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謝過了柳玄,然后親自將這位九司中原司的司正,送到了大帳門口,目送著柳玄離開之后,他站在原地,出神了好一會兒。
過了許久,他才回到了自己的帥帳里,打開第一份文書,這份文書里沒有什么太多內容,只是寫了一家人最近二十年的變動,先住在哪里,后住在哪里。
而這一家人,之前有一段時間就住在洛陽,大概兩年前,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家里的一部分人搬出了洛陽,直接去了太原附近。
但是還是有很大一部分,就住在洛陽。
第二份文書里,則是九司查明的,這家人最近二十年的一切罪過,樁樁件件,有名有姓,有證有據。
看完了這兩份文書之后,趙成抬頭看了看帳外,讓人把自己的外甥給帶進來,很快,只有十七八歲的趙成器,半跪在趙成面前,欠身行禮:“將軍。”
趙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開口說道:“隨我來。”
二人一前一后離開了帥帳,走出帥帳門口,趙成才開口問道:“會騎馬嗎?”
趙成器微微搖頭。
趙成啞然:“身為我們趙家的兒孫,如何能不會騎馬,你母親當年都馬術精熟。”
“跟我來。”
趙成叫來了手底下一個都尉,把大營的事情,暫時交托給了他,然后他帶著趙成器,在軍馬之中選了一匹,由他這個舅舅親自教授騎馬。
可能是因為膽子大,也可能是天賦問題,趙成器只學了半個時辰不到,就已經掌握了基礎騎術,趙成牽來了自己的坐騎,然后點了十來個守衛,帶著趙成器一起,離開大營,奔向洛陽城。
天黑之前,他們成功進了洛陽,趙成給自己的下屬們以及趙成器安排了住處,他自己則是去了一趟洛陽府,尋到了如今主持洛陽政事的姚仲。
一文一武,二人密談了半個時辰,趙成才告辭離開。
姚仲也很給面子,一路將他送出洛陽府衙。
到了次日早上,起了個大早的趙成,帶著外甥行走在洛陽城里。
二人在城里轉悠了一圈,然后在路邊的攤子坐下,一起吃了一頓早飯,等到最后一口湯下肚,趙成起身排出一排大錢付賬,那攤主接過銅板看了看,有些吃驚:“客人,你這新錢怎么這么舊?”
趙成只是笑了笑,開口道:“我是江南道的人,從江南道來的,我們江南道,這種新錢已經用了好些年了。”
“非是新鑄的。”
攤主這才點頭,開口笑道:“聽口音聽出來了,新錢好啊,洛陽府剛發了文書,到今年下半年,說要把所有的舊錢都兌成新錢,往后舊錢就不能用了。”
“客人用新錢,省得小人再去兌。”
趙成沒有接話,只是伸手拍了拍趙成器的肩膀,領著他離開,一邊走,一邊輕聲感慨:“洛陽,也恢復生機了。”
“你也許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太平景象了罷?”
趙成器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悶聲道:“甥兒記事以來,便沒有過過什么太平日子。”
這話一出,趙成也沉默了,袖子底下的拳頭,也攥得更緊了一些。
趙成器今年十七八歲,而中原之亂,撐死了也就是最近七八年,最近十年的事情,但是他依舊沒有過過什么太平日子。
那就不完全是世道的問題了。
甥舅二人默默走了好一會兒,趙成拉住問了兩個路人,問了問路,最終停在了一處宅邸面前,這處宅邸,在洛陽算不上頂級的豪宅,但毫無疑問,也是一座大宅。
大宅門前,蹲著兩尊石獅子像,威風凜凜。
抬頭一看,牌匾上寫著兩個字。
鄭府。
趙成抬頭看了看這兩個字,回頭看向趙成器,問道:“認得么?”
趙成器沉默許久,也才抬頭看向這兩個字,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聽母親,還有大姐…提起過。”
“跟舅舅進去罷。”
趙成聲音有些沙啞:“你們母子受了氣,理所應當,應該是娘家我這個做舅舅的來給你們出氣,如今,出氣的時候到了。”
說完這句話,他大步走向門口,很是禮貌的敲了敲門:“越州趙成請見。”
門后,是一陣漫長的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趙成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大門才緩緩打開,門戶后面,一個須發都已經白了大半的老者,抬頭看了看趙成,又看了看趙成身后的趙成器,認真思索了一番,然后拱手行禮,嘆了口氣:“是…趙家的賢侄么?”
