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右布政使辦公書房里,沐英拿起小刀就要對葉青給朱元璋寫的奏疏動手。
可刀尖剛要觸碰到蠟封之時,他又突然停止了動作。
晨光透過紙窗,揮灑在沐英的臉上。
只見他在眉眼微挑一瞬之后,就只是輕嘆了一口氣,就把小刀放在了桌子上。
“我這是怎么了?”
“想我沐英,英雄一世,怎么能干這種令人不恥的勾當?”
可也就在他想到這里之時,他又突然有了想拿起小刀的沖動,就好像有那么一種無形的力量,在要求他干這種,在他看來令人不齒的勾當。
要不是他意志堅定,他就真的這么干了!
其實,這也不怪沐英!
只因為葉青在干這件囂張無比的事情之時,表現得實在是太自信了。
沐英雖然相比于徐達這種老油條,算是年輕后生,但在綜合能力上,也絕對不比藍玉差。
甚至在很多方面,還要遠超藍玉。
要知道他除了是從小被朱元璋和馬皇后帶大的以外,還是太子朱標的啟蒙老師。
可就是這么一個人,也沒能在葉青的臉上,看到一點吹牛的跡象。
那種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自信,就好像他完全可以肯定,這件事情的未來,一定會如他所愿一般。
甚至可以說,朱元璋會按照他的意愿,來批閱這兩道奏疏。
當然,沒有人可以做到這一點,只是他葉青的表情和眼神,看起來像這么回事而已。
“可到底是怎樣的人,才有這樣的自信與從容呢?”
“只有兩種人!”
“第一種,那便是他真的有布局未來,料事如神的本事!”
“第二種,那便是不論多壞的結果,他都欣然接受,這種人也可以自信無比的說大話!”
“可這件事的壞結果,只有一種,那便是砍頭都算陛下慈悲!”
“他真就不拿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想到這里,沐英就想到了葉青身邊的沈婉兒和倆丫鬟,真就是隨便拿一個出來,都對得起‘絕色佳人’四個字。
不僅如此,他還有一個相當得力,且忠誠無比的助手。
一個完全可以抱著美人,心安理得的享受別人的勞動成果的人,會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只怕恨不得長生不老還差不多!
沐英只是往這個方向那么一琢磨,瞬間就否決了葉青是第二種人的可能!
可他剛否決第二種可能,就又覺得第一種可能,是那么的不可能!
想到這里,沐英就再次看著眼前的兩道奏疏。
“我就不信了,陛下看到我的奏疏之后,會原諒他這所謂的口誤。”
“我更不信陛下不僅原諒這所謂的口誤,還要允許他‘遷都’!”
終于,沐英的道德底線,最終還是戰勝了他的好奇心。
他叫來驛兵長之后,就把兩道奏疏交給他道:“把這兩道奏疏,全部親手交到御書房去。”
“是,沐帥!”
驛兵長包袱上背之后,就趕緊離開了此地。
沐英并沒有要求驛兵長六百里加急,因為這難于上青天的蜀道,就沒辦法六百里加急。
甚至可以說相比于走陸路,水路與陸路結合的方案,才是最佳的方案。
即便是一個人輕裝簡從,水路和陸路全部給予最優的方案和趕路資源,也要七天的時間。
他不僅沒有要求驛兵長趕路時間,也沒有要求驛兵長面呈皇帝。
原因無他,
只因為驛兵長根本就沒辦法面呈皇帝。
就算是葉青和沐英這種,有著秘奏直達特權的人所派出的人,也只能是越過中書省,送到御書房值侍人員的手里。
皇帝信任他們,但絕對不會完全信任他們派來的人!
驛兵長離開之后,沐英的副將就著急忙慌的跑了過來,他只是對沐英說了一句悄悄話,沐英就直接坐不住了!
“你說什么?”
“布政使衙門,被人包圍了?”
副將點頭道:“不錯,這些人的行事作風,像極了錦衣衛。”
沐英聽到這里,也是心中稍有不安。
他從來沒有想過,朱元璋的錦衣衛,會安插在他的身邊。
他知道朱元璋生性多疑,但從來沒有想過,會把耳目放在他的身邊來。
關鍵是朱元璋放在別家的錦衣衛,也就是那么一兩個而已,可放在他這里的錦衣衛,卻直接變成了‘包圍’?
