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子虛離開西河時相比,現在的沈清風變化很大。
聽說他最近開始健身,嚴格控制碳水,身體線條收緊不少,肚子也小了下去。
但人一瘦下來,就顯得黑了。眼角的皺紋也遮不住,面相看上去卻更顯老。
不光外貌變化大,心理變化也很大。
自從他受到西河文會的打擊,心路歷程如同癌癥患者,照著“否認、憤怒、協商、抑郁、接受”的路徑走了一遭,現在處于“接受”這個階段。
對于自己榮登副主席寶座屈居林峰之下這件事,他在心理上接受了。不然不會情愿跟林峰同車。
但對于林峰來說,他始終跟個悶雷沒區別,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炸響。
就比如今天。
林峰今天是特地來送沈清風參加研討會的。他來,就是怕沈清風在研討會上搗亂。
林峰本不想來,也不該來。
文協副主席參加研討會,主席來送,這簡直倒反天罡,說出去都要招人笑。但他還是來了。
他是想借路上的時間,跟沈清風談談心,讓他放下這一段恩怨,不要再找王子虛的茬。就算要找,也別在研討會上找。
可這一路上他開了幾次口,都被沈清風不軟不硬給頂回去了,他的意思并沒有傳達到。
到了南大校園里,他知道再不開口就沒機會了,只能硬著頭皮說:
“沈主席,我有話跟你說。”
沈清風不咸不淡地回應:“那請你長話短說吧。”
林峰紅著臉:“希望你……以大局為重啊。”
沈清風乜斜著眼睛看他:“你憋了一路,就憋出這么句話來?”
司機開了車門,很知趣地說:“我下去抽根煙。”
司機離開后,車里便只剩下林峰和沈清風兩人。
“人都說文人矯情,我也是文人,我就從來不矯情,但我的口碑連帶著被殃及池魚,所以我最討厭矯情的人。你別矯情,就直說,到底想干什么?”
林峰嘆了口氣,道:“今天的研討會,往大了說,將要決定《石中火》這部作品的命運,會上討論的結論,非常重要。”
“所以呢?”
“我希望你在會上,能夠站在我們西河文協的整體考慮,多給《石中火》說好話。”
沈清風的嘴變成一條線:“你覺得,以我跟你們的關系,應該幫他說好話嗎?”
林峰道:“不管之前有什么過節,現在我們都是西河文協的一員,在別人眼里,我們都是一個整體。
“今天若是連你也批評他的作品,外面的人會覺得我們不團結,連帶著對西河文壇的印象也變差。”
沈清風輕蔑一笑:“整體?誰跟你是一個整體?你們文協其他所有會員綁起來,稿費加一塊兒,有我一個人高嗎?
“我從一文不名寫到今天名聞天下,你們文協出什么力了?對我又有什么幫助?我為什么要跟你們一個整體?”
林峰說:“以前你不在文協。如果現在你寫出一篇鴻篇巨制,對外我們也會說你寫得好。”
沈清風冷冷一笑:“你是覺得我寫不出鴻篇巨制,才會這么說?”
林峰急忙道:“不是的。”
沈清風道:“我最討厭你的一點知道是什么嗎?矯造。你太矯造了。”
林峰不在乎他怎么看自己。他知道沈清風是個真小人,那些虛無縹緲的榮譽、責任,對他來說都是狗屁。
用那種思路跟他談,永遠也談不出結果。他只在乎他自己到手的好處。
但是,林峰又能給他什么好處?
“冤冤相報何時了,”林峰說,“如果你針對王子虛,他日后難說不會同樣的方式回報你。”
沈清風笑了。
“你總算說了句硬氣話,嗯,現在才算有些樣子,比剛才順眼多了。”
說完,他又說:“不過,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今天過后,他真的在文壇站不住腳了,請問,他以后要怎么用同樣的方式報復我?”
