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崔宅里。
崔紹坐在崔垣崔老相公面前,低頭抿了口茶水,然后抬頭看了看正在翻看一本古籍的崔相公,欲言又止。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準備說話,還是沒能說出口。
崔老相公放下手里的書籍,看了看他,然后淡淡的說道:“怎么?那爺倆玩勸進這一套玩上癮了?讓你來勸老夫,也去勸進?”
崔紹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嘆了口氣道:“伯父,您覺得…朔方軍能夠割據關中嗎?”
能夠問出這個問題,就說明崔紹已經完全不指望朔方軍,將來能夠一統天下了。
崔垣聞言,忍不住笑了笑:“我們崔家的子弟,能夠出頭的,自小都要通讀經史。”
“你也是讀過史書的。”
他看著崔紹,淡淡的說道:“自古割據一方的,有割據嶺南的,也有割據東南的,最多的是割據巴蜀的。”
“關中這塊地方…”
說到這里,崔垣想了想,然后緩緩說道:“除非韋全忠能夠貫通巴蜀,否則絕不可能長久。”
崔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的確,關中八百里秦川雖然不小,做了幾百年京畿,關中子民百姓也不能算少,但是單單憑借這八百里秦川,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擴張,而不能內縮。
如果能夠貫通巴蜀,將天府之國納入版圖,那么說不定還真的能夠維持下去,后代兒孫有些能力的話,說不定還真能維持個兩三代人。
可是如今的蜀中,是大周朝廷在占著,皇帝武元承,已經駕到成都府,打算在成都府安家了。
這種情況下,即便朔方軍全力進攻,花個幾年時間,能夠硬生生吃下蜀中,但是到了那個時候,恐怕自己也會被硌掉一嘴牙。
更要命的是,虎視眈眈的李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韋全忠進攻巴蜀而無動于衷。
這種情況下,朔方軍吃下巴蜀的幾率太小太小了。
崔紹聞言,長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了。
崔相公看著他,低頭喝茶道:“你兒子,不是早早送去了清河?現在清河那里說不定已經在與李云聯系了,你安心在關中,跟韋全忠父子過家家就是,嘆什么氣?”
“伯父,侄兒并不是為了朔方軍嘆氣。”
他站了起來,對著崔垣深深低頭道:“如您所說,我們崔氏子孫,自小蒙學,能夠出頭了,小時候多少都吃過一番苦頭,您可能不知道,侄兒天資有些愚魯。”
“因此吃的苦頭更多。”
他看著崔垣,默默說道:“當初,好容易從同輩之中冒了頭,被家里安排進了朝廷當官,一心想著建立一番功業,將來也像伯父一樣,被記述在宗祠之中,做青紫宰相。”
“沒想到人到中年。”
崔紹默默說道:“一事無成。”
“如今關中這個場面,侄兒將來,也難有出頭的機會了,韋大將軍,韋大將軍…”
他連喊了兩句,還是沒有把嘴邊的話給說出來,只是對著崔垣深深作揖,開口道:“伯父,侄兒知道您絕不肯委身屈就,也不多勸您了,侄兒只希望,能夠隔三差五,來您這里坐一坐,一來是陪您老人家說說話,二來…”
“對那邊,也能交差,就只當是侄兒,已經勸過您了。”
崔老相公抬頭,看了看自己的侄兒,想了想之后,緩緩點頭:“侄兒也是兒,你要來便來,做伯父的不會攔你。”
崔紹聞言,淚流滿面,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對著崔垣深深作揖:“伯父您老人家早些歇息,孩兒便不打擾了,您老放心,侄兒只要還活著一天,這京城里里就絕不會有人動您一根汗毛。”
“我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惜這條命。”
崔老相公笑容平靜:“之所以至今未死,只是想多活一天,就能多看一天這世道的變化,哪天我兒需要老夫這條命了。”
他看著崔紹。
“隨時說話。”
崔紹跪在地上,淚流不止:“伯父千萬保重身體,沒了伯父,侄兒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支撐下去了。”
說罷,他長掬了一把眼淚,站了起來,畢恭畢敬的退了出去,等走到崔府門口的時候,依舊淚痕未干,有同樣投靠韋大將軍的官員,近前看著他通紅的眼睛,有些好奇:“崔相公,老相公還是不肯么?”
