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考驗?”
王子虛背后的汗珠爆出來,被吸到西裝襯衣里,毛孔又縮了回去,襯衣貼上來,冰冰涼。
他剛才一番慷慨陳詞有多熱烈,現在心里就有多后怕。關鍵是沒做好被考驗的心理準備。
“考、考驗什么?”
濮雨陽在一旁嘀咕了一聲:“李老師比較喜歡這種比較戲劇性的出場方式。”
“嘖。”
濮雨陽說:“本來就是嘛,特地提前找家咖啡廳見面,就是為了假裝不認識嘛,我說多此一舉……”
“嘖!”
李閔揚比起剛才更加嚴厲地“嘖”了一聲,眉毛揚起來,乜斜著眼睛,眼中精光一閃,濮雨陽縮起來不敢說話了。
李閔揚說:“你懂什么?單獨面對熟人的時候,才是一個人最放松的狀態,才能看出更多的東西。”
濮雨陽問:“您看出什么來了?”
“早上還沒吃東西,胃有點不舒服,這兒有包子嗎?”
“李老師,這里是咖啡店。”
濮雨陽轉頭對王子虛道:“不好意思,這位李老師在我們編輯部人稱老頑童,風格比較……跳脫。”
王子虛違心而禮貌地道:“我最喜歡的角色就是老頑童。”
李閔揚眼中精光一閃:“老頑童和瑛姑偷情那事可不真誠,虛偽得很,金庸寫的俠徒有其表。”
王子虛馬上改口:“我喜歡的是《快樂星球》里面的那個老頑童。”
李閔揚欠著身子湊過來,放低聲音對王子虛說:
“我把《石中火》讀完了。”
“讀完了?”王子虛重復了一遍。
算算時間,從他把稿子發過去不到一個星期,讀完60萬字平均每天超過10萬字。
“當然,是粗讀,我之后還要精讀一遍,”李閔揚喝了口咖啡,“可以說是手不釋卷。”
王子虛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
他有自信,只要認真讀完《石中火》,任何人都會認同這本書。
“你的作品很不錯,所以我們在拿到手的第一天,就決定了要刊載這部作品,第二天,幾乎所有人都認同要進行全文刊載,唯一的問題只是稿費問題。”
李閔揚慢條斯理地又說:
“昨天有人很艱難地通過認識的人給我們編輯部傳遞消息,告知我們你的稿子存在被退稿上的問題,剛才聽你說過之后,我也明白了,原因無他,就是你得罪了石同河。”
王子虛感到一腳踩空。
“不用擔心,”似乎料到他的反應,李閔揚接著說道,“對于你得罪了石同河這個問題,我有三句話,要對你說。”
王子虛坐直身子:“請講。”
“第一句話,自古文人相輕,相互看不慣的作者多了去了,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作家。魯迅瞧不上冰心,毛姆瞧不上巴爾扎克,納博科夫瞧不上陀思妥耶夫斯基……”
“伍爾芙瞧不上喬伊斯,王爾德瞧不上普魯斯特,福克納瞧不上海明威……”王子虛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道。
“對。對。”李閔揚點頭,“文人之間的矛盾很多,我們雜志就刊登過不少相互有矛盾的作家的作品,有時候甚至刊登在同一期上,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火藥味極濃,而讀者們并不知道。你和任何人的矛盾,都與我們沒關系。我們只看作品質量。”
王子虛點頭。正應該如此。
“第二句話,”李閔揚說,“你把我們《獲得》想得太差了。”
王子虛如小學生一般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石同河又不是老虎,他還能躥到我們編輯部來,把我們一個個咬死嗎?干嘛要這么談之色變呢?如果我們登了你的稿子,他不高興,那便讓他去不高興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能怎樣?”
李閔揚說得起勁,大口喝完咖啡,道:“第三句話,身為一個作家,你要有屬于自己的驕傲。”
王子虛欠身:“您具體是指……”
“你覺得自己寫得好嗎?”
“還可以。”
“這不行。”李閔揚說,“你要寫得很好才行,你要認為你自己獨一無二天下無雙,我們登你的稿子才心安理得。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要別人怎么才相信你呢?”
王子虛點頭,改口道:“我覺得我的《石中火》已經改無可改。”
李閔揚點頭笑道:“對,就應該這樣。哪怕一些寫得不咋地的新手,都對自己的作品敝帚自珍,寫出來后拽得跟什么似的,你對自己的作品一點脾氣都沒有是不行的,以后的稿子都投《獲得》,退了稿再說。沒這個勇氣就一開始都別寫。”
“好。”
濮雨陽抓狂起來:“李老師,你這樣我很難開展后續工作啊!接下來還要跟他討論改稿問題,你把他自信心給催膨脹了,我接下來怎么跟他交流啊!”
