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曹操投來的眼神,許攸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聽完曹操剛剛的這番話,他明白曹操肯定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否則不會提起當初與他的那個口頭約定。
也就是說朝廷如今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甚至有可能已經兵臨城外。
這明明是一個好消息,他本應該高興才對,但不知為何看見眼前曹操的模樣,他卻有些淡淡的憂傷。
“你說吧。”
嘆了口氣后,許攸說道:“但我只能答應你一件事,而且不得對朝廷有害。”
“只要不違背這個原則,又在我能力范圍之內的,我便幫你。”
對于曹操,他痛恨過,也起過殺心。
但他們二人終究還是有深厚交情的。
曹操對他囚而不殺,其中固然有種種顧慮,但也未必沒有念舊情的原因。
不然的話他豈能活到今天?
哪怕是現在,曹操想要殺他也是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所以他愿意幫一幫曹操。
既為了這份交情,也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
曹操淡淡說道:“這件事對你來說輕而易舉,我希望你能在天子面前求求情,讓天子赦免我的夫人以及幼子。”
聽到曹操提出的這個請求,許攸皺了皺眉,說道:“這不可能,你應該清楚。”
“你犯的是假立偽帝的大罪,比袁紹、馬超之罪有過之而無不及,起碼都要株連三族。”
“而且我也做不到。”
造反謀逆是不可饒恕的大罪,尤其曹操假立偽帝,還與朝廷對抗這么久,不株連三族不足以震懾天下。
且不說他求情有沒有用,關鍵是他要是給曹操求情,文武百官怎么看,天子怎么想?
他還要不要在朝廷里混了?
曹操笑了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打算送你一份大禮,這份大禮足以讓你在凌云閣更上一層樓。”
“什么大禮?”
許攸心中一動,詢問道。
曹操說道:“我的頭顱,再加上活著的偽帝,這份禮物的分量夠不夠?”
此言一出,許攸頓時瞪大了眼睛。
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曹操。
他本以為曹操會說主動出城投降,然后把這份功勞推給他,以此來作為條件。
但沒想到的是他只猜對了一半。
曹操根本沒有活下去的打算,竟然讓他拿著頭顱和偽帝出城去領功,以此來換自己妻子和幼子的性命!
“你若答應,我便拿上我這顆頭顱、然后帶著偽帝出城,想來這份功勞足以讓你在凌云閣內更上一層樓。”
“如何?”
曹操目光炯炯地看著許攸。
在說讓許攸拿著自己頭顱出城時,他表情沒有任何波動,平淡的像是在問晚上吃什么。
許攸沒有回答,心情十分復雜。
如果他答應曹操的條件的話,那手刃叛軍賊首,生擒偽帝的功勞,的確足夠讓他登頂凌云閣。
甚至未來在朝中的地位絕對不比郭嘉、賈詡二人要低。
但為曹操的妻兒求情這件事又實在太犯忌諱,搞不好會遭到天子猜忌。
“容我……考慮一二。”
許攸一時也難以做出抉擇,然后他抬頭看向了曹操,問道:“你難道就不怕我答應了之后卻不遵守約定嗎?”
他完全可以先答應曹操,等曹操身死之后,直接當這件事不存在。
畢竟這只是他們之間的約定,對他沒有任何約束力,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曉。
“怕,當然怕。”
出乎意料的,曹操沒有說什么冠冕堂皇的“我相信你”之類的話,而是坦然承認了。
“但我除了相信你以外,又有什么辦法呢?”