想到這里,沐英一時間又覺得不對頭。
“帶本帥去看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副將點了點頭之后,就和沐英一起換上便裝,從后門離開了布政使衙門。
沐英的眼里,后門對面的作
坊門口,看門的大爺,并沒有看自家的大門,而是時不時的瞟向布政使衙門的后門。
沐英和副將都是沙場淬煉出來的人,雖然不是毛驤這種吃專業情報飯的,但他們的偵查與反偵查能力,也不是一般的錦衣衛可比的。
也因此,他們完全可以肯定,這個時不時瞟布政使衙門后門的大爺,一定是被人派來監視他們的人。
“沐帥,像這樣的人還有很多,真就是把我們包圍了。”
“要不要逮捕他們?”
沐英搖了搖頭道:“先別打草驚蛇,都帶我去看看。”
很快,他們就開始沿著布政使衙門走一圈。
在此期間,他們發現了很多這樣的人,譬如賣糖葫蘆的人,手上有常年握刀的老繭,街上擺攤賣貨的人,眼睛時不時的看衙門,眼里還有軍人才有的精光。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軍人,是真正殺過人的軍人!
不僅如此,他們還被這種人給挑釁過!
兩個穿著本地民族服飾,說著四川話的兒郎,在和他們擦肩而過之時,就順走了他們身上的物件。
一個被順走了錢袋子,一個被順走了玉佩。
等二人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倆本地兒郎又突然如鬼魅般,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弟兄,啷個嫩額(怎么這么)不小心喲!”
“東西落了都不曉得喲!”
二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完全就是一副拾金不昧的本地熱心人的樣子,以至于身著便裝的他們,只有就這么著了。
可二人離開之時,還對他們拋了個,盡是挑釁之色的‘媚眼’!
副將暗自咬牙道:“沐帥,他們是故意的,故意挑釁我們,故意告訴我們,他們的存在。”
“他們的方法很像錦衣衛,要不是他們之前也故意這么挑釁我們,我們還發現不了他們呢!”
沐英目光深沉道:“所有,他們只是像極了錦衣衛,但卻絕對不是錦衣衛。”
副將不解道:“沐帥,你就這么肯定?”
沐英太了解朱元璋了,也太了解錦衣衛了。
沐英嚴肅而堅定的說道:“哪有外派錦衣衛,故意讓人知道他們的存在的?”
副將一聽這話,也是當即恍然大悟,只覺得確實是這么回事。
想到這里,副將又不解道:“像極了錦衣衛,又不是錦衣衛,還故意告訴我們,他們的存在?”
“那他們是什么人,又到底是誰派來的,誰又敢挑釁您?”
沐英聽著這番話,腦子里當即就有了兩個組織的名字,一個是他打過交道的‘元朝探馬軍司’,一個則是傳說中的,錦衣衛的師父‘雁門特工大隊’!
王保保雖然已經臣服,北元也已經可以宣告,成為了大明的牧場,但這并不代表‘元朝探馬軍司’就不復存在。
這頂多只能代表‘元朝探馬軍司,北元支部’,不復存在而已!
要知道元益宗脫古思帖木兒,現在還逃亡在外,不見蹤跡,仍然有死灰復燃的可能。
不僅如此,元梁王巴匝剌瓦爾密,現在還牢牢的控制著云南。
元益宗有可能已經逃到了云南,也有可能早已流亡在外,但不論怎樣,元梁王巴匝剌瓦爾密都在云南豎著‘元朝’的大旗!
所以,這些人也可能是元梁王麾下的,‘元朝探馬軍司,梁王支部’!
