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清楚了?”
“考慮清楚了。”
司空府邸深處的小院內,曹操又一次踏進院子,再度向許攸問出了昨天許攸沒有回答的那個問題。
而這一次,許攸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正色對曹操說道:“我答應你的條件,在陛下面前為你的夫人和幼子求情。”
“但我只能盡力而為,若陛下最終還是不肯免去你夫人和幼子的死罪,希望你不要怪我。”
經過一夜的深思熟慮,許攸最終還是選擇答應曹操,至于原因也很簡單。
他不甘心就這么死在這里。
只要能活著,以他的功勞足夠登上凌云閣第三層,屆時他會受到萬人敬仰,前途一片光明。
所以經過深思熟慮之后,哪怕會冒上一些風險,只要能活命,那就是值得的。
“好,有子遠這句話足矣。”
曹操聞言臉上露出了笑容,接著拍了拍手,幾名侍衛從院子外走了進來。
而他們一左一右架著一個人。
正是被五花大綁的漢獻帝!
只見漢獻帝滿臉驚恐之色,嘴也被堵住了,渾身抖若篩糠,癱軟無力。
看見漢獻帝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許攸的眼神略微有些恍惚,心中不禁感慨。
“像,實在是太像了。”
“雖然氣質和威嚴比不上陛下之萬一,但這長相真真是和陛下一模一樣,像是在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是他時隔許久再見到偽帝,但他依然和首次見面一樣,被偽帝這張臉震驚到了。
無他,和那位陛下實在太像了。
但也只是外形相似而已,兩者的氣質威嚴根本不能相提并論,他在這偽帝身上看不出半點天子氣概,只有深深的懦弱。
這樣的人,會是天子?
蹩腳的假扮者而已。
曹操對許攸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甘心赴死,所以人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
“我已給城內的將士們下令,一個時辰之后,就打開城門投降,屆時你帶著我的人頭還有這偽帝出城去便是。”
聽完曹操的這番話后,許攸不禁嘆了口氣,有些憐憫地看著曹操說道:“你什么都算到了,為什么就是沒有算到今日的下場呢?”
“若是你早些聽我的,隨我去投天子,又豈會落到今日這般下場。”
曹操神色淡然道:“人生如棋,落子無悔,而且世事變化無常,又豈是你我能夠預知到的?”
“偽帝交給你了,我去與夫人見最后一面,稍后會有人把我的首級送來,你且在此稍等片刻。”
說完,曹操轉身離開院子。
而漢獻帝此時艱難地將嘴里的破布給吐了出來,哭著向曹操喊道:“司空!你、你為何要這樣對朕啊!”
曹操目不斜視,徑直從漢獻帝的身旁走過,任憑他如何哭喊都沒有看他一眼。
“把他嘴給我堵上!”
許攸被漢獻帝吵得心煩,又覺得這偽帝現在的這副模樣著實有辱長安那位天子的威嚴,便讓侍衛找了個麻袋將其上半身給套了起來。
現在,他只需要靜等便行了。
曹操離開囚禁許攸的小院后,一路來到了丁夫人所居住的廂房外,但丁夫人的房門卻依舊緊緊閉著。
在廂房門外,曹丕、曹彰、曹植、曹沖幾人皆在,見到父親曹操過來后紛紛上前見禮。
“孩兒見過父親——”
曹操對他們點了點頭,然后向曹丕問道:“你娘她還是不愿出來嗎?”
“是的,父親。”
曹丕不敢隱瞞,如實回答道。
曹操聞言心中有些遺憾。
自從長子曹昂死后,丁夫人便與他徹底決裂,再也未見他一面,哪怕到了今天也是一樣。
“罷了。”
曹操嘆息一聲,轉而看向面前的四個兒子。
他的姬妾很多,所以子女自然也有很多,但其中最受他重視的有這四個兒子。
其余子女都入不了他的眼。
死活他自然也不在意。
而今天他把這四個兒子都叫過來,是有最后的事情要交代他們。
“今日,為父要告訴你們一件事。”
曹操緩緩開口道:“為父所擁立的這位天子,從始至終都是假的,長安城里的那位才是真正的天子。”
“這么長時間以來為父都在維持這個謊言,欺騙所有人……不過現在這個謊言也將要維持不下去了。”
“不久之前赤壁之戰失利,為父喪失了麾下所有精銳,如今朝廷的大軍已抵達長沙城外,要不了多久就要攻入長沙城了。”
曹操一直在竭力否認和隱瞞手中天子是假的這回事,但現在他卻向四個兒子道出了這一真相。
并且告知了他們眼下的絕境。
曹操說的這一番話,給曹丕四兄弟帶來的震撼無疑是巨大的,一個個聽完后都瞪大了眼睛。
他們一直都堅信自家父親乃是大漢忠臣,但真相卻是……造反的叛賊?
