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洞穴內,鄧玉湘像是個沒有感情的訊問機器。
雙方一問一答,場面還算平淡,直至陸燃聽見了一句話,驚聲問道:
“合作?人族與邪魔合作?”
“是的!是的!”羅夫人慌忙點頭。
陸燃短暫失語,努力消化著這一驚人消息。
為了活下去、為了收集圣靈之氣,大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人族陣營與邪魔陣營,可是有著血海深仇!
四十年來,邪魔對人族的殘害,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
若非神明降世,力挽狂瀾,人類恐怕就要被亡族滅種了!
人族的血與淚,已經流了幾十年了,這等痛楚恥辱、深仇大恨,如何能洗刷得掉?
但是在圣靈山界內,人與邪魔是可以合作共存的嗎?
陸燃捫心自問,自己恐怕做不到這般能屈能伸。
他可以是邪魔的主人,可以奴役它們。
但為了神明交代的任務,與邪魔勢力勾結在一起,茍且偷生、共同進退?
開什么玩笑!
權且拋開民族大義等層面,單說陸燃自己的小家.
邪魔一族對陸燃,有殺父之仇!
鄧玉湘看著陸燃面色不對,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輕聲安撫:“門主。”
“嗯。”陸燃回過神來,面色依舊陰沉。
自進入圣靈山以來,陸燃的認知,接連遭受了巨大的沖擊。
鄧玉湘罕見的聲音輕柔:“我們剛才見到的那只夜魅,就很特殊,她應該有不俗的心智。”
陸燃思索道:“這應該是人魔勾結的基礎。”
若是邪魔一見到人族,便無腦的上前廝殺,又何談勾結?
羅夫人急忙道:“圣靈山內的邪魔,與入侵人世間的邪魔,有著質的區別。”
看得出來,羅夫人已經徹底屈服了,似是生怕再被蹂躪,她慌忙說著:“圣靈山內的邪魔,應該和我們一樣,都是帶著任務來的!
邪魔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收集圣靈之氣!
它們會殺人,但也會審時度勢,殘忍天性被壓抑住了”
突如其來的轟鳴聲,打斷了羅夫人的話語。
即便陸燃身處峽谷底部、洞窟內部,也被這驚天動地的聲響嚇了一跳。
鄧玉湘身體緊繃,片刻后,她轉眼看向獄中亡魂,寒聲道:
“天上是怎么回事?”
羅夫人愈發進入狀態,討好似的說道:“夫人,我們認為,那里是真正的神魔戰場。
我們收集來的圣靈之氣,應該就是從神魔戰場里掉落出來的。”
鄧玉湘面無表情:“是么。”
羅夫人確認道:“回夫人,是的!我們已經找到了規律!
每次有這樣的聲響,大概半日過后,就會有圣靈之氣墜落山內。”
“半日。”鄧玉湘若有所思,倒是對上了號。
昨天,她和陸燃初來此界,正是在夕陽西下時分,聽見了天上的動靜。
震耳欲聾的聲響,一直持續到深夜。
陸燃和她,也正是在今日清晨時分,第一次見到空中飄落的圣靈之氣。
“我們人族可真卑微啊。”陸燃后腦抵著石壁,喃喃低語。
也就是說,神魔在天上打。
雙方因戰斗而耗損、迸濺出來的能量,就讓螻蟻們在地上收集?
那么,如何將撿回來的能量,奉還給神明大人呢?
用人族的命!
用人們死后的靈魂,為他們虔誠敬奉的神明,輸送一縷縷能量。
這樣看來,邪魔一方反而好一些。
起碼圣靈山界內的邪魔嘍啰,是邪魔本尊自己制作的,只是能量體罷了。
而神明一方,則是純粹拿人族信徒的性命,來回收源氣。
而且,神明陣營內部也不是很團結。
各派信徒沒有通力合作、而是在大肆爭搶圣靈之氣,拿回去獻給自己的主子。
亦或許,圣靈山內特殊狀況,本就是眾神有意為之?
如果人族信徒們不互相殘殺,人們又怎會加速死亡、化作靈魂體去奉還能量呢?
又是一道震天動地的聲響。
在巨大的聲浪中,鄧玉湘聽見身旁人的低聲細語:“命如草芥。”
是啊,人命如草。
鄧玉湘低下頭,眼神黯然。
她早就清楚,人族之于神明而言,就是奴仆。
但來到此界后,她對人族的“低賤”程度又有了新的認知。
一個人,需要怎樣的天賦、虔誠、運氣與血淚,才能苦修至江境?
這個人,終于成為了人間大能,可以保護家鄉、庇護一方天地內的同胞。
這樣一個人,在眾神的眼中,最大的意義也不過是個工蟻罷了。
為什么?
既然邪魔能夠制作嘍啰,神通廣大的神明,為何不能制作能量體?
就算真的不能,難道沒有別的方法么?
神明降臨圣靈山界,自己撿一下能量不行嗎?