林峰啞口無言。
沈清風一笑,打開車門出去。林峰還愣在車里。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
“老王,希望你今天,能夠逢兇化吉,順利渡過難關。”
陸清璇將《獲得》交到寧春宴手里的時候,寧春宴正在跟出版社溝通加印的事。
今天是最新一期《新賞》的發售日,她忙得簡直不可開交。
掛了電話,撕開《獲得》的透明塑料包裝袋,寧春宴一邊問道:
“《新賞》賣得怎么樣?”
“秒沒,”陸清璇答,“很多同學蹲路邊就開始看了。”
寧春宴伸手比了個V:“那看來我的判斷是對的,這一期必爆,早知道讓多加印幾萬冊……不過,也不能太早慶祝,南大校內不可能賣得不好。”
陸清璇說:“我覺得其他的地方肯定賣得也好,我聽他們討論得很激烈,小王子的這篇作品肯定會出圈。要是我也有小王子這么好的文筆就好了。”
寧春宴笑著看了她一眼:“文筆只是小王子最不值一提的優點。”
陸清璇問:“今天是王子虛的研討會,你不去參加嗎?”
寧春宴翻書的手指略一停頓,接著小聲說:“他又沒有邀請我去。”
“他的性格不是一直這樣嗎?快被人打死了都不會吭一聲。”
“我也不能每次都主動湊過去幫忙吧?他說不定還嫌我添亂呢。”
“不至于吧。”陸清璇感覺她想多了。
寧春宴放下書,又道:“況且,就算我去了,又能怎么樣?陳青蘿還在閉關,就我一個人……不,就算她也在,我們兩個人又能怎么樣?對面那可是石同河!”
陸清璇若有所思:“石同河真的會好意思放下身段,大庭廣眾的為難一個后輩嗎?”
門口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石同河都已經去參加研討會了,還有什么身段不身段的?”
寧春宴看過去,臉黑下去:“蕭夢吟你怎么每次都這個出場方式啊?你又來干什么?”
今天的蕭夢吟穿得煞有介事,居然著了正裝,只不過看上去情緒不太高,低沉著聲音說:
“唉。隨便轉轉。”
寧春宴瞳孔微縮:“等一下,你穿正裝,你不會要去參加王子虛的研討會吧?”
蕭夢吟點頭:“是啊。原則上說是該去。”
“啊?!你去那兒干嘛?”
“我被邀請了啊。”
“那你不會拒絕嗎?”
“我為什么要拒絕?”蕭夢吟說,“我哪怕就坐在旁邊吃瓜也行啊。”
寧春宴咬嘴唇。本來她沒去,心里只是有點過意不去,現在得知蕭夢吟要去,她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特別不爽。
蕭夢吟看她表情,揮揮手:“好啦好啦,我逗你玩的,我又不打算真的去,我打算跟上次一樣,放鴿子。”
寧春宴愕然:“為什么?”
“我要是去了,某個上次被我放鴿子的小男生,該很不爽了。”
“我是問你為什么當初要答應邀請?”
“因為很有意思啊。”
寧春宴還是無法理解這人的腦回路,擺了擺手,讓她別煩自己。蕭夢吟順了本《新賞》雜志,也轉身出門了。
她下樓,走到院子里,忽然身后樓上寧春宴扶著欄桿叫她。
“喂!”
蕭夢吟回頭:“干嘛?”
“你要是去的話,幫他一下吧!”
蕭夢吟想了想,搖頭:“幫優不幫劣,我去幫他,只會被雙殺。”
寧春宴不玩游戲,沒聽懂。
蕭夢吟走后,寧春宴回屋,陸清璇問:“怎么樣?”