“父親,這、這怎么可能?”
曹彰從震驚中回過神,難以置信地說道:“您不是忠臣嗎?您不是說北面的天子是偽帝嗎?”
“怎么、怎么會……”
曹操笑道:“若是為父打贏了朝廷,那為父手中的天子自然是真的,北面的天子自然是偽帝。”
“但很可惜的是為父輸了,而失敗者是不配書寫歷史的,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你們要學會接受。”
“這是為父要給你們上的第一堂課。”
曹丕忍不住問道:“可是父親,既然朝廷大軍壓境,我們現在該怎么辦?如何才能逃出去?”
他最關心的,還是這個問題。
在他看來父親今天把他們兄弟幾人喊到這里,肯定是有逃出長沙城的辦法。
曹操反問道:“逃?如何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出長沙城,又能逃到哪里去?”
曹丕頓時啞口無言,但他還是有些不死心地道:“那我們難道就在此束手待斃嗎?”
他如今已經快要十五歲了,要年長幾個弟弟許多,他更能理解眼下情況的危急,不逃的話只能在城內等死!
“這就是為父今日喊你們來的目的。”
曹操嘆息一聲,隨后神色有些蒼涼地說道:“為父假立偽帝和朝廷作對,死罪是避免不了了。”
“但為父已經年近五十,對生死早已看淡,唯一掛念的就是你們兄弟幾人以及你們母親而已。”
“所以為父打算向城外朝廷的大軍投降,并自盡謝罪,以此來換取你們母親,以及你們兄弟幾人的安全。”
一聽曹操之言,兄弟四人都紅了眼眶。
年紀最小的曹沖跑到曹操面前,抱著他的腿哭道:“不要!我不要父親死!”
其他幾個兒子也都失聲痛哭。
曹操撫摸著曹沖的頭,眼神悲傷又不舍,但他很快便將這些情緒都收斂,轉而問道:“為父且問你們,等為父死后,你們打算怎么做?”
“子恒,你先說。”
正在哭泣的曹丕一愣,隨后擦了擦淚水,恨聲道:“父親因朝廷而死,孩兒若是能活下來,必然會韜光養晦、暗中積蓄力量,有朝一日為父親、為我曹氏報仇雪恨!”
曹彰也滿臉憤恨地道:“父親教導過孩兒要學會隱忍,孩兒會好好活著,等有機會和二哥一起向朝廷復仇!”
兩人皆不掩飾自己對朝廷的仇恨和敵意。
不管曹操做了什么,但終究是他們的父親,他們豈能忘卻這么大的仇恨。
復仇是必然的。
曹操沒有說什么,又向曹植問道:“子健,你會怎么做?”
曹植哭哭啼啼地說道:“孩兒、孩兒不知……請父親示下。”
聽完三個兒子的回答后,曹操最終看向了還在自己身旁哭泣的曹沖,揉著他的頭問道:“沖兒,你呢?”
曹沖年紀雖小,但十分聰慧。
因此也最得他的喜愛。
只見曹沖一邊抽泣一邊道:“父親以死來換取我們活命的機會,是、是想讓我們好好活著。”
“孩兒會遵循父親的遺愿,好好侍奉母親,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話剛剛說完,曹丕便對他怒目而視,開口指責道:“沖弟你怎能有這種懦弱的想法!殺父之仇豈能不報!”
“我、我……”
曹沖臉色漲紅,不知所措。
但是下一刻曹丕的聲音忽地戛然而止,因為一柄長劍刺入了他的胸膛。
曹丕低下頭,看向胸膛。
然后又看向了前方。
稚嫩的面孔上充滿了迷茫和不解之色。
“父親,你……”
曹操用憐憫而痛苦的目光看著自己這名次子,將長劍從曹丕的胸膛中抽了出來。
曹丕口中吐出一口鮮血,倒了下去。
眼中的神采很快便消失了。
曹彰、曹植、曹沖三人都被曹操這突然的舉動給嚇壞了,根本不理解為何曹操要突然殺了曹丕!
