和平咬著牙:
“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抓不到,就差一點點無法突破。”
隨后……
實驗室又是長久沉默。
坐在中間的林弦,左右看看兩人,站起身:
“不要氣餒。”
他走到日歷前,啪一聲把日歷蓋倒:
“你們現在陷入了焦慮,太著急反而會看不清、忽略很多事情。”
“不如我們稍微輕松一下,別把自己逼那么緊,也不要鉆牛角尖,好好想一想,我們忽略了什么?”
林弦拿起一支筆,在指間旋轉: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們說,為什么愛因斯坦在算出42的瞬間,就被打樁文明的時空粒子鎖定了,但你們其他所有人都安然無恙?”
“因為他是第一個吧?”
陳和平答道:
“這不是你們之前得出來的結論嗎?因為愛因斯坦是第一個算出42的人,所以被打樁文明的監測機制捕捉到,然后打下一個千年樁、又制造一個守樁人。”
林弦輕輕搖搖頭:
“那是我們之前的想法。”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
“那時候我們對宇宙常數42還不足夠了解,所以才得出那個結論。”
“可現在仔細想想,如果打樁文明真的如此懼怕42、懼怕人類算出42、那第幾個算出來42有什么影響嗎?”
“現在可以得出來的結論是,打樁文明應該也和我們一樣處于理解42、知道42很強大、但卻無法掌握和利用的階段。”
“所以他們很謹慎,也很小心。可是把所有事情綜合起來,就有很多矛盾不合常理之處。”
“也就是我剛剛說的,愛因斯坦算出42有事,你們算出來就安然無恙。我認為原因就出在這里!”
林弦停止轉筆,一個甩尾將水筆扔進筆筒,指著劉楓與陳和平:
“之所以不找你們麻煩,是因為你們即便算出42,也毫無威脅、根本沒能觸發監測機制。”
“我不認為你們方向錯誤了,也不認為關于42的推論錯誤,但我相信——”
“愛因斯坦對42的理解,一定比你們的理解更完整、更危險、更接近核心、更讓打樁文明害怕!”
劉楓抬起頭,眨眨眼睛:
“你的意思是……愛因斯坦不單單算出來42是宇宙最小尺度,他還算出來了一些其他秘密?”
“沒錯。”
林弦瞇起眼睛:
“這就是你們之間的區別,也是我們破局的關鍵。”
“所以,我們集思廣益,好好想一想……”
“我們和愛因斯坦,究竟差在哪里呢?”
“你再講一下,愛因斯坦是如何算出42的。”
陳和平也感覺這是個盲點:
“林弦,只有你親身接觸過愛因斯坦,只有你知道他算出42的細節,你詳細給我們講一講,實在不行我們依葫蘆畫瓢,也去模仿一下。”
林弦開始回憶。
愛因斯坦說過,他算出42的靈感,就是來自于電視機上播放的氫彈爆炸錄像,然后看著看著就突然有靈感了。
“電視機,氫彈爆炸錄像。”
林弦說出關鍵詞。
陳和平站起身:
“我這就去準備。”
說罷,他慌里慌張離開。
不一會兒。
陳和平抱著臺液晶顯示器回來。
放在實驗臺上。
開始循環播放氫彈爆炸畫面。
林弦、劉楓、陳和平三人就這樣盯著顯示器,看了一遍又一遍蘑菇云升起……
一次又一次……
一天又一天……
一周后,劉楓病倒了。
他是忽然暈倒在實驗室的。
好在當時陳和平在一起看錄像,立刻通知醫務室,搶救了回來。
“不是什么大問題。”
校醫翻看病例,給林弦說道:
“是用腦過度,積勞成疾。”
合上病歷。
校醫抬起頭:
“林先生,說句實話,劉楓校長這種高齡,是真的不適合再搞科研工作了,尤其還是這種高強度的研究。”
“這些年間,劉楓校長的身體越來越差,精神狀態也是一樣……我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尤其是這幾年,他就像是一條繃緊的鋼絲線,時刻不敢放松,一直都繃得很緊。”
“但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永遠崩不斷的線呢?我一早就知道,劉楓校長這種高壓精神狀態,遲早要出事。”
“他太著急了,或者說……他有什么心結,是他自己把自己壓垮的。”
“我知道。”
林弦輕聲說道:
“他現在情況怎么樣了?可以探視了嗎?”
