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如墨,濃稠欲滴。
空中倉促地打起了雨滴,高府大門外的拼殺,在陣雨朦朧中愈演愈烈。
雨水的氣息裹挾著血腥氣,漫無目的地卷入高府。
隔著大門,還能看到外面分成兩團,正在廝殺,白色城磚上濺染了血色。
休休之聲,厲嘯不絕。
“殺!”
鋒銳的箭鏃泛著寒光閃過,就是數名腕纏白巾的亡命之徒倒地。
刀戈槍劍沖撞在一塊,噗噗噗聲不斷,伴隨著鳴嘯、碰撞、咒罵,雙方眨眼間碰撞數次,陣型散亂,攪在一團。
只是片刻,橫錯交抵的尸體落下,血浸透了地面,又被砸落的雨滴裹挾,滲入地下。
與此同時,高府后門外的巷道,一隊身著黑色玄甲的隊列,宛如一條蜿蜒游行的黑蛇,由遠而近,急行不止。
“巡捕盜賊!逮治奸民!無辜散開!”黑色玄甲的隊列居于前方的兩人口中呼喊不斷,在前開道。
驚得尋常百姓狼狽躲避,倉皇歸家,巷中的民房緊閉,道旁府邸看門的家丁掩門張望。
驚得為臨近年關而懸掛上的大紅燈籠,無風而動,倒影出影影幢幢。
身著黑色玄甲的軍列,振甲沉悶,轉過一道巷口,迎面撞上兩名戒嚴在巷口的廠衛。
后者嚴陣以待,露出警惕的目光,立刻有人舉著火牌走上前去:“我是五城兵馬司劉尚義,率眾前來護駕!”
兩名廠衛聞言,松了一口氣。
這個位置,這個節點,確實應當五城兵馬司來得最快了。
正想著,便迎上前去檢查火牌。
火牌當然沒什么問題。
那人收回火牌,部眾也走到近前。
嗯?這甲……五城兵馬司的制式是這樣么,怎么不太像?
正準備仔細打量。
便在這時,只聽一聲陰沉又堅決的命令:“殺了!”
噗噗兩聲。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兩名廠衛,登時倒在了地上。
咻地一聲響起。
遠處拐角戒嚴的廠衛見勢不妙,轉身欲逃,一支箭羽直直從胸口透出,撲倒在地。
劉世延將手中弓箭遞給副官,抬腳闊步越過兩具尸體,仰頭看著天穹,身后是數十精兵甲士,如影隨形。
“不要耽擱,繼續前行!皇帝隨行的廠衛,多數已被前街的白蓮賊引出,咱們直取后門!”
豆大的雨點突然砸下,落在劉世延頭戴的斗笠上,順著肩膀流到微微顫抖的手臂上,從手持火牌的蒼白五指間滑落,而后便消融在地上的水凼里。
他自然不是什么五城兵馬司劉尚義,那是他兒子,如今已經送出京城了。
不過也得益于此,他手中的道道程序,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貨。
他劉世延作為五軍都督府右都督簽發火牌,五城兵馬司領命護駕,誰能說半點不對?
若不是趕時間,多給這些廠衛分辨一時三刻,一樣能夠通行。
雨點才下不過幾個呼吸。
便能見得晦暗的云層里電蛇隱現,眨眼間,一道雨簾便布滿了劉世延視線之內。
枯枝爛葉在鋪著鵝卵石的石板上被敲打得只剩殘肢斷臂,又被這條玄甲黑蛇無情擰在腳下,成為了快速竄行的痕跡。
一行人沉默而肅然地前行著。
從巷口走出,一只腳踩過水凼,泥濘四濺,靠近劉世延,赫然是有人早已在此等候。
來人從懷里取出一封書信:“誠意伯!我教已經將您親眷安然送出京城,自此天空鳥飛,海闊魚躍!”
“這是貴公子給誠意伯的信。”
說罷,便將書信遞給劉世延。
劉世延面容冷峻,冷哼一聲:“臭九儒說話一副窮酸樣,從了賊都改不了的酸腐味!”
