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春宴脫了衣服,在柔軟的真空棉被褥里躺下,打開床頭小夜燈,打算入睡前最后刷幾分鐘小手機。
半個小時后,手機屏幕突然變黑,映出寧春宴傻樂的臉,屏幕上顯示王子虛來電。
她頗感意外。
“喂?”
“我跟你說個事。”
電話那頭聲音神神叨叨的,寧春宴一撐床,坐直身子,床墊嘎吱作響。
“什么事?”
“你旁邊沒人吧?”
“大半夜的哪有什么人?”
電話里王子虛咽了口唾沫:“登了。”
“真的?!”寧春宴激動得床墊彈簧嘎嘣響。
“確定了。”
“登了”不是別的什么,自然是稿子登了。登的地方,自然是《獲得》。兩人心知肚明無需多言。一句登了,就足夠寧春宴瘋狂。
“那可是《獲得》啊,你居然真的登了,簡直難以置信!”寧春宴壓抑著聲音尖叫,像個見到偶像的小女生。
其實,在他打電話過來時,她就對這個消息有所預判,但得知登上《獲得》還是心潮澎湃過于激動。寧春宴手指按住太陽穴,告訴自己要冷靜。
“我也感覺在做夢。”王子虛說,“昨天還跟《獲得》的編輯見了面,跟他們的李閔揚主編聊了不少。”
“不是吧,李主編親自過來見你了?!”寧春宴更吃驚了,“高規格待遇!”
頓了頓,寧春宴又問:“是全文刊發嗎?60萬字,全都發?”
“對,預計分三期發,一期20萬字。”
“哇塞!”
寧春宴爆出一個很土的口頭禪,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嗓子里憋著一口氣:“一期20萬字,這是要逆天啊!”
“我也很吃驚。而且他們說,第二期的頭版給我,第一期頭版給顧藻了,我的放在最后一篇壓軸。不過目錄的抬頭寫的是我。”
雜志目錄不一定按照頁碼順序排,一般最重量級的作品,都會放在目錄最上方。《石中火》就享受到了這個待遇。
聽到這里,寧春宴就已經被砸暈了,嘴里喋喋不休,說起了車轱轆話,贊嘆不已。
王子虛本來還想說說研討會的事,一來考慮到這事八字沒有一撇,二來看她已經暈了,就沒跟她分享。
寧春宴說:“王子虛,等下一期《獲得》一發,你真的有希望爭奪翡仕文學獎了,哪怕對手是石同河的兒子!”
王子虛聽完,面無表情,輕輕一點頭:“嗯。”
寧春宴攥緊粉拳拼命打空氣。
翡仕文學獎首獎固然是莫大榮譽,但登上《獲得》又何嘗不是一種榮譽?
迄今為止蕭夢吟也沒能在《獲得》上發一篇稿子呢。
60萬字能夠全文刊登到《獲得》上,就算是一錘定音地在文壇上奠定自己地位了,就像一根楔子牢牢地扎在華夏文化土壤上,多年過去人們說不定會忘記翡仕文學獎的首獎,但一定能記得他這篇作品。
翡仕首獎要是不發給他又如何?不發給他那就是有眼無珠,石同河可以靠自己的威望和人脈影響不少評委,但人們遲早發現石漱秋是他的兒子,評委會要臉的話,都會再慎重考慮首獎的評選。
所以只要王子虛能夠登上《獲得》,這場被蕭夢吟斬釘截鐵預言為必輸的仗就已經出現變數了。
想到這里,寧春宴一個激靈,倒皺起眉頭。
“王子虛,我忽然想,你這事兒,最好不要告訴別人。”
“我本來也不打算告訴別人。”王子虛說。
“你都不應該告訴我們。”寧春宴說,“你前天跟陸清璇她們說了,我們還專門吃了頓飯私底下慶祝。我雖然告訴她們不要走漏風聲,難保她們說漏嘴。”
王子虛想了想,覺得也不能怪自己嘴上沒把門的。那天頭昏腦漲壓抑到極點,再不宣泄一下,他真的要崩潰了。
寧春宴問:“伱除了跟我打電話以外,沒跟其他人說吧?”
“沒有,第一個跟你打的電話。”
“行,沒關系,接下來不要告訴任何人你過稿了。”寧春宴說,“誰也別講,憋著,悶著,什么也不說,打死也不說。”
“嗯。”王子虛在電話那邊點頭,過了會兒又道,“連陳青……陳總編也不講嗎?”