“感覺很絕望。”寧春宴說。
“真有這么嚴重嗎?”陸清璇眨了眨眼睛。
“如果他能圓滑一點,說兩句好話,說不定石同河能手下留情吧。”寧春宴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所以,你以后做人一定要圓滑一點,不要跟他學。”
陸清璇懵懂地點了點頭。
“希望王子虛能夠挺過去。”
蕭夢吟說是不去研討會,出了雜志社,抬腿便朝會場走,一點猶豫都不帶的。
相比起照顧石漱秋的情緒,還是現場吃瓜比較刺激。
唯一煩惱的是,如果去了,肯定要發言。一發言,免不得就要站隊。
這次的研討會,石同河在場。在他的主導下,現場氣氛一定十分團結——團結地對《石中火》群起而攻之。
來參加研討會之前,她看了參會名單,除了她,其他參會的人,要么就跟石同河沾親帶故,要么就跟王子虛不熟。
算來算去,除了她跟王子虛算有點交情,會站在王子虛這邊的,就一個鐘俊民教授。
而且鐘俊民教授顧忌身份,估計還不會發言。
這次他們就是沖著絞殺《石中火》來的,他們一定會在研討會上給這部作品判死刑。所以,她就算幫王子虛說話,又能怎么樣?
這些人把控了文藝界的話語權,他們能夠給一部作品定調。她要是站出來唱反調,她反倒會變成那個“沒有品味眼光很差的家伙”。
總而言之,幫王子虛說好話是絕無好處,而且損失極大的行為。
但反過來呢?跟石同河的團體一起,對王子虛的作品大批特批呢?
這樣她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會隱隱作痛,她懷疑那里是存放良心的地方。
思考了一會兒,她決定去找顧藻探探口風。
顧藻這人,雖然一直都是以酷酷的姿態示人,但她知道,他這人,內在有點兒憨直。
他跟石同河沒有利益綁定,極有可能還不清楚狀況,用阿慶嫂的話講,“倒是一堵擋風的墻”。
沿著路走了沒多久,沒見到顧藻,倒是見到了另一個熟人——段小桑。
段小桑今天是一個人,身上羽絨服厚厚的,雙手插在兜里,耳朵里塞著白色藍牙耳機。
“小桑,你怎么在這兒?”
“啊?哦……是你啊。”
段小桑表情怪怪的,一開始她還沒注意到蕭夢吟,耳機里不知道在聽什么。
蕭夢吟瞪大眼:“你不會是來參加研討會的吧?”
段小桑一愣,說:“是……是啊。我找出版的朋友幫忙,要了個座位列席。”
“你怎么來參加了?以你的資歷,還需要到這里來嗎?”
段小桑有點走神:“就……過來隨便看看。”
蕭夢吟見她答非所問,知道她心里有事兒,但她也沒心思打聽。
恰此時她瞧見顧藻的身影在路盡頭一晃,便順勢告別:
“那,我先過去了,我還有點事兒。”
“嗯嗯,好。”
蕭夢吟朝前跑去,目送她離開后,段小桑嘀咕:
“是蕭夢吟。”
耳機里傳出安幼南的聲音:“別管她,這個沒品的蘿娘不重要。看到王子虛沒?”
“沒。估計早就去了。”
“那也別管他了。其實我現在比較好奇的是石同河,有點期待看看他是什么狀態。”
“那估計比較難了。他不到最后是不會登場的。”
“把攝像頭弄一下,被你口袋擋住了。”
“哦。”
段小桑在胸前一陣鼓搗,調整好畫面后,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為什么要做這種事啊?”
“什么‘這種事’?”
“昨天半夜打電話把我吵醒也就罷了,為什么要我來幫你全程直播研討會現場啊?”段小桑忍不住抱怨,“我早飯都沒吃呢。”
安幼南那邊沉默了,段小桑接著道:
“你又沒跟他談成什么,他也不肯透露小王子的消息,交給石同河去辦就行了,那么關心他干嘛?”
安幼南似乎在剛才的沉默中找回了初心,興高采烈地道:
“這世界上有什么比欣賞一個成年男性的失敗姿態更有意思的事嗎?”
“呵呵。”段小桑苦笑兩聲,對安幼南的惡趣味無力吐槽。
請了石同河出馬毀掉王子虛,還要親眼看他的毀滅現場,這女人未免有點太可怕了。
她沿著山路往上,忽然步伐一頓:“我看到石漱秋了。”
“是嗎?”安幼南道,“去看看去看看,去看看這位小才子。”
石漱秋在原地探頭探腦,他剛才好像看到蕭夢吟了。段小桑到他背后拍了拍他,他嚇了一跳。
“小桑姐,你怎么在這?”
