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穿過無罪詩人綠色的發絲,她伸手提了提脖子上的圍巾:“看王子虛怎么了?”
葉芷涵說:“不是說這人人品很差嗎?你還看他的作品啊?”
無罪詩人嘴角一抽,說:“我是看書,又不是跟人結婚,他人品如何,跟我有什么關系?”
“但是你不覺得膈應嗎?有這么多好書可以看,為什么要去看一個人品不行的人的書?”
無罪詩人無言以對,轉身跟老板說:“不用袋子。”
見她無視自己,葉芷涵抬起頭,眼睛一白。
“好吧,反正我看書如果作者人品不行,我心里就膈應。”
何楊雨瀟難得在這一點上和葉芷涵達成共識:
“我也對他不太感冒,所以導致《石中火》當時討論度很高,我都沒去看。對了,是不是最近要開他的研討會了?”
“啊?他也能有資格開研討會嗎?”
葉芷涵對于文學研討會的印象很上流,之前石漱秋的《昨日星》開研討會時,宣傳得十分值得敬畏,所以學生們普遍對之印象都很高。
旁邊一個笑瞇瞇的中年男人,忽然沖她們發問,語氣禮貌: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能否請教一下,王子虛他這個人,為什么說他人品不行呢?”
男人理著寸頭,戴著一副很有學究氣的眼鏡,里面穿一件褐色西裝,外面罩著厚實的毛呢外套,看上去像學校講師,但又甚是面生。
先前他就一直站在近旁了,又不買書,也不離開,像是在等人,也不知道他跟王子虛有什么關系。
兩個女生對視一眼。隨后,何楊雨瀟答道:
“他在我們南大有點出名,大家都覺得他人品不行。”
她不是那種城府很深的人,說話沒什么避諱。
“那為什么大家覺得他人品不行呢?”
“因為……”
何楊雨瀟突然卡住了。
“王子虛人品不行”這判斷,是經過校內多次討論當梗傳播潤物細無聲產生的壞印象,但要舉出具體哪里不行的實例,她又舉不出來。
就好像一道從小學過的數學公式,突然要你給出證明。平時套公式都套了千百遍了,早就是“顯而易見”的內容了,根本沒想過該怎么證。
最后她說:“反正大家都這么覺得。”
中年男人笑了笑:“這不算理由吧?”
葉芷涵說:“他還沒錄取呢,就跟我們在校學生鬧這么大矛盾,能是什么好人?”
柜臺那邊,無罪詩人已經結好帳,帶上《獲得》,轉身面無表情說:
“沒有證據就在背后對人評頭論足,這種行為本身就不太行。”
葉芷涵眉毛豎起來:“你的意思是,我們中文系學生人品都不行?”
“我沒這么二極管。”
葉芷涵聽了齜牙咧嘴,脫口而出:“我一直覺得你說話很裝。”
“心懷自卑的人,別人說了正常的話也會覺得裝。”
“我自卑?呵,笑了!我多少也算是個知名文學博主了,你都不自卑,我會自卑?”
“拿虛名浮利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空虛,恰恰是自卑的表現。”
葉芷涵滿臉通紅,馬上便要暴怒了,何楊雨瀟看出苗頭不對,覺得讓校外人看笑話,不好,覺得是時候阻止兩人拌嘴繼續升級了。
“好了好了,別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杜可竹的性格,她從來學校就是這樣的,你越跟她吵只會越生氣。”
說完,又轉向無罪詩人:“你說話也太直了。你沒必要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傷我們同學間的和氣啊。”
接著,她轉向那中年男人,道:“你也看到了,王子虛這個人在我們校內很有爭議,像杜可竹這樣認同他的是少數中的少數。就我個人而言,我對他不感冒。”
那中年男人始終笑瞇瞇地圍觀了這一切。對于這些年輕女學生之間的口角,他似乎根本沒有感知到。
又或者感知到了,但他壓根不在乎。在他這個年齡,看她們吵架已經變成了一件有趣的事,絲毫不用產生人際上的煩惱。
“所以,你們雖然不知道王子虛具體做了哪些‘人品不行’的事,但輿論公認其人品不行,你們也就從眾了,是吧?”