前元定制十等,儒生位列第九等,僅在乞丐之上,如今文武不和,恰作了勛貴言語上的利器,蔑稱為臭九儒。
譏諷一句后,更是毫不客氣將信件一把抓過。
劉世延倉促掃過與兒子約定的秘鑰字眼,確認無誤后,便猛地將其攥成一團,胡亂塞進嘴里。
他一身玄甲,動作之間,振振作響,盡顯多年行伍的風姿。
趙護法這些時日居中與劉世延勾兌,自然明白這人的性子,一言以蔽之,便是脾氣火爆,性愛遷怒。
厭惡文官進而遷怒友軍都是收斂的了。
劉世延在嘉靖年間偽造南京兵部、魏國公簽字,詐稱聯名上奏,事發后被世宗勒閑住。
彼時同樣連世宗皇帝也一并遷怒,而后“數上封事,不報,忿而恣橫”。
隆慶年間,又因“陰謀魏國公嗣位、私造兵器、聚眾殺人”,為穆宗皇帝令回籍聽勘。
劉世延這次不僅遷怒上了穆宗皇帝“妄稱星變,指斥乘輿”,甚至連太祖皇帝一并遷怒,認為老朱家不守信用,沒有善待勛貴,私下散布文章,“惡繪太祖畫像,詆毀皇祖明旨”
簡而言之,劉世延就是剛愎暴虐的廢物而已。
這種廢物的譏諷,趙護法自然不放在心上。
甚至反過來說,正要利用這種剛愎之輩,攪亂天下局勢,截斷大明朝的氣數——換個溫和之人,又豈敢做下這種大逆不道之事?像施光祖那般,被杖得奄奄一息,都要口呼萬歲謝恩,這種人又哪里能為大事?
是故,趙護法唾面自干,拱手一禮:“話帶到了,誠意伯后會有期。”
劉世延聞言,只是嗤笑一聲:“后會有期,好一個后會有期。”
本是嗤笑,笑著笑著,他卻越發放肆大聲。
“哈哈哈,我誠意伯一脈,世襲罔替,免二死,某今日斬了皇帝的狗頭,說不得還能免上一死,安度晚年也未可知!?”
趙護法見狀,明知是玩笑話,心中仍是忍不住暗贊一聲。
臨大事有這般靜氣,果斷鎮定,也是不類凡俗,狂傲到一定地步,亦不失為大氣魄!
趙護法真心實意彎腰一禮后,這才轉身離開。
現在城里殺作一團,有人甘做利刃,有人束手觀望,有人渾水摸魚,已然是趁亂離京的最后時機——至于前門舉事的信眾,刺王殺駕截斷大明氣數這般天大的事,總要有犧牲才對。
劉世延只淡淡瞥了一眼,啐了一口賊子,便收回目光,繼續前行。
這時,天穹陡然一亮。
電光掃過,將京城照得煞白。
緊接著“轟”一聲,雷鳴大作,將一切異響都壓了下去。
劉世延一行人寂然無聲,再無停頓。
借著雨簾的遮蔽,在雨中埋頭竄行。
噗噗之聲不斷。
驚聲,劈砍聲,慘叫聲,盡數掩蓋在了雷雨之中。
“天助我也!這一場雨,無論是皇帝的耳目,還是營衛馳援,都必受遲滯!”
劉世延掃過雨幕下的街道,心中不由為天機閃過一絲慶幸。
朱家皇帝刻薄,連老天也看不下去,要讓他出了這口惡氣!
自萬歷二年,劉世延受得石茂華暗中運作而復起,還送上了五軍都督府右都督的位置后,他便自然而然地上了晉黨這艘彼時穩固無比的賊船——內閣王崇古為首,兵部尚書石茂華,右都御史霍冀,還有太仆寺卿羅鳳翔、復起便有入閣資歷的張四維,說是如日中天都不為過。
于是,自此以后。
劉世延便在石茂華、霍冀的暗中授意下,把持五軍都督府“市恩兵將,命自中出”,乃至“收納亡命,安插軍中”。
皇帝雖然在有心控制京營,但兵部與五軍都督府一同,在法理上本就有著不下于皇帝的合法性,事情自然簡單無比。
而作為回報,兵部石茂華輕描淡寫就包庇了劉世延“擅用關防牌票、私造兵器”的事。
都察院霍冀則是將其“奸奪財產妻女、聚眾殺人、雕刻假印、刊刻謠詞、妄稱星變、詛咒龍脈”的御史彈劾,悄然按了回去。
其余的“糾黨成群、占據田洲、截留賦稅”等小事,更是不值一提。
本以為這樣的暢快日子一度能過到壽終正寢。
奈何,天有不測風云。
皇帝刻薄剛愎,非要推行什么新政,不知好歹地從草場一路查到了馬政上。
給了苑馬寺卿做交代還不肯罷休,竟然挑撥王崇古與石茂華、羅鳳翔等晉黨眾人反目!