“現在已經沒有問題了。”
醫生站起身,看著窗外黑暗的夜色:
“但我希望……這種情況,不要再出現下次了。”
住院部五樓。
窗簾在夜風中搖曳,一縷一縷月光如幻燈片灑下,又在窗簾的晃動中稍縱即逝。
林弦推開病房門,走了進去。
只見頭發所剩無幾的劉楓平躺在病床上,呆呆看著天花板,旁邊輸液架上的點滴一點一點滴入手背。
他微微扭過頭,看著站在門口的年輕人、老朋友。
一時間,悲從心起:
“對不起……”
林弦輕笑一聲,走到床邊:
“你瞎說什么呢?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要真說對不起,也該是我對你說才對,你年紀這么大了,我還讓你……”
“不。”
劉楓搖搖頭,打斷林弦:
“我并不是為了今天這件事說對不起,而是……所有的事,至今為止所有的事……”
“其實,林弦……這句對不起,在我心里憋了很多年了……”
他氣若游絲,幾度哽咽:
“我真的,憋了很多年,都沒說出口、沒臉說出口。”
“當初……你為柒柒下了一場流星雨,實現了柒柒的愿望,也拯救了我的人生……我是真的想做些什么報答你,想幫助你算出宇宙常數、掌握42的力量。”
“可是……600年了啊,從你找到我、交給我這個任務……已經過了600年了啊,我……我卻什么都沒做到,什么都沒幫到你。”
“別這樣說。”
林弦在劉楓床邊坐下,按住他的胳膊:
“你幫助我的已經很多了,如果沒有你,我根本走不到這一步。”
“但是林弦……沒有意義啊。”
劉楓眼眶紅潤:
“如果不能解決滅世白光、不能讓時間繼續下去,我們走到哪一步都完全沒有意義啊。”
“要是……要是……要是超級大災害那一天,活下來是高文就好了。他一定可以的……如果是他加上陳和平,一定可以的……”
男人心中的傷痛,只有男人最清楚。
一時間,劉楓淚腺崩塌,晶瑩的眼淚從干枯皺紋間滑下。
他握緊插著針頭的拳頭,通過朦朧模糊的視線看向林弦:
“林弦,對不起。”
劉楓聲音顫抖。
閉上眼睛:
“是我太沒用了……”
豆大的淚珠從劉楓臉上滑落,停不下來。
很難想象。
這樣一位歷經六個世紀、高齡90多歲的老人能哭得這么傷心,他這句心里話一定是憋了很久。
劉楓確實太愧疚了。
他至今仍舊記得林弦給柒柒下的那場流星雨、那捕夢網一般的黃色軌跡不僅接走了柒柒,也讓他重新燃起希望,投入數學研究之中。
可是。
這一晃600年時間過去。
他什么都沒做到,什么都沒算出來。
《宇宙常數導論》是他寫的,他卻無法解讀42真正的秘密;
他苦苦研究了600年從未松懈,可論進度還趕不上陳和平幾年的推算;
很多次,不是他沉默寡言,而是陳和平在加入到宇宙常數研究所后……很快就完全超越他;他已經無需多言、甚至插不上什么話。
每每這種幫不上忙的時候,劉楓都會想到逝去的好友,高文大帝。
如果2504年超級大災害那天,死的不是高文,而是自己……
那現在,是不是兩位大帝聯手,早就把宇宙常數42給攻破了?