趙成也在看著他,打量了一番這老者之后,趙成笑了笑:“誰是你賢侄?”
“你是鄭懋?”
老人家緩緩點頭:“正是老夫。”
“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沒想到你至今,還活蹦亂跳的。”
這個老者,趙成已經不記得他是誰了,但是他記住了他的名字,正是趙二姐的公爹,也就是趙成器的親生祖父。
說著,趙成看了看這座鄭府,繼續說道:“中原十年動亂,看來也未曾傷到你家什么,真是手段高明。”
“十年中原動亂。”
老者嘆氣道:“家財已經十不存一了。”
“既然是賢侄,快請進府喝茶罷?”
“用不著這么客氣。”
趙成背著手,淡淡的說道:“我也無福消受貴府的茶水,鄭崧在哪里?我要見一見他,與他好生敘敘舊。”
鄭懋聞言,低頭長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犬子數年前,遭遇齊賊部下,不幸死在了賊人之手。”
王均平進洛陽之后,稱齊王,此時的讀書人,便稱呼他為齊賊。
“賢侄有什么話,與老夫分說就是。”
這老人家看了看趙成,又看了看趙成身后的少年人,已經猜到了個大概,他張口正要說些什么,就見趙成黑著臉,沉聲說道:“好,我只問一句。”
“狗朝廷當年,下令處死我父,殺我兩個兄長,我也處于流刑。”
“那份圣旨,我看過,從頭到尾,并沒有提過我阿姊哪怕半個字。”
“貴府…”
沒有等趙成說完,鄭懋便輕聲嘆道:“賢侄,你應當知道,我們陳州鄭氏,雖然只是滎陽鄭氏的分支,并不算是什么特別大的家族,但是族中上下,也有幾百號人。”
“當年,令尊冒犯天顏…”
他看了看趙成的臉色,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輕聲嘆道:“不管怎么說,為了闔家上下安享太平,總要有人來做這個惡人,當初這個惡人,正是老夫做的。”
“賢侄有什么仇怨,也盡可以落在老夫身上。”
“只落在你身上?”
趙成冷笑了一聲,回頭看向身后。
不遠處,幾十號洛陽府的衙役,涌向鄭府,將整個鄭家團團圍住。
“你也想的太好了一些。”
“既然鄭家這么想要宗族興旺。”
他看向鄭懋,冷聲道:“那我偏要你看著鄭家上下,被打到泥塵里。”
鄭懋勃然變色,看著趙成,聲音有些沙啞:“賢侄,他母子四人,該俱都在罷?何來這么大的仇怨?”
“十七八年,但凡鄭氏私底下,派人幫了哪怕一回,今天我都不會來這一趟。”
“如今,已經非是你我之間的仇怨了。”
趙成看著他,壓著火氣:“你有什么話,跟洛陽府衙去說罷。”
鄭懋臉色不太好看,但是站在原地,依舊勉強維持風度,他只是看著趙成器,聲音有些沙啞:“這孩子…”
“不用你操心。”
趙成背著手離開,冷笑道:“兩年前,你們家應該是知道了我的名頭,因此有一撥人,自洛陽北遷,去了太原府。”
“所以,老先生才能這樣泰然自若的跟我說話。”
“不過你放心,北遷那幫人,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到太原去,尋到他們。”
說罷,他拍了拍趙成器的腦袋,問道:“你是跟我走,還是在這里留一留?”
趙成器臉色蒼白,他低著頭,看了看這座鄭府,最后一言不發,開口說道:“舅舅…”
趙成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看在你們姐弟跟他們家的血脈關系上,我已經盡量溫柔了,我們武將報仇,本不是這樣。”
“也不需要府衙出手。”
趙成器回頭,看向鄭懋。
只見鄭懋,聽了趙成最后一句話之后,整個人似乎失去了支撐的力氣,癱坐在地上,聲音也變得恐懼了起來。
“趙將軍,趙將軍…”
他聲音顫抖,聲淚俱下。
“鄭家錯了,鄭家錯了…”
這個時候,趙成完全是可以調兵進城,將這一家人吊起來打的。
哪怕不能全殺了,綁起來嚇唬嚇唬,也沒有任何問題。
此時的趙成,已經盡量在按捺自己的火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