李閔揚呵呵一樂:“你負責拯救這篇稿子,我負責拯救他的整個作家生涯。”
這過后,三人開了間商務房,坐在一起改稿。
王子虛相信濮雨陽認真準備了,60萬字的稿子,便簽貼了兩本,平均每兩頁就有劃線的地方,連標點符號的錯誤都標出來了。
在改稿的間隙,王子虛起身活動,到外陽臺點了根煙,濮雨陽從后面跟了過來。
“其實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罪石同河的。”
王子虛回頭看她,濮雨陽舉起雙手道:“只是好奇,如果你不想說,也沒必要告訴我。”
王子虛有點抑郁,往墻角抖了點煙灰:“我不是不想說,主要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
濮雨陽認真盯了他半天,說:“你應該這樣想,其實他也沒針對你做什么,如果他真要是全力對付你,那事情可沒有李老師說的那么簡單。”
王子虛點頭,對,他大概只用了指甲蓋那么大小的力氣對付我。
濮雨陽笑了:“說不定比那還少,大概就指甲蓋減下來一個半月牙那么大小的力氣對付你。”
說完,她趴在欄桿上,又說:“其實我挺佩服你的。”
“佩服什么,佩服我沒工作,還是佩服我等著稿費開鍋?”
濮雨陽轉頭看他:“佩服你有夢想。”
“聽起來挺俗。”
“不是,不是的。”她說,“我真的很羨慕你,能夠有明確愛好和動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大多數人都是隨波逐流,你不光主動去做,還做出了一定成就。像我,哪怕我想得罪石同河都沒處得罪去。”
王子虛說:“下回見了石同河,我打電話叫你,你對著他吐口水,絕對能得罪他。”
濮雨陽“咯咯”笑了:“別抬杠。唔唔,不過我感覺你現在倒和我印象中那個王子虛接近一點了,之前太沉悶了,以前挺陽光開朗的我記得。”
王子虛吸了口煙:“是吧。”
如果他現在路過17歲的自己身邊,一定要會當成無趣且無聊的成年人給無視掉。
但是變成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好像鐵,一錘錘下去遲早變成完全不認識的模樣。
只有少數人會被丟到爐子里,升高爐溫,淬打鍛煉,然后,變成鋼。
“我突然想起來,”濮雨陽忽然笑道,“陳青蘿之前還在我們班呆過,你還記得嗎?”
“怎么可能不記得,”王子虛說,“我們還坐過同桌。”
“你們居然坐過同桌?”濮雨陽對這方面是真不記得了,“我就記得當時謝聰跟她坐過同桌,他可喜歡她了,一直想追,但追不到。當時班上好多男生都暗戀她。”
王子虛抿緊嘴巴,感覺有點苦澀:“其實,她……”
“咋了?”
“剛才想說什么來著?忘了。算了,肯定是不重要的事。”王子虛拙劣地掩飾。
他本來想說自己跟陳青蘿在同一個辦公室上班,但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透露多余的消息,免得濮雨陽傳到班上老同學耳里又增添騷亂。
“一直到現在,我們班語文老師每年都跟新一屆學生吹牛,說他教過陳青蘿,”濮雨陽說,“希望你能夠突破目前的困境,像陳青蘿那樣,也成為能夠讓我們驕傲的大作家。”
“謝謝。”
王子虛又想到李閔揚剛才的話。
“石同河!”王子虛沖著對面樓喊道,“我會踩著你拿獎的!”
說完,他一回頭,看到濮雨陽站在旁邊,表情難言地瞅他。
“剛才李老師說要有點屬于自己的驕傲,但我感覺的話,是不是有點太囂張了些?”
“是有點。”濮雨陽緩慢點頭,“如果你當著他的面說的話,是有點。對著無機物喊就還好。”
回到房間,李閔揚放下稿子。這個老人揚起臉,在午后陽光下,白發泛著銀光。
“我剛才考慮了一下,”李閔揚說,“你的這篇稿子,閱讀門檻太高,光刊載出來,不知道影響力能不能達到預期效果。”
濮雨陽問道:“您的意思是,要刊到頭版?下一期的頭版不是已經預定給顧藻了嗎?”
顧藻是最近炙手可熱的青年作家,比王子虛出道早一些,年紀跟他差不多。
濮雨陽轉頭問王子虛:“你介意再等一期,到下下期再刊發你的稿子嗎?那個時候也許可以爭取一個頭版。”
王子虛搖頭:“我想盡快發出來。”
要爭取翡仕·歲寒文學獎的話,再等一個月就太晚了。
李閔揚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想……嗯,等第一期發出來,看看社會反響吧。
“如果反響還不錯,我想,要不要聯系文協,辦一個研討會,推介一下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