他們倆一定可以的吧。
劉楓很清楚,高文大帝才是和陳和平一個水平的人;他們同樣天才,同樣智慧;而不像自己……幫不上什么忙,只能拖后腿。
“那天,應該是高文活下來的……”
劉楓聲音痛苦又沮喪,無數次回憶夢魘:
“我什么都做不到,白白浪費了這么長時間。”
昏暗病房突然明亮起來。
劉楓疑惑睜開眼睛。
發現……
并不是房間里的燈打開。
而是林弦走到床邊,大力拉開兩側窗簾,讓外邊早就蠢蠢欲動的月光傾盆灑下,將這閉塞的小世界染上一片皎白。
林弦抬起頭。
看著遙遠夜空絢麗的星河:
“你已經多久沒抬頭看星星了?”
“很久了。”
劉楓緩緩撐起身子,靠住床頭,低聲說道:
“我沒有膽量看星空。”
林弦轉過身:
“因為什么?是害怕那光速靠近的滅世白光嗎?”
“當然不是。”
劉楓擦擦眼睛:
“誰會害怕那種東西,真要害怕,幾百年前就該開始害怕了。”
“我只是……哎,我只是沒臉看星星啊……沒臉面對柒柒。”
劉楓難得撇過頭,透過窗戶,看向外面一如既往的繁星:
“柒柒人生最后寫給我的卡片上,說她會變成一顆星星……在天上看著我、保護著我、等待我向全世界證明宇宙常數是正確的那一天。”
“她會在天上一直陪著我,距離一直那么近也那么遠。但總之……不會變得再遠了。”
“對我而言,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叫柒柒;每一次閃爍,都是柒柒的微笑。”
“你知道的林弦,在曾經那個年代,所有人斷定《宇宙常數導論》是錯誤的……可唯獨只有柒柒一個人,堅信我的研究是正確的。”
“當初看著你制造的那場流星雨,柒柒在生命最后說,讓我跟你走吧,說你就是來接我的流星,專門為我而來,把我接回更加閃耀的星空。”
“可現在……你看看我,什么都沒做到,又或者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滅世白光還有一年時間就到了,但我們距離理解42的真相還遙遙無期。”
“這種情況下,我不僅對你很愧疚,更是沒臉面對柒柒……我讓所有人都失望了。我……我失敗了。”
林弦看著獨自懺悔的劉楓。
鼻子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沒有說話。
90歲的老人,600年的時光,全都壓在劉楓身上,壓力確實太大了。
尤其是他本身就是一個固執學者,當輪值校長時也是甩手掌柜,根本不擅長處理實驗室之外的事。
可是……因為2504年超級大災害,所有人陣亡和失蹤,僅剩的劉楓不得不肩負起遠超他實力的責任。
就這樣。
他獨自強撐了100多年。
一直到重新見到林弦的那一刻才透露出內心柔軟,并在毫無希望的今天徹底崩潰。
“抱歉。”
林弦輕聲說道。
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道歉。
他邁步走到劉楓病床前,先將吊瓶取下、重新掛在輪椅輸液架上;然后抱起劉楓,將其扶到輪椅上坐好。
好輕啊。
年邁枯皺的劉楓,輕的就像一捧羽毛。
將各種捆帶固定好后。
林弦推動輪椅,把輪椅推到室外陽臺上,以最干凈最廣闊的視角望向星空——
今天天氣很好。
月光與星辰齊舞,編織整片銀河。
那些都是數十億光年、百億光年外恒星發出的光芒,跨越浩瀚宇宙,灑在劉楓身上。
就像柒柒為他披上一層棉衣,正如600年前他對柒柒的照顧一樣。
“其實我才是只會喊口號,卻什么都沒做到的人。”
林弦站在劉楓輪椅后面,看著星河流動,緩緩說道:
“你們,高文,陳和平,一直都在研究42,我也幫不上什么忙,也給不了什么專業建議。”
“但是,自始至終,我從沒有任何一天,懷疑過你的《宇宙常數導論》是錯誤的,我堅信它的正確性。”