“不講。”寧春宴說,“跟你說王子虛,你的稿子在《獲得》上面印出來、裝訂成冊、正式發行、全國人民都看到之前,這個消息你都不要給任何人講。”
“嗯。”王子虛語氣堅定。
拍板定好的事兒能反悔,印出來也能收回銷毀。吃一塹長一智,兩人都是心有余悸。
掛斷電話,他坐在工作間的行軍床上,沒開燈,明月也懂孤獨滋味,輕柔地從窗戶闖進來,印在他胸前。
他手里盤弄著手機,屏幕上停留在陳青蘿的聯系人界面。通話歷史記錄是空白,也就是說,自從加上這個號碼,他們之間就沒有互通過電話。
寧春宴說這個消息不要告訴任何人——他也是這樣想的,但是輾轉反側失眠半夜,總算是憋不住了。他想告訴陳青蘿這個消息,卻又不敢。
退而求其次,他撥通了寧春宴的電話,想打個樣,接下來再告訴陳青蘿,卻又被寧春宴那句“別告訴任何人”給阻了手腳。
倒不是他不信任陳青蘿。如果他成了全世界的逃犯,只能去找一個人,他會去找陳青蘿,即使被舉報也要死在她手里。只是他還是不敢跟她說。他發現自己無法像普通朋友一樣向她分享自己的快樂。
寧春宴那句話給了他退縮的借口,他便干脆地退縮了。扔了手機,上床睡覺。
筆試考完,兼之稿子已發,日子突然變得輕松起來,王子虛的感受就好比出獄——雖然他沒有坐過牢,但想必一定是類似感受——突然從嚴格把時間劃成小塊過活變到無所事事,誕生了忽然放空的彷徨。
王子虛回雜志社上班。
十月過了一半,氣溫便驟降,再不是長袖單衣能撐過一整天的時節。他披了件以前在西河穿的外套,穿上熱脫了冷。
進了社里,陳青蘿一如既往地不在,陸清璇和刁怡雯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便低頭干活,寧春宴倒是跟他有幾秒鐘眼神交流。過了會兒叫他過去,說是安排他審稿工作。
借著桌上堆成山的稿子打掩護,寧春宴湊過來,低聲道:“昨天你給我打過電話是吧?不是我做夢是吧?”
“不是做夢。”
“記住,別告訴別人。”
“嗯。”
“昨天忘了跟你說,”寧春宴說,“石同河現在沒拿你當回事,但如果他覺得你能威脅到他兒子的首獎,他對付你可不是現在這種程度了。”
王子虛點頭:“我知道。”
端著稿子回到自己座位上,審了一會兒,心思始終不定,忽然瞥眼看到刁怡雯老沖著自己這邊偷瞄,跟他眼神接觸后,對方干脆大大方方地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下了。
“情況如何?”
王子虛揣著明白裝糊涂:“什么情況?”
刁怡雯問:“你前天不是說了很有希望嗎?”
“確實很有希望通過筆試。”王子虛說,“那些題都是復習過的。”
刁怡雯一急:“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獲得》的事兒。”
陸清璇忽然停了手上的工作,把耳朵撇了過來。
王子虛搖了搖頭:“不好說。”
“失敗了嗎?”刁怡雯問。
“那邊還沒回消息。”
刁怡雯撇嘴:“那你之前說有希望?”
王子虛說:“就不許我自己有點自信?”
刁怡雯納悶:“退沒退稿,總有個說法吧?”
王子虛故意含糊其辭:“他們那邊估計還要接著審稿吧。”
看刁怡雯一臉不相信,王子虛補充了一句:“我那稿子接近六十萬字,要審完也不是一兩天的事,說不定審完都到下個月了,不急。”
刁怡雯瞪眼問道:“那你翡仕的征文怎么辦?”
“如果登不上就放棄唄,現在對我來說,只要稿子能發了就沒事了。”
刁怡雯一臉失望地離開,又轉過頭說:“我還以為你真的會堅持自己,打破頭也要去參加翡仕,看來你還是沒有我以為的那么純粹。”
陸清璇清了清嗓子,對這邊道:“怡雯姐,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刁怡雯過去,陸清璇卻把她拉出門外。
“怎么了?”
陸清璇小聲道:“你干嘛那么刺激他啊?”
“刺激他什么了?是他自己沒干勁啊,《獲得》被退了就該接著投,拿什么要審稿來搪塞,他自己喪失勇氣了,只會害了他自己。”
陸清璇問:“你怎么知道他被《獲得》退稿了呀?”
