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是二月中旬,金陵這種地方,天氣已經漸漸暖和起來了。
薛收,還有徐坤等今年委派下去的荊襄官員,也基本上已經去荊襄赴任,而李云自己正名分,以及對于江東內部政體的改革,已經基本上告一段落。
此時,內事基本上已經定了下來,擺在李云面前的,自然就只有外事了。
杜謙給李云倒了杯茶,然后開口笑道:“上位現在已經進了大位,乃是我吳國國主,手底下精兵猛將亦是很多,是不是先讓幾位將軍們去試一試,若一年兩年無所成就,上位再去親自領兵不遲。”
從前的李云,權高而位不尊,如今他即了吳王之位,哪怕是自己封的自己,至少在名目上,已經地位尊貴。
按照杜謙這些傳統士大夫的想法,地位尊貴的人,輕易便不應該再離開國都了。
李云低頭喝茶,淡淡的說道:“古來開創之主,少有不親自掌兵的。地方,需要我自己親自去打下來。”
他笑著說道:“我打下來的,才能算是我的。”
“杜兄的意思我明白,但是這個事情不必多說了,現如今江東對我們來說是后方,若是中原勘定,中原就才是后方,到時候不只是我,杜兄以及現在金陵的朝廷,多半也要搬到中原去,替我建設中原后方。”
杜謙明白了過來,輕聲道:“看來,上位心中屬意的國都,并不是金陵。”
“朝天觀的道士說,金陵王氣外泄。”
李云笑呵呵的說道:“不得長久。”
“不過暫時用著吧,中原能不能打下來還不一定,現在說這些沒有用處,要是真的打下來了,咱們就再商量。”
說到這里,他笑著說道:“金陵將來至少也是個陪都,畢竟我還有不少家產在這里。”
杜謙啞然一笑,他坐在李云旁邊,認真想了想,然后開口道:“現在比較緊迫的事情,一是上位先前說的科考,江東國體既定,現在又多出了荊襄五州,一下子多了許多空位出來,可能再行幾次科考,都不一定能夠填補缺位。”
李云只是想了想,便開口說道:“官員,未必就要從科考中選,如果有吏員差事辦的很好,便可以破格拔擢,讓其晉升成為官員。”
杜謙聞言,立刻就變了臉色。
“上位,這…”
從武周時期開始,官和吏就是涇渭分明的。
只有通過某幾種固定渠道,比如說舉薦,科考,或者皇帝親自拔擢,才有可能做官。
前兩者是常規手段,后一種就非常特殊。
這種制度,本質上是斷絕了基層的上升渠道,讓吏是吏,官是官。
吏員工作再如何出色,一輩子也極難混到一個官身,哪怕是不入流,連九品也不是的官,都是困難的。
這種情況,在另一個世界科考制度完善之后,則更加明顯,沒有功名,極難做官。
而如果如同李云所說,打碎這一層晉升壁障,則杜謙這些人讀的書,豈不就是白讀了?
見杜謙神色有些不太對勁,李云心思一轉,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再一次低頭喝茶之后,緩緩說道:“杜兄,撇去你讀書人,世族的身份,你跟我說一句心里話,打破官吏壁障,對是不對?”
杜謙沉默,一言不發。
李云嘆了口氣,開口道:“從前,我跟杜兄說過很多次,我這個人崇尚事功,一切政策只要能見功效,見功績,那就是好政策。”
杜謙也跟著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道:“臣…同意上位的意見,但是只在開國之前,用這個法子,撐過這段特殊時期。”
他的態度很鮮明,在這段特殊時期,可以用這種特殊手段,來填充官員空缺,但是將來如果李云建國,改朝換代了,那么這個政策便不能持續下去。
還是要從科考功名上取官。
李云想了想,然后笑著說道:“好,我們先試幾年,看一看。”
推進科考制度,本就是李云的目標之一,至于官吏之間的壁障,持續存在對于統治階層來說,反而是好事情。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李云又提了提太監的事情,對于太監制度,杜謙當然是毫不猶豫支持的,于是李云也沒有多說什么,默認了這件事。
在這之后的幾天時間里,李云常常跟杜謙姚仲在一起,處理解決江東內部,一些非他不可的事情,為自己即將到來的親征中原做準備。
而這個時候,在聞喜病了好幾個月的裴璜,也終于被皇城司的人一路請進了關中,請到了京城里。
此時京城上下,正張燈結彩。
因為今天是大喜日子,潯陽長公主出閣,下嫁給了年紀長她一倍的汝國公梁溫。
汝國公府,也是歡天喜地,用最高的規格,迎娶了這位先帝膝下的小公主,當今天子的幼妹。
就在城里熱熱鬧鬧的時候,一身灰色衣袍的裴璜,被一路帶到了崇德殿里,很快見到了皇帝陛下,裴璜雙膝下跪,深深低頭叩首。
“臣裴璜,叩見陛下。”
皇帝陛下放下手中的朱筆,抬頭看了看裴璜,只一眼,就吃了一驚,他連忙站了起來,三兩步走到裴璜面前,看著眼前已經半頭白發的裴璜,失聲道:“三郎怎么這般模樣了?”