曹操神色黯淡,這個驕傲的男人,頭一次在外人露出了自己無助的一面。
是啊,他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如果說這世界上還有人能夠救他的妻兒,那就只有眼前的許攸了。
許攸如果不愿救,那其他人更不可能,即便他把妻兒悄悄送走,也必然會遭到朝廷的通緝和追殺,一生都得隱姓埋名地活著,直至被繡衣使找到。
許攸聞言心情越發感到復雜了。
良久后,他才說道:“給我一天時間考慮吧,讓我好好想想。”
曹操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自然不可能做出答應了又毀諾的事,所以得好好想想要不要答應。
“你盡快吧。”
曹操并未多言,深深嘆息道:“朝廷的大軍已經兵臨長沙城外,不知何時便會攻城。”
“留給你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也不妨實話告訴你,如果你拒絕的話,我不會讓你活著走出長沙。”
許攸聽完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這是求人辦事的態度?還威脅上我了,你是真不怕我出爾反爾啊。”
他真是對曹操的性格沒話說,一邊讓他幫忙,還愿意托付給他身后事;一邊又說出這種不加掩飾的威脅。
“我即便不說你也猜得到,既然如此,我何必騙你?”
曹操反問道。
許攸剛想懟他兩句,但這時一名士卒忽然跑入小院,向曹操稟報道:“啟稟司空,城外敵軍派了一名使者前來!”
“使者?”
曹操皺了皺眉,擺手道:“直接將他斬了,不見!”
不用多想,對方定是來勸降的。
但他已經打算把這份功勞送給許攸了。
這使者見不見也沒意義。
士卒說道:“可是司空,此人聲稱是您的一位故人,一定要見您。”
“故人?他叫什么名字?”
“陳宮。”
曹操聞言一愣,稍作沉默后還是站起身來,向小院外走去。
司空府。
陳宮入城后便被綁了起來,又被套上頭套,一路押到了司空府。
等他摘下頭套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司空府的大堂之中,而眼前主位上赫然坐著曹操。
曹操專門換了一身衣服,又好好梳洗整理了一番儀表,甚至往臉上擦了些粉,好掩蓋憔悴的臉色。
現在的他狀態看起來好了很多。
他看著面前的陳宮,淡淡開口問道:“公臺,許久未見,別來無恙乎?”
他和陳宮已經有數年時間未見了。
上一次和陳宮相見,還是因為他父親身死,他一怒之下屠殺徐州百姓,陳宮前來求情。
如今已經過去將近九年矣。
陳宮拱了拱手,神色平靜地說道:“勞煩明公掛念,一切安好。”
簡單的寒暄過后,場面便陷入了沉寂。
二人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
最終還是曹操沉不住氣,主動打破沉默道:“公臺此番前來若是為了勸降,那還是速速回去吧。”
“念在汝對曾對我有救命之恩的份上,我不殺汝。”
也就是今天來的是陳宮,但凡換做其他任何一人他都不會見,只會選擇殺了了事。
陳宮皺眉道:“局勢都已經到了今天這般地步,你還不死心嗎?”
“王師已經兵臨城下,將長沙城圍得水泄不通,你已經無路可逃了,為何還要負隅頑抗?”
曹操嗤笑一聲,譏諷道:“不負隅頑抗,難不成開門迎敵、引頸自戮?”
“我還道公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竟說出如此幼稚之語。”
陳宮沉聲道:“這樣下去只是白白浪費時間而已,你已經沒有任何翻盤的機會了。”
“現在投降,交出許攸還有偽帝,早早結束這場戰爭,少流些血難道不好嗎?”
“這場戰爭里流的血已經足夠多了。”
連年征戰,大漢的青壯死傷無數,即便天下一統后也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元氣。
“流血多寡,與我何干?”
曹操語氣冰冷地說道,臉上毫無表情,“大漢氣數已盡,江山被偽帝所竊,我雖然不能力挽狂瀾,但也要為大漢戰至最后一刻!”
“爾等亂臣賊子想要攻破長沙,除非等我死了!”
在陳宮面前,曹操依然堅持自己的立場,稱北面天子才是偽帝。
而這番話也徹底將陳宮觸怒了,他踏前一步,臉色鐵青地指著曹操道:“曹操!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與以前一樣自私自利!”
“長沙城內的天子真假與否你心里最清楚,時至今日你還不肯承認!你以為這樣就能為自己開脫了嗎?!”