“你好,石公子。”
段小桑說完,安幼南在耳機里猛猛喊道:“跟他搭話!跟他搭話!”
“你也來參加研討會的嗎?”段小桑問。
“不……我過來隨便看看。”
他的回答好像很耳熟,段小桑表情有幾分怪異。
石漱秋回過神,道:“小桑姐,你跟蕭夢吟一塊兒來的嗎?”
“不,我自己來的。我剛才還碰到她了,你沒看到她嗎?”
“是嗎?在、在哪?沒有啊?”
石漱秋當然不會來參加研討會,他爸坐鎮,他要是去參加,跟他爸臉對臉,未免有些尷尬。
他到這兒來晃悠,是為了確認有多少人來參加研討會,盤算會上形勢。
更主要是,他要來確認蕭夢吟有沒有參會。
上次他的研討會,蕭夢吟放了他鴿子,讓他十分失落。這次她要是來參加了別人的研討會……他就更沮喪了。
安幼南在耳機里鼓噪:“你快問問他王子虛的事兒!”
段小桑說:“我雖然來參加研討會,但對王子虛還不太了解,令尊對他這本書的評價如何?我想了解一下,等會兒到了會上,也不至于聽不懂他們的討論。”
聽到這個話題,石漱秋精神一振:“家父對這本書的評價,不高。”
段小桑歪過頭,眼睛閃閃發亮:“不高嗎?可是我聽說,這本書是中國版的《百年孤獨》,這不是評價挺高的嗎?”
“家父可并不認可啊。”石漱秋嘴角微笑,“家父說了,文藝界對于現在一些書的過度吹捧,造神運動,有點令人不堪忍受了,他要把這場研討會,變成正本清源的大會,讓文學評價回歸正常值。”
段小桑故作驚訝,挑眉道:“這可是很嚴肅的批評啊。”
“當然了。具體家父的意見,他在會上自己會講得更清楚的。”
安幼南在耳機里大笑:“這個石同河,挺會唬人的,明明拿了我那么多好處,當時還挺不情愿。現在自己開罵上了,小詞兒一套接一套的!”
石漱秋又道:“對了,小桑姐,我最近又給《昨日星》寫了個續篇,不日就將完工,你能否幫我在出版方面留意一下呢?”
這回段小桑是真的驚訝了:“你居然還寫了續篇?多長啊?”
“嗯。大概二十萬字吧。”
“二十萬字?!你最近寫的?”
“……對。”
段小桑點了點頭:“只要質量足夠,出版方面不成問題,你無須擔心。”
“放心,質量方面,只會比之前更高。”石漱秋十分自信,或者說,對他的父親十分信任。
兩人正聊著,身后兩人從山路下走上來,看見段小桑打了聲招呼:“喲,段編,好久不見啊。”
段小桑回過頭,見是《文藝界》的主編田振磊,身后跟著《花間》的編輯紀少飛。
“您兩位也是來參加研討會的嗎?”
“對……”紀少飛欲言又止,視線在她身旁的石漱秋身上直晃。
石漱秋道:“那我就告辭了。”
“嗯,再見。”
石漱秋推著自行車走后,紀少飛表情夸張:“石公子還在這踩點呢!”
田振磊怕他言多必失,咳嗽一聲:“看來這次參會的老師,真的大多數都對《石中火》評價不高。”
段小桑問:“剛才我們說話,您聽到了?”
“聽到一點。我們剛才討論,也發現來參會的,很多都寫過文章褒貶《石中火》。”田振磊道,“走吧,我們一起找個位置。”
在浮星尚品公寓樓的十五層,寬屏高分辨率電視機投影著段小桑第一人稱視角,畫面晃得嚇人。
安幼南伸直雙腿,腳趾陷入波斯地毯的絨毛里,又興奮地翻身爬上沙發,高舉起雙手,白裙翩躚:
“現場直播開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