“不肯,不肯。”
崔紹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情緒卻已經恢復了冷靜,嘆了口氣道:“一哭二鬧都用上了,沒有什么用處,老人家一門心思,忠于大周。”
這官員聞言,也是嘆了口氣,開口道:“原先大家伙誰不是這個念頭?但是陛…但是那位走的時候,連個招呼也不打,太寒人心。”
“至于老相公這里。”
這官員假模假樣的說道:“崔相公費心罷,如果老相公肯點頭,那些頑固之人,估計都會心向新朝了。”
崔紹正要回話,一個小兵一路急匆匆奔了過來,對著崔紹低頭道:“崔老爺,大王請您進宮去,有要緊事同您商量。”
崔紹一怔,隨即應了一聲“知道了”,然后對著同僚拱了拱手,收拾了一番衣裳,一路進了皇宮,在崇德殿里,見到了已經睡在天子軟榻上的韋大將軍。
崔紹立刻上前,欠身行禮:“拜見大王。”
聽到了崔紹的聲音,韋全忠立刻精神了不少,他對著崔紹招了招手,開口笑道:“繼宗快來,快來。”
韋大將軍對于崔紹,是相當看重的。
因為崔紹,是清河崔氏嫡子,是目前投靠他的下屬中,出身最高的人,沒有之一。
有這樣一個人在,就是活招牌,可以吸引更多的人,前來投奔。
崔紹連忙上前,正要說話,就聽韋大將軍開口說道:“這是關在,剛送進關中的文書,繼宗看一看。”
崔紹點頭,兩只手接過文書,展開一看,只見標題幾個大字,赫然入眼。
“吳王討契丹賊檄。”
看到這個標題,崔紹就愣在了原地,他立刻往下看去,只見一篇文章,辭藻樸實,深入淺出。
簡單來說,就是號召天下人,共抗契丹賊寇,保衛漢家江山。
最后一句,更是直入人心。
試看今日之河北,竟是誰家之天下!
崔紹看完之后,眉頭緊皺,他抬頭看著韋全忠,開口說道:“大王,此物是從何得來?”
“關外各州,到處都有人將此檄文廣而告之,發布的速度奇快,幾天時間,整個中原各州郡,就到處是此文了。”
崔紹聞言,放下了手中的文書,輕聲感慨道:“大將軍,這說明江東那個九司,現在已經極其厲害了,他們能在極短的時間,把這篇檄文傳播開來,就能在同樣的時間,把各地的消息,傳到李云的桌案上。”
“而且…這篇檄文,用意有一些歹毒。”
崔紹低聲道:“現在,江南江北,最…能夠與大王比肩的,只有李云一個人,而河北道亂起來,無疑會打亂李云的計劃,讓他側背有后顧之憂。”
“這種情況之下,他號召天下諸侯,抗擊契丹,合情合理,但是這篇檄文歹毒就歹毒在…”
崔紹看著韋全忠,低聲道:“它本來是應該送到天下諸侯手上的,如今卻被李云,廣告民間,這是用人心民望,來裹挾大王,裹挾天下諸侯。”
“哪怕天下諸侯不發兵抵抗契丹,有了這道檄文,誰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江東軍與契丹人作戰的時候,在江東軍背后捅刀。”
韋全忠聞言,瞇了瞇眼睛,兩只眼睛目光閃爍。
顯然,以他的性子,才不會在意什么民心,只要江東軍與契丹人交戰,他一定毫不猶豫的偷江東軍的屁股。
崔紹認真想了想,然后看向韋全忠,開口道:“大將軍,江東軍弄出這種東西,恐怕不久,就要派出兵力,去北上抵抗契丹人了。”
“到了那個時候…”
韋大將軍笑著接話道:“到了那個時候,我便領兵東出,奪回中原!”
崔紹微微搖頭,開口道:“大將軍,一旦江東軍派了人北上抗擊契丹,將軍最好也派一部分兵力,去抗擊契丹。”
“哪怕只是三五千人,做做樣子,也要派人過去。”
韋大將軍聞言,大皺眉頭,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崔紹:“繼宗?”
崔紹被他的目光看的脊背發涼,連忙微微縮頭,低聲道:“否則,恐怕會大失人心。”
“人心…”
韋全忠冷笑了一聲,又哼哼了幾下,擺手道:“這事本王知道了,本王…”
“自有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