這樣一說,倒顯得她們有些蠻橫。何楊雨瀟并不覺得自己有這么蠻橫。她想了想,說:
“我雖然不知道他具體做了什么,但南大學生當中很大一批人,都特別討厭他,甚至把他的一些事編成了梗,所以我想,他肯定做了一些犯眾怒的事。”
中年男人聽完輕輕點頭:“這樣啊……”
“所以,你們就是為了偏見和成見,吵了這么無聊的一架?”
一個清亮的聲音從霧中傳來,人們朝那個方向望去,只見一襲白衣從霧中浮現出來。
是陸清璇。
陸清璇穿著一身白色羽絨服,帶著紅色貝雷帽,黑色打底褲加雪地靴的搭配顯得腿又直又長。
但聽她的語氣,顯然心情不太好。南大冷知識,陸清璇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好不要輕易招惹。
葉芷涵說:“我沒打算吵架,是杜可竹同學有意見。”
她說完,沒想到陸清璇白了她一眼:“許你有偏見,就不許別人有意見?”
葉芷涵沒料到她說的“有偏見”竟然是指自己,頓時滿臉漲得通紅。
陸清璇轉頭對那位中年男人說:
“我跟王子虛共事這么久了,除了經常不來上班,沒發現他人哪里不好了。別聽她們這樣人云亦云地扯。”
那位中年男人揚起眉毛:“你跟他共事?你是……”
“我兼職《新賞》雜志的實習編輯。”
男人馬上眉開眼笑:“幸會幸會,請替我問候你們寧主編。”
陸清璇揚起臉:“您是哪位?”
“你就說,鹿寧巷的田先生向她問好。”
中年男人說得神神叨叨的,但陸清璇很酷,別人不愿意說她從來不問,所以她只是默默記住了這句話,然后點頭說:
“嗯,我會幫你帶到的。”
接著,她也拿了一本《獲得》,轉頭瞪了無罪詩人一眼:“走吧。”
她眼神里幾分埋怨,似是在說“你跟她們辯什么?”
無罪詩人被瞪得無辜,心說“我也不想跟她們辯啊”。
但她還是乖乖跟在陸清璇身后走了,一路推推搡搡地。
陸清璇和杜可竹走后,場間頓時沒什么意思,葉芷涵很快也找理由走了。
何楊雨瀟雖然很好奇這位“鹿寧巷的田先生”到底是何許人也,可對方一臉高深莫測,她也不好意思問,便也離開了。
“田先生”沒走,站在書舍門口,時不時跺跺腳,逼一逼下半身的寒氣,又抬起手腕看一眼。
幾分鐘后,風塵仆仆的程醒匆匆趕來,一路小跑,睫毛上還沾著露水,喘著氣道:
“不好意思田先生,我來晚了。”
“不,是我來早了,我聽說今天《新賞》發售,想趁早過來買一本,所以提前來了半個小時。”
程醒一聽,笑了:“你買到了嗎?”
“沒有,倒是見識到了貴校學生對于小王子的熱情,我實在不好意思跟她們搶。”
程醒發出“不出所料”的大笑:
“哈哈,我們南大可以說是小王子的大本營,天底下沒有比這兒對他更瘋狂的地方了,你在鹿寧巷買倒還能容易些。”
田先生笑著搖搖頭:“是啊,早知如此我就多睡會兒了。不過,雖然雜志沒買到,倒是見證了一場有趣的故事。”
程醒揚起眉:“哦?說來聽聽?”
于是,田先生將剛才女生們有關王子虛的爭執說了,程醒聽完,耳根都紅了。
“真的是……很慚愧,我們南大的學生不該這樣。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大家都以隨意評判人為恥,現在卻沒這風氣了。”
田先生笑著說:“這說明,程醒君讀書時是個善良的孩子。”
說完,他嘆了口氣,道:“這世上哪有什么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過去的人也奸詐得很,只是大家對記憶都有一層濾鏡罷了。
“我年輕的時候,同窗們何嘗沒有溜須拍馬、兩面三刀的人?在背后嚼人舌頭根,這更不算個什么罪名。誰人背后無人說,誰人背后不說人?”