“還記得我當初給你說過的話嗎?我說這世界上、宇宙中很多事情并沒有這么絕對。哪怕是錯一千次、一萬次、一億次,但只要它能正確一次,那它就是正確的。”
林弦伸出一根手指頭,比在胸前:
“一次。”
他重聲說道:
“宇宙常數就是這樣,哪怕瞎貓碰上死耗子,也只需要正確一次就夠了。只要正確一次……就足以拯救一切。”
劉楓眨著眼睛,呆呆注視星空。
也跟隨林弦一起,舉起右手食指,比在胸前:
“一次。”
他沙啞的嗓音,再度重復:
“一次……就夠了。”
他左手握住右手食指,將其攬到胸貼在心臟位置,感受自己年邁又輕薄的心跳。
“我好像總是喜歡否定自己。”
劉楓輕聲說道:
“也很容易沒有自信。無論干什么事,總是需要有人在后面推我一把……一開始是柒柒,后來是你。”
“我也不知道這種患得患失不自信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總之,我身上最缺少的東西,恰恰是你和柒柒都同樣具備的——堅定、執著、和決心。”
兩顆拳頭在胸前握緊:
“這段時間,我確實太焦躁,太焦慮。但即便我想的再離譜,我都想不出有什么可能性能打贏這一仗……”
“林弦,那可是能夠發射光速武器的打樁文明啊,比我們人類超前數個文明等級,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我甚至還做過夢,夢到你把自己關在地下實驗室里,突然莫名其妙悟道,領悟宇宙真理,眼睛變成藍色,直接對轟把滅世白光給消滅了。”
“呵呵。”
林弦被逗笑了:
“要真有那么簡單就好了,怎么還龍場悟道、修起來仙了?雖然有笑話說,科學的盡頭是玄學,但我們還是要相信科學的。”
劉楓扭過頭,看著林弦:
“林弦,你的內心真的很強大。”
“我其實特別想知道,是什么讓你信念如此堅定?是什么讓你無論多么困難沒有出路……都沒想過放棄呢?”
林弦拿出輪椅后面掛著的毛毯,給劉楓披上。
然后指向校門方向:
“看那邊。”
皎潔月光下,趙英珺和虞兮的雕像披上一層光亮紗巾,美麗又神圣。
“是什么,支持黃雀抱著必死決心穿越而來?”
林弦輕聲說道:
“是什么,讓英珺堅定建立萊茵大學,為我們留下希望?”
“是什么,讓從未謀面的虞兮,為了我這個不合格的父親,將萊茵大學做大做強?”
“是什么?”劉楓問道。
林弦搖搖頭:
“我說不清楚。”
“那你!咳咳……”
劉楓一個激動,開始劇烈咳嗽,感覺自己被耍了。
“我只知道,我的妻子,我的女兒,一定也遇到過很多困難、很多絕境,但她們就從未想過放棄。”
“更別提,英珺寫給我的信里,數次提到讓我別回頭,向前走。所以,確實如你所說,我從未有任何一秒想過放棄……”
林弦眺望遠處白玉雕像,握緊劉楓輪椅推把:
“我相信我的家人。”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走廊里傳來激烈奔跑聲。
病房門被大力推開,陳和平大喘著氣沖進來:
“我找到了!”
他哈哈大笑:
“我找到原因了!我知道答案了!”
他快步走進病房,指著床頭的液晶監視器:
“愛因斯坦生活的1952年,根本就沒有液晶顯示器!他用的一定是老舊顯像管電視機、甚至黑白電視機!”
“而且那時候拍攝氫彈爆炸的錄像機,一定用的是過時幾百年的老式膠卷!絕對不可能有現在這種電子相機、電子存儲!”
“你們快想一想,有什么東西是只會在顯像管電視、以及膠卷錄像帶上出現的?更何況還是拍攝氫彈爆炸這種高輻射、高射線的爆炸!”
劉楓微張嘴巴。
睜大眼睛。
立刻反應過來:
“雪花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