“肯定就是被退了,”刁怡雯說,“他之前看手機,很明顯是《獲得》的編輯聯系他了,能被編輯聯系,要么是過了,要么沒過,要么人家有修改意見,讓他改稿,哪有什么還在審?”
陸清璇小心翼翼地說:“其實吧,就算他被退稿了,我覺得也沒什么,畢竟那是《獲得》。其他的雜志投不了,那也是被石同河逼的,不能怪他實力不夠。”
刁怡雯說:“也沒人怪他啊!是他自己老端著,之前把話說太滿了,現在嫌丟臉,又瞞著不說。”
陸清璇說:“算了算了,別說他了,他現在自己應該也難受。”
刁怡雯冷哼一聲,沒有接著說下去,忽然看到樓道里,石漱秋意氣風發,滿面春風地走過來了。
“石公子,你親自大駕光臨有何貴干啊?”刁怡雯馬上道。
石漱秋臉上掛著淡淡笑容:“陳總編和寧主編在嗎?”
“寧主編在里面,陳主編沒來。有什么事嗎?”
石漱秋臉上笑容不變:“鄙人最近的作品《昨日星》,剛剛登上了翡仕·歲寒文學獎的首頁展示,本院將會圍繞這部作品開一場研討會。”
刁怡雯揮揮手:“知道知道,院里早就傳遍了,都說石公子大才。”
“我這次過來,是特地來邀請陳、寧二位,來參加研討會的。”
刁怡雯眼神流動,浮現一絲詭異。陳、寧那二位對石漱秋的印象可不算好,邀請她們兩位參會,等于當面挑釁。更何況王子虛也在里面。
有好戲看了。
刁怡雯說:“寧主編就在里面,您請進吧。”
推門帶石漱秋進去,石漱秋看到王子虛,微微一愣,接著無視了他,緩步走到寧春宴跟前,把來意又說了一遍。
寧春宴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接過邀請函看了兩眼,說:“院長幫了我不少忙,又是我母校召開的研討會,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去參加。”
石漱秋喜上眉梢:“這么說是答應了?”
“但是我恐怕作不了什么發言,我們雜志社最近工作比較繁忙,還沒有工夫看你的作品。”
石漱秋心道我的作品只有幾萬字而已,速度快幾十分鐘就看完了,寧春宴這么說就是明著不待見。但他也沒表現出來,接著微笑。畢竟會上誰發言都已經定好了,輪不到寧春宴來說話。
“陳總編這邊,她大概什么時候來?我親自把邀請函給她。”
“不用,你放這兒吧,我到時候幫你跟她說。”
“好的,謝謝寧主編。”
“沒事。”
“那我就等那天恭候寧主編對我的作品批評斧正了。”
說罷,石漱秋轉身出門,接著,步伐一轉,略有表演色彩地轉過身,朝王子虛這邊走過來。
“這個……王哥。”石漱秋站在王子虛身邊道。
“不是腸哥?”王子虛低頭沒看他。
“王哥,”石漱秋說,“您好像是西河文協的會員吧?”
刁怡雯在旁邊說:“他是副主席。”
“哦哦,失敬。”石漱秋說,“你看,要不你也來參加我們的研討會吧?”
王子虛頓了頓,抬頭看他。
石漱秋說:“你可以坐在旁聽席。我邀請函沒帶,到時候給你寄過來。”
王子虛想了想,說:“行啊。”
石漱秋笑出聲,點頭道:“好,那我也歡迎你到時候光臨。”
石漱秋走后,刁怡雯終于忍不住跑到王子虛旁邊道:“他有點過分了吧?這你都答應?”
“怎么了?”王子虛問。
“他這不是當面羞辱你嗎?你就這么甘心去參加他的研討會,去聽別人怎么吹他的?”
“沒事,去聽聽他們怎么吹也挺有意思。”王子虛一副風輕云淡的模樣,讓刁怡雯齜牙不止。
她轉頭對寧春宴道:“主編,你說說他?”
寧春宴假裝事不關己:“他愿意去就去唄。都沒啥事。”
刁怡雯說:“可是,王子虛登不上稿子,就是他害的啊,你們不是一直忍不了嗎?要擱我身上,我肯定受不了。清璇你說是不是?”
“嗯……嗯嗯。”陸清璇點頭。
趁著她們吵鬧,王子虛走過去,抓起寧春宴桌上的邀請函,偷偷看了一眼研討會召開的日子,接著迅速合上,高深莫測地抬起頭。
好家伙。
這不是跟下一期《獲得》發行上市在同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