皇帝這就是分明就是趁機針對晉黨、兵部、五軍都督府!
赤裸裸地借故攬權!
皇帝要對石茂華下手,那他劉世延還在賊船上應該怎么辦?
懷柔伯施光祖就因為占了幾千畝地,享用了些許下賤民女,順帶打死了民女的不識相男人,這點小差錯,就被皇帝杖殺在縣衙之中。
那他劉世延馬政資敵,市恩兵將,命自中出,詆毀朱重八,怨懟朱厚熜、朱載坖,擅用關防牌票、偽造火牌、雕刻假印、收納亡命,豈不是要誅九族!?
是故,當有人提議先下手為強,宴上刺駕時,劉世延毫不猶豫就同意了!
銷賬銷賬,還有什么銷賬方式能比得皇帝駕崩的?
尤其代宗、武宗珠玉在前,皇帝一死,張居正這些人說不得都要被反攻倒算,還有什么舊賬能帶到新朝去?
可惜的是,還是失于倉促,沒能讓藩屬將這口鍋背到背上去——虧得他已經像隆慶年間時做的一樣,提前偽造好了火牌,隨時準備調動京營。
而皇帝的反撲,更是如同暴風驟雨一般。
一夜之間,石茂華出逃,羅鳳翔下獄,翌日,兵部一干主事、郎中悉數停職留任,主持國宴的禮部官、內臣,要么被北鎮撫司帶走,要么都察院上門。
兩日功夫,就查到了五軍都督府頭上,而劉世延,也被逼上了絕路。
既然都到了這種地步,他還能做什么呢?
劉世延想到這里,神情逐漸猙獰起來。
“與其像條野狗一樣被按死砧板上,不如拉上皇帝陪葬!大丈夫生當五鼎食,死當亦五鼎烹,不能名留青史,亦要遺臭萬年!”
妻兒都送走了,再差也好過引頸就戮,被皇帝夷滅三族,還要口呼萬歲!
如今牽掛盡去,正當他勃發匹夫之怒的時候了!
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劉世延腳下的步伐不由再快了三分。
身后的近衛,既有多年以來收納的亡命之徒,也有數代生養在伯府的家生子,此時皆是悶不吭聲,只有甲胄振振作響。
轉進如電。
不多時,眾人轉過一道街巷,劉世延終于在巷口放緩了腳步——此處轉出去,便是高府后門。
臨門一腳了!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氣,似乎是前街傳來的,喊殺聲方興未艾,只是淹沒在了雨簾中聽不真切。
劉世延取下斗笠,整理著身上的甲胄,隔著巷墻,眸子幽幽地看著高府。
也不知皇帝身邊帶了多少廠衛,前門的白蓮賊又引走了多少,皇帝是會躲在府中瑟瑟發抖,還是會慌不擇路從后門逃離,被他撞個正著……
終究是刺王殺駕天大的事,無論劉世延嘴上多么豪邁,心中都是平息不了的驚濤駭浪。
“所有人,整理片刻!準備隨我面圣!”
劉世延干澀而低沉地吩咐了一句。
一眾甲士或興奮,或木然,或略帶惶恐,只在安置妻兒父母黃金良田的誘惑下,尚且無人退縮。
劉世延自己則是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猛然一咬舌頭,終于讓雙手停住了抖動。
腳下的雨水,已經沒過了腳踝。
珠簾玉幕般的雨,層層迭迭地抖動,嘩嘩作響。
蔓延枝杈般的電,張牙舞爪地肆虐,明滅不定。
劉世延將手按在刀柄之上,心中不斷說服自己:“某這一生澤民剿寇、忠君愛國,不意竟被逼到了這個地步,非我謀逆,實朱家失德矣!”
皇帝為勛貴所刺,是多么天大的干系,劉世延自然明白,正因為明白,才會渾身止不住顫抖!
但,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就像白蓮教那位護法所說的,朱家這些皇帝如此刻薄,天下難道不是正該亂起來,以待明主出世么?