只見裴璜,不僅頭發白了小半,臉上也滿是滄桑,比起上一次二人相見,簡直蒼老了十幾歲!
裴璜抬頭看了看皇帝,又低下頭,聲音沙啞:“回陛下,臣…生了一場大病。”
“大夫說,傷損了元氣,沒有恢復過來,因此…因此有些蒼老了。”
兩個人幾乎同齡,裴璜還要小上一兩歲,這會兒不過三十多歲。
皇帝陛下將裴璜給扶了起來,將他扶到了椅子上,長嘆道:“皇后見你這個模樣,不知道要多心疼。”
裴璜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道:“臣…不敢再去見皇后娘娘了。”
皇帝陛下抬頭看了看崇德殿里的宮人,揮了揮手:“都退下去。”
很快,殿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天子坐在裴璜旁邊,拉著他的衣袖,問道:“三郎可是傷了心了?”
裴璜沉默許久,低頭道:“陛下,今日之局面,讓人心生絕望。”
“河東李槲的事情,陛下應當已經知道了。”
裴璜抬頭看著天子,聲音沙啞:“陛下,各地節度使,已經少有人心中向著朝廷了。”
“而且,去年這件事情之后,更不會有人再向著朝廷,也不會有人再相信朝廷。”
“朕知道,朕知道…”
天子臉上,也沒有了什么表情,他緩緩說道:“若非如此,梁溫也不敢這樣放肆。”
“他的事情,你聽說了沒有?”
裴璜搖頭:“臣這段時間,一直在聞喜老家養病,對外界一無所知,臣只今日進城里的時候,見到了梁溫,迎娶了潯陽公主。”
天子瞇了瞇眼睛,低哼了一聲:“這潑皮,朕遲早要尋他算賬。”
皇帝把事情大概說了一遍,裴璜聽后,神色更加黯淡,他低頭再一次沉默,然后開口道:“陛下,應該做一些打算了。”
“朕還能有什么打算?”
皇帝陛下深呼吸了一口氣,握拳道:“東南的李云,前些日子在金陵,自行稱王了,聽說還弄得滿城華光,現在東南人人信他是真命天子。”
“簡直大逆不道!”
皇帝陛下咬牙切齒:“偏偏朝廷,還奈何不了他,有李賊這個先例在前,天下各地的藩鎮以及地方勢力,恐怕會有不少人效仿他,用不多久,就要天下大亂了。”
“天下若是再亂,這李賊便是最大的罪人!”
罵了好一通之后,皇帝陛下才發出了心中怒氣,然后抬頭看著裴璜,長嘆了一口氣:“朕現在,每時每刻,心里都有一種無力感,國運衰頹,國運衰頹。”
“朕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全無用處,全無用處啊…”
裴璜默默說道:“陛下,各地如果爭相稱王,只要他們不進攻關中,朝廷便視而不見,如果有對朝廷有好處的,朝廷還可以給他們封王,認可他們的王位。”
“這樣,還可以勉強維持,靜待時機。”
說到這里,裴璜頓了頓,繼續說道:“如果這樣也不行,那么就只好退守蜀中,關閉蜀中門戶,以圖將來了。”
“不急。”
天子沒有接話,只是抬頭看向殿外,悶聲道:“且看那出頭之人,會不會給人亂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