人族的靈魂,真的那么可口么。
轟鳴聲,驚醒了鄧玉湘。
她稍稍轉頭,看著身旁人:“陸燃。”
“怎么又叫我的名.怎么了?”陸燃看著女子認真的表情,當即不再糾結其他。
鄧玉湘輕聲道:“你說,你要屠盡邪魔,進而蕩平人間禍患。”
陸燃點了點頭。
鄧玉湘深吸一口氣,猶豫許久,這才緩緩開口道:
“你覺得,伱的這個做法,眾神會允許么?”
陸燃:“眾神?”
鄧玉湘頷首道:“你是否想過,眾神真的想要人間太平么?”
有些事情,不是她意識不到,而是從小到大的教育,家庭、學校、社會等等灌輸給她的觀念,讓她刻意不敢去深想。
陸燃不動聲色:“為何這樣想?”
當收集到了足夠多的情報,見到種種跡象后.
那些聰慧的人,會掙扎著、試著脫離思想的牢籠。
鄧玉湘垂下眼簾,低聲道:“你覺得,天上的神魔對戰,到底是你死我活、針鋒相對.
亦或是,這只是一場比斗?”
“為何說是比斗?”
“因為結果!”鄧玉湘聲音越來越輕,“你發現了么,神魔之戰造成的結果,是對我們人族實力的整體削弱。
神魔之戰存在的真正意義.
是不是一場持續不斷的、對人族強者的收割?”
陸燃心頭一顫,眼神晦暗不明。
他對神明的態度,向來是大不敬的。
而圣靈山內的狀況,也讓鄧玉湘,開始挑戰心中的權威了。
事實證明,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自然一發不可收拾。
陸燃繼續聆聽,準備找個合適的機會,和鄧玉湘說說自己的理念。
鄧玉湘則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將話題拽了很遠:“四十年前,邪魔入侵人間。經過三個月的血腥屠戮后,神明降世。
在事關人族生死存亡的最關鍵時刻,神明們來當救世主了。
從那時起,所有人都敬奉神明,將眾神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鄧玉湘身子稍稍傾斜,依靠著陸燃的肩膀。
這個動作很不常見。
她永遠是驕傲強勢的那一個,但對于接下來要說的話,她似乎需要一個依靠?
“自那以后,邪魔每月十五都會入侵人間,時刻提醒人們,不容許人們有半點松懈。”
“邪魔陣營越是兇殘,人們對神明就越是敬仰、越是虔誠。”
“一代代、一批批人族涌入各門各派,為了生存,源源不斷的為神明奉上信仰之力。”
“如若世間沒有邪魔,人族還會像現在這般趨之若鶩,對眾神這么虔誠、這般瘋狂么?”
“所以陸燃,你告訴我”
鄧玉湘轉過頭:“你想屠魔,眾神會允許嗎?”
陸燃同樣轉頭,看著她復雜的眼神:“我以為你會問我,神魔是不是一伙的。”
鄧玉湘直視著陸燃的雙眼:“一直以來,我們只是懷揣信仰、亦或是心存幻想。我們不愿意、也不敢于去揣測。
但無論我們是否承認,客觀上來看,神魔已經是一伙的了。”
邪魔們需要人族的負面情緒。
神明們需要人族的信仰之力。
雙方陣營,通過每月一次的十五之夜,完美達成了這一目的。
神魔是否是敵人,另說,但它們一定是合作伙伴。
“你,你們.”羅夫人怔怔的看著二人。
數十載的虔誠供奉,讓她覺得眼前這對兒青年男女,是如此的大逆不道。
莫說是陸燃二人只是察覺到一些跡象、妄加揣測了,就算是有鐵證擺在這里,以羅夫人對神明的狂熱信仰,也會讓她甘愿捂住眼睛、堵住耳朵。
對個體或一類人群的控制,可以有許多手段。
比如說情感層面的綁定,比如說利益層面的綁定。
再比如說嗯。
人們在小神塑前,日復一日的虔誠禱告,已經把自己洗得徹徹底底。
“呵。”鄧玉湘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她何嘗不是一名信徒呢?
她更是強大的浩浩之江!
而一名信徒實力越強,自然就越虔誠,信仰就越深重.
若不是她已經被北風一派除名、甚至是險些被北風大人奪走性命,此刻鄧玉湘的內心,恐怕會更加掙扎、痛苦百倍!
陸燃同樣背倚著石壁,已然習慣了驚天動地的聲響。
他順著女子的思緒,結合自身的想法,輕聲開口:“所以,圣靈山界,就是我們人族強者的埋骨之地。
神魔絕不允許人族有出頭之日。
人不能強到戰勝邪魔,也不能威脅到神明,現狀不允許被改變。
所以天上的神魔之戰,永遠不會結束。
至于人間
邪魔也會一直入侵人間,由神明帶領的人族信徒,永遠不會取得勝利。
神魔雙方從人族這里,各取所需,大口吸血。
而我們人族,只能世世代代活在神明與邪魔的腳下”
鄧玉湘低垂著頭,接著陸燃的話語,輕聲道:
“世代為奴。”
“世代為奴。”陸燃深深地嘆了口氣,默默閉上了眼睛。
真相,
會是這樣嗎?
“轟隆隆!”
巨大的聲響,再度震徹天地。
也正是在這恐怖的聲響中,一道烙在他腦海深處的話語,隱隱閃過:
“切莫迷失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