見田先生大度,程醒也就不說什么了,又問道:
“那,您有沒有向他們揭曉您的身份,乃是《文藝界》的總編,是國內第一個拍板刊登小王子作品的田振磊呢?”
田振磊神秘一笑。
這個說法并不是程醒幫忙往他臉上貼金。在小王子剛小有名氣的那段時間,批判他的聲音比支持他的聲音還要大。
那個時候,除了程醒頂著壓力在紅椒更新《小王子情書》外,在嚴肅文學圈子里,是田振磊力主讓《小王子情書》登上《文藝界》。
《文藝界》雖然不是頂流文學雜志,但代表了主流學界的一部分態度。《文藝界》的推稿,給了小王子的支持者很大振奮。
所以在南大,《獲得》和《現代》的總編姓甚名誰可能不太知名,但田振磊的名字一定廣為知曉。
田振磊笑了笑,答:“我要是年輕個二十歲,肯定早就左擁右抱著妹子跟她們吹牛,我是怎么錄用小王子稿子的了。現在還有什么好吹的?”
他又說:“不過說回來,小王子在女生中的人氣,還真是爆炸啊。”
“是啊。”
“剛才我偷聽那群女生們的讀后感,覺得真是個有趣的故事,很想湊過去看看,又不太好意思。”
程醒再次大笑:“您也會不好意思嗎?我相信只要您開口,她們肯定愿意借給你。”
田振磊搖頭:“那可未必。唉,不行,越想越心癢,我是真好奇小王子這次的新作。”
“我的經驗,期待還是降低一點的好,畢竟期待越高,越容易落空。”
田振磊搖頭:“我相信這次可以提高期待,你沒發現嗎?小王子也在進步。就我剛才捕捉到的一些片段,我都覺得很撩人。”
聊完閑篇,程醒忽然表情嚴肅起來,認真道:
“田老師,我想求您一件事。”
“跟今天的研討會有關?”
“對。”
“不會是跟那位引起女生們口角的王子虛有關吧?”田振磊笑。
程醒道:“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田老師,我想請你幫幫忙,在研討會上,為王子虛說點好話。”
田振磊收住了笑容,問道:“是那位王子虛托你來的?”
程醒一聽,急忙解釋道:“沒有沒有,他沒跟我說過這事兒,他這個人,很犟,骨頭很硬,他絕對不會拜托別人做這種事。是我自己想幫幫他。”
田振磊看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說:“嗯,我知道了。但是很不好意思,我不能幫你。”
在程醒失望的眼神中,他解釋道:“今天的研討會,可是連石同河老師都參加了,這種規格的場面,我哪有資格說得上話?”
程醒有些怏怏的。不過,他對這個結果也有心理準備,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那請您別把這事兒告訴王子虛吧。他的性格,肯定不喜歡我這樣做。”
田振磊道:“他這么沒情商?”
“他……他不是沒情商,他就是……有點脾氣。”
田振磊點頭:“那難怪他路人緣不好。”
在程醒視角里,王子虛如今面對的困境,其實很容易解決,他只需要宣布自己是小王子,一切便迎刃而解。
甚至他不需要暴露,只需要以小王子的身份,幫《石中火》說兩句好話,也能極大緩解現在的風評危機。
可他就是不做。就好似在跟自己較勁似的,明明易如反掌的事就是不做,非要給自己上難度。
就是因為這樣,程醒才覺得……活得真酷啊。
他反倒想主動去幫忙他做一些事,維持他現在的生存姿態。
田振磊又道:“我有點好奇,你跟王子虛私交很好嗎?就我所知,他是個剛出頭的嚴肅向作家,你們倆沒什么交集吧?”
田振磊很敏銳,程醒沒想到他能意識到這個問題,狠狠一怔后,道:“我們就是偶然認識的。”
“偶然認識,就能夠讓你主動幫忙說話嗎?結合他糟糕的路人緣,看來這個人還是挺有趣的。”
由于種種原因,田振磊對王子虛產生了奇怪而微妙的印象,但程醒不敢去糾正。
田振磊又說:“我會留意的。如果在研討會上,我有機會說話,我會說出自己看法的。”
程醒連忙恭敬地對他一鞠躬:“感謝!”