“那么多將士都因你一人而慘死,他們都是我大漢的好兒郎,他們本不該死的!”
“如今你窮途末路了卻還要拉著城內這么多將士墊背,你心里當真沒有半點愧疚嗎!”
眼見曹操依然和多年前一樣冷血無情,陳宮再也難以抑制心頭的怒火。
他不明白曹操為何如此固執,都到了這樣的絕境還在欺騙自己,欺騙麾下的將士去送死。
這樣做除了讓更多人死以外還有什么意義?
“夠了!”
曹操重重一拍桌案,站起身來,冷冽的目光直刺陳宮,“汝當初棄我而去,如今又有什么資格在此指責我!”
“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是我早就說過的話!我本視你為心腹,我本想與你共舉大業……可是你卻負了我對你的信任!”
“該愧疚的人是你!”
曹操的語氣中有著隱而不發的怒火,即便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依舊對陳宮當年的離去耿耿于懷。
假如陳宮還相伴他左右,假如有陳宮助他,他早年也不會過得那么艱難,更不一定會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我為何愧疚?”
陳宮毫不猶豫地反駁,咄咄逼人地問道:“你殺呂伯奢一家,屠徐州百姓,又挾天子令諸侯,又假立偽帝,我不離去難道要為虎作倀?”
“你所做的種種哪一樣不是惹得天怒人怨!我只恨當初不該在中牟縣放了你!”
“若沒了你曹操,這大漢天下不知會少死多少人!”
陳宮這一席話說完,曹操頓時怒發沖冠,猛地抽出了腰間利刃,上前橫在陳宮的脖子上。
“陳宮!你找死!”
“你真以為我不敢殺汝嗎!”
曹操手上用力,鋒利的劍刃將陳宮的脖子割破了一點,流出了些許鮮血。
他的眼里藏著暴虐的殺意。
陳宮毫無懼色,冷冷道:“你當然敢,你殺了那么多人,怎么會不敢殺區區一個陳宮?”
“動手吧,就像當初你殺了呂伯奢一樣。”
陳宮這番話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刺入了曹操的心口,讓他恍惚之間仿佛回到了多年之間的那個夜晚,那個令他追悔莫及的夜晚。
而眼前陳宮的面孔也變成了呂伯奢、變成了被他所殺的那一家人。
“當啷——”
曹操忽地感覺頭又痛了起來,他踉蹌后退了一步,手中的利刃咣當落地,與地面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而曹操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流。
陳宮看見曹操這幅模樣后心中一驚,本想上前攙扶,但腳步踏出半步后,又收了回來。
“曹操,投降吧,不要再妄增殺孽了。”
陳宮深吸一口氣后說道,再度開始規勸:“你雖犯下大罪,但只要你肯投降,未必會身死。”
“我會盡力在天子面前為你求情,免去你死罪,我說到做到。”
為曹操求情固然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但只要曹操肯投降,他愿意這么做。
曹操沒說話,捂著腦袋坐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等到疼痛退卻后,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到脂粉都掩蓋不住了。
陳宮面色微變,不禁問道:“你……怎么會變成這幅模樣?”
“你剛剛說的,是真的?”
曹操沒有回答陳宮的話,拄著劍從地上站起身來,眼神看向他。
陳宮聞言重重點頭道:“自然是真的!我定會向陛下為你求情,我向天發誓!”
“那就好。”
曹操如釋重負地笑了笑,湊到陳宮耳畔對他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陳宮一驚,難以置信地看向曹操。
而曹操卻不打算與他聊下去,揮手喚來侍衛,道:“將他帶下去,送出城外!”
“是!”
左右侍衛架住陳宮,把他帶下去。
陳宮回過神來,大聲喊道:“你不要這般沖動,你不必如此!”
“孟德!”
“孟德!”
“孟德!”
曹操站在原地,看著陳宮離去的方向,不知為何忽然有些想喝酒了。
當年在中牟縣所飲的那杯酒。
現在想想還真是懷念啊。
可惜,他再也沒有和陳宮對飲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