可沐英剛想到這里,就完全否決了這個猜想。
四川與云南交界,元梁王也盯著四川這塊肥肉,巴不得拿下四川,從而進取中原,再興大元。
所以,沐英來到這里之時,就找朱元璋要了不少的錦衣衛骨干。
可以說他沐英從京城帶來的底牌班子,就是由錦衣衛骨干、軍中斥候、軍中精兵組成。
之所以如此精挑細選,那是因為他也要像葉青在雁門之時一樣,不讓元梁王的人,從四川活著帶回一點軍事情報。
在如此緊張的敵對情況下,元梁王的探馬,只有可能被他們的人想辦法抓住,但絕對不會主動挑釁,故意暴露。
元梁王的人不可能,朱元璋的人就更不可能了!
想到這里,沐英當即就想到了,并未隨葉青一起入府的那些,從寧波府帶來的精兵!
“葉大人來時,帶了多少人來?”
副將回道:“葉大人來時,是燕王殿下接待的,好像說帶了一千來號人呢!”
“一個文官,竟然敢帶一千人?”
“還真有點孟嘗君,食客三千的意思......”
沐英聽到這里,也是心中暗自猜測道:“難道,是他葉青的特工大隊?”
副將的眼里,沐英直接就閉上了眼睛。
與此同時,沐英的腦子里就有了一副,布政使衙門及其周邊的‘立體建模圖’。
而葉青所住的客房院子,就在布政使衙門的某處。
與此同時,布政使衙門四周的
高地建筑之中,相應位置,也已經被他進行了標注。
只要在那些位置上安排好人,既可以精準暗殺葉青,也可以時刻保護葉青,讓葉青免受來自衙門各地的威脅。
“跟我走!”
副將的眼里,沐英眼睛一睜,只是撂下一句話,就自顧自的向前而去。
二人一路前行,真就是在他在腦子所標注的地方,發現了目光尖銳的人。
這些人依舊不怕被沐英發現,甚至還在擦肩而過之時,用手指提示他看向更高的屋頂。
他們向屋頂之上看去,竟然看見了時刻瞄準他們的弓弩和火銃。
“這些人到底誰的人啊?”
“他們竟然敢......”
副將看著這一幕,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沐英看著這一幕,眼里也是有了不少的驚駭之色,但更多的還是贊許之色。
“我知道他們是誰的人了。”
“行了,我們走,就當從來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不久之后,沐英就來到了葉青被軟禁的小院。
他看見葉青坐在那里怡然自得的煮茶,連招呼都不打一個,直接就坐在了葉青
的茶臺對面,自來熟一般的討茶喝。
葉青也不介意,直接大方的把一只茶盞,推到沐英的面前。
沐英笑著點了點頭的同時,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這是茶道之禮,名為‘叩手禮’,也就是對方倒茶之時,用手指敲桌子以表示感謝的意思。
這是喝茶有一種禮數,在別人給自己倒茶時,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自然彎曲,以兩手指輕輕敲擊桌面,茶道中人稱其為‘屈指代跪’!
葉青看著這一幕,也是淡笑著點頭道:“沐帥不愧是一代儒將,居然還懂得這禮數。”
沐英也是淡笑著說道:“那得看對誰,一般人還不配給我倒茶呢!”
“本帥承認,你確實是有些本事,竟然讓你的人,把這里包圍了。”
“本帥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怕不怕死啊?”
“說你怕死吧,你連‘遷都’這樣的話都敢說!”
“說你不怕死吧,你還安排人在外圍把你保護得如此周到,甚至還為了讓我知道,你有人保護,用如此巧妙的方式告訴我,你是有人保護的人!”
葉青只是淡然一笑道:“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這么簡單直接。”
“沐帥既然如此懂茶,何不多飲幾杯?”
說著,葉青又給沐英續上一杯茶。
沐英品茶之后,也是給了諸多內行的評價。
緊接著,沐英又繼續追問道:“葉大人,你到底是怕死,還是不怕死呢?”
“我真的有些看不懂你了!”
沐英也不知道怎么的,他明明是葉青的對手,現在卻又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最起碼,他愿意在喝葉青的茶之時,行這么一個‘叩手禮’。
或許真如葉青所說,他們都是所謂的‘聰明人’吧!
也就在沐英如此思索之時,葉青又立即開口道:“我既怕死,又不怕死!”
沐英看著葉青這嚴謹認真的樣子,也是瞬間就來了興趣。
“說說看,怎么講?”
沐英饒有興致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