“沒事沒事。”
田振磊承諾了會留意,終歸也只是說了句活泛話。他雖然性格比較剛,但還是恪守編輯遵守的職業操守:不參與作家之間的斗爭。
何況這次研討會,在開幕前就已暗流涌動,就算王子虛這個名字先前再名不見經傳,此時與會的所有人,應該也都明白他不是簡單人物了,發言時會更為慎重。
田振磊還要提前去參加研討會,便告別了程醒。獨自沿著南大校園道路走了沒多遠,就見到了熟悉面孔。
“田老師!”
田振磊沖那位遠遠就打起了招呼的人露出微笑:“紀老師。”
這位稍年輕一點的,是《花間》雜志的編輯紀少飛。
某次文協組織的中國文學海外推介會,他們一道去了巴黎,兩人住同一間房,是室友。
那時候紀少飛就以活潑和熱愛八卦給田振磊留下深刻印象。
“田老師,太好了,這次也有伴兒了。”紀少飛一路小跑過來。
“這次?”
紀少飛道:“對,上次碰到房翰林老師了,可惜他這次沒來。”
田振磊有些奇怪:“上次是哪次?《石中火》還開過別的研討會?”
紀少飛一怔,隨后笑道:“不是,上次是石漱秋寫的《昨日星》的研討會,也在南大開。”
“哦。”田振磊點了點頭,但還是有些莫名其妙,“這兩個作品有關系嗎?”
紀少飛跟他一邊走,一邊低聲說:“沒有關系,但是有點關系,這里面的關系,千絲萬縷,不可言說……”
田振磊笑道:“別賣關子了。”
“這事兒吧……”
紀少飛按捺不住八卦之心,湊到田振磊耳邊,低聲跟他講兩場研討會背后的暗流。
上次《昨日星》的研討會,他和房翰林就圍觀了一場大型陰謀現場——
石同河竟然給《古城》編輯郝成梁遞了話,讓他壓《石中火》的稿子,而原因竟然只是在酒桌上,王子虛得罪了他兒子一下。
而這次,《石中火》研討會前,大批文藝評論家出動,約好似的攻訐《石中火》,更加之久不出山的石同河居然再次動了,親自來參加這位“文壇新秀”的研討會。
這背后的根結,如果不知道內情就罷了,知道內情,不免覺得細思極恐。
田振磊聽完皺起了眉:“還有這種事?石同河居然會為了這樣的小事,去對一個新人做手腳?”
紀少飛攤開手道:“一開始聽到,我也不信啊,但誰讓眼見為實啊?郝成梁丟了《石中火》稿子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連《長江》的楊也能作證。
“這次,石同河更是親自出馬了,他自己兒子的研討會,他都沒親自出馬,你想想這次他親自坐鎮,是什么概念?”
田振磊凝目道:“這確實很難不讓人多想。”
紀少飛說:“反正,我是為了王子虛同學捏著一把汗吶!”
田振磊想了想,忽然道:“在你心中,王子虛是個怎樣的人?”
“哎?”
“今天上午,我圍觀了一場爭吵,”田振磊笑著解釋,“幾個女生,一半的人說他人品很差,另一半人說他人品不差。另外,還有一位作家朋友,特地約我,請我在研討會上,幫王子虛說話。”
紀少飛一拍手:“我知道,那位作家朋友,肯定是寧春宴吧?”
“不是。是程醒。”
“哎?”
田振磊笑道:“所以,我便很好奇,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一輛黑色的車,緩緩從兩人身旁駛過。
車上,林峰閉目養神,雙手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
他旁邊那人雙腿箕踞地坐著,態度囂張,但也是一言不發。
車內空氣異樣沉默。
前方司機出聲道:“到了。”
盡管十分不情愿,林峰不得不睜開眼,并轉向身旁的人道:
“沈主席……到了。”
“嗯。”沈清風瞇著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