那可是他的親生兒子!
曹彰顫抖著聲音問道:“父親,您、您為什么要殺了二哥……”
“因為他野心太大了。”
曹操低頭看著劍身上的鮮血,雪亮的劍身倒映著他那張蒼白的面孔。
“沖兒說得很對,為父希望你們好好活下去,延續我曹氏最后的血脈。”
“那位天子太過可怕,你們不會是他的對手,你們的不臣之心和恨意會給你們帶來滅頂之災。”
“所以……”
曹操提著染血的劍,抬頭看向曹彰。
再度揮劍刺入了他的胸膛。
曹彰身死。
鮮血撒在曹操的身上,將他襯托得無比猙獰,像是一頭惡鬼一樣。
“父親……”
曹植雙腿發軟,連哭都沒力氣哭了,直接跪在了地上。
曹操緩緩走到他的面前,再度揮刃,同樣將曹植斬殺,第三具尸身倒地。
“你四哥太軟弱了,他心志不堅,很容易受到他人蠱惑,走上和你二哥、三哥同樣的道路。”
曹操一邊拔劍,一邊自言自語似得說道。
此時此刻,他已淚流滿面。
手刃三個最喜愛的兒子,這比殺了他還要更加難受,但他卻又不得不去做。
這都是為了曹氏血脈的延續!
許攸和陳宮的求情,定然能讓曹氏血脈留存一二,但這留存的血脈中,但凡有一人懷有異心,曹氏就會遭到天子的血腥清洗!
他知道自己這幾個兒子的性格,所以他才會選擇讓許攸保下曹沖的性命。
可偏偏他又于心不忍,所以今日將他們召集過來,給了他們最后一次選擇的機會。
結果與他料想中的完全一樣。
只有曹沖年紀最小,最聰慧,也最知曉他的心意,選擇了能夠活命的那條道路。
“哈哈,哈哈哈哈……”
曹操看著滿地的尸體,流著淚仰天大笑,聲音中充滿了無窮的悲愴。
他曹操自詡英雄,最終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這就是他前半生造孽的報應嗎?
曹操笑著笑著,忽然噴出一口鮮血,再也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父親……”
曹沖已經哭成了淚人,看著曹操的模樣,想上前卻又不敢上前。
曹操已經沒了力氣,向曹沖抬起手,艱難地道:“沖兒,過來……”
曹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壓下心頭的恐懼,緩緩走到曹操的身邊跪下。
曹操用染血的手撫摸著曹沖的臉頰,輕聲道:“等為父死后,割下為父的頭顱,和你母親一起去找許攸。”
“他、他會幫你們……活下去……咳咳咳——”
曹操劇烈咳嗽,再度大口嘔出鮮血,氣若游絲。
曹沖哭著道:“父親,孩兒不敢。”
聽到這話,曹操不知從哪里來得力氣,猛地抓住曹沖的胳膊,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兇狠之色。
“你必須敢!”
“只有這樣你們才能活下去!”
“答應我!”
曹沖只覺得胳膊被抓得生疼,而父親的目光凌厲得令他不敢逼視。
他流著淚,重重點了點頭。
逼著曹沖答應下來,曹操才重重躺倒在地,仿佛卸下了身上的所有負擔。
“不要……不要怪為父心狠。”
“日后、日后沒人再為你遮風擋雨……你要快些成長起來,曹氏的希望,就、就都在你……身上了……”
曹操斷斷續續地說完這最后一句話后。
眼中的神采徹底消失。
空洞的雙眸倒映著湛藍的天空,以及天空中盤旋的一只孤鷹。
曹操走過了他的一生。
在那些眾多老去的人群中,有些人就像天上的星星,總在寧靜的黑夜里閃爍著你無法回避的光芒,他們的光芒顯得很清淡,但每一次綻放都是那樣的光彩奪目。
英雄也好,小人也罷,終將會被時間的塵埃覆蓋,化作史書上的薄薄的一頁或幾頁,在后人的指尖下翻篇。
但至少,他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