朱家重文輕武,偏聽臭九儒的讒言,小題大做壓制勛貴,讓一生澤民剿寇、忠君愛國的堂堂開國世勛,被逼到造反的份上,不就是朱家自己種下的因果?
嘉靖三十年,南京振武營嘩變,侍郎黃懋官慘遭殺害,南京兵部尚書張鏊錯愕不能應,兀自躲避了起來。
是誰穩定住了局勢?還不是他僉書南京左府事都督劉世延,親赴軍營安撫將士!
如此大功,結果呢?
自己與張鏊起了紛爭,世宗皇帝竟然偏向后者,命自己閑住!
他才立功一月不到,就卸磨殺驢!彼時他真恨不得振武營再度嘩變,殺到京城去!
之后上奏自陳與世宗說了些肺腑之言,世宗竟然聽信那些臭九儒的話,說他“迭迭數百言,自陳功代,語涉怨訕”,重文抑武到這個地步,也活該世宗的幾個兒子全都體虛短命了。
這就罷了,世宗去世后,總有人記得誠意伯一脈的功勛,自己依舊是得以復起。
期間自己摒棄前嫌,為穆宗整頓軍務,四處剿匪,功勞苦勞一樣不缺。
結果呢?就因為入京述職時,在紫禁城乘車炫耀這點小事,穆宗竟然聽信讒言,呵斥自己!
隨后還拿他插手魏國公繼嗣之事大做文章,再度罷職。
卸磨殺驢,當真是被朱家這些皇帝修養到了極致!
兩次他都忍了下來,畢竟遠在南京,也只能私下抱怨一二,做做法事詛咒一番朱家這些皇帝,心里的氣也就順了——好歹還有良田阡陌,美婢如云,略作撫慰。
但是,如今這位皇帝,當真是讓他劉世延忍無可忍,一朝爆發!
萬歷二年他好不容易被兵部尚書石茂華以“開國翊運祖澤,更有定變之功,剿寇之能,今軍務方殷,未可輕棄”為由,運作到京城,占住了五軍都督府右都督的高位。
在任上的幾年里,他可謂兢兢業業打理五軍都督府,親密無間地配合兵部,一絲不茍地統率各營衛。
兵部朝官誰不稱他一聲治世能臣?
結果換來的是什么?換來的是大局之下,作為一條螻蟻被皇帝碾過!
田畝說度就度,那他家里侵奪陸銳等83家所開墾的塔山、官塘、官田怎么辦?
戶口說清就清,那他招募的江湖好漢,收養的養子養女,以及置辦產業里的那些揚州瘦馬,泰山姑子怎么辦?
甚至連草場馬政一點小錢,皇帝也抓著不放,追根究底!
祖上立下的功勞,吃了這么多苦頭,不就是給后人享福的么?皇帝怎么敢輕易褫奪!
那皇位說到底不也是祖上留下來的爵位?就單你朱家人能享受?
這就罷了,更令人心寒的是,朱翊鈞那廝,會因為些許上不得臺面的小事,就對他們這些祖上一起扛過槍的勛貴,動輒喊打喊殺!
懷柔伯一脈,祖上隨朱棣征過瓦剌,替代宗皇帝守過京城,傳至施光祖后,更是謹小慎微,友善文臣,侍奉皇帝,就因為占了點田畝,殺了幾個賤民,竟被皇帝在縣衙內當眾杖殺!
還有當初南直隸的懷寧候,有定變之功,傳有免死鐵券,不過分潤了些許鹽稅,同樣是一朝身死。
何其刻薄!
更可笑的是,為了家族計,這些人往往死得無比憋屈。
懷寧侯服毒自盡,只對外稱病故;施光祖被杖得口吐鮮血,命懸一線時,竟然還在口呼萬歲,謝恩不止。
如今劉世延身上背了無算的罪狀,眼見同樣要被皇帝喊打喊殺,劉世延捫心自問,難道要像施光祖一般,死得窩囊憋屈么?
憑什么!?
就憑你是所謂的天子?就憑你打著天下百姓的旗號?就憑你口口聲聲以大局自居!?
大局,大局,好生可笑!
既然亡亦死,等亦死……
死我,何不死大局!?
想到這里,劉世延深深吸了一口氣,緊握刀柄,獰笑著將長刀抽出,果斷發令:“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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