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
快馬冒雨馳行,嘶啞而低沉的駕馭聲與馬蹄急速踏在泥水中的啪啪聲交織在了一起,無端襯出了來者緊張而急促的心情。
雨幕深沉,黑云連綿,或有雷光閃動,沿途人馬腳步聲凌亂,呼和不止。
戚繼光一身絨衣還未及脫下,雙腿死死夾著馬腹,手中馬鞭幾乎揮出殘影。
他領著親衛絲毫不停,騁馬沖過長街,逆著逃竄的人流,生生撞破雨簾。
一行人馬面門已然被拍得濕透,卻依舊化不開臉色凝重的神色。
只因不遠處的喊殺聲,已經遙遙在耳。
竟然有人在京城中聚兵,刺王殺駕!果真是捅破天的禍事!
是誰這樣膽大包天、喪心病狂,竟舍命要天下動蕩!?
又是哪里聚集來的反賊,人馬幾何,兵甲有無!?
最緊要的是,圣駕現在有沒有受到沖撞!
戚繼光每每想及此處,心中的不安便再添三分。
快些!須得再快些!今上神文圣武,干系天下安危,萬萬不能出事!
離得越近,便感覺喊殺聲愈發清晰,甚至能見得從戰場上逃離的賊人,眾人見得,左右親衛根本不用吩咐,隨手幾槍,將幾名倉皇逃出來的賊人掃倒在地。
“戚帥!白蓮教的服飾!混雜有留守左衛的甲胄!”
親衛收槍勒馬,大聲匯報所見。
戚繼光皺眉瞥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用力一甩馬鞭:“手腳挑了,留給廠衛!咱們速速前去護駕!”
“啊!”
“饒命!”
一聲令下后,立聞數聲慘叫,此起彼伏。
戚繼光卻置若罔聞,只心中愈發沉重。
留守左衛是左軍都督府在京管轄的六衛之一,雖不屬二十六衛禁軍,卻是鎮守京師的腹心營衛,要是參與謀逆,當真是非同小可!
當然,著有留守左衛甲胄,并不一定是此衛真就牽扯其中。
天順年間,昭武伯曹欽謀逆,率私兵攻打皇宮,所蓄甲胄,便是每次正經調兵遣將后,暗中留存——“每出,輒選達官、跳蕩卒隸帳下,師還,蓄于家,故家多藏甲。”
但即便如此,也至少說明謀逆之人的地位不低!
除了兵部以外,五軍都督府多半也脫不了干系。
還有白蓮教……
當真是蒼蠅一般,哪里有縫就往哪里鉆!
從永樂以來,白蓮賊謀逆就沒停過!
世宗當初改制,就慫恿宗室造反,而后穆宗登基,朝局未穩,白蓮教趙全又唆使俺答汗稱帝,更是謀劃了石州之亂,給韃靼帶路,屠戮同胞十萬余,如今皇帝因度田事,白蓮教又勾結上了石茂華一伙人。
亂臣、賊子,二者當真如蒼蠅遇屎一般!
“從速!從速!”
戚繼光再度下令。
他只帶了十名親衛,這是他如今的恩寵,所允許的上限。
但即便人數不多,卻依舊透露出一股沉重肅穆的氣勢,與別部有著天壤之別。
此時一聲令下,一眾親衛再快三分,整齊劃一的十一人,在雨中竟如徑流一般,轟然而行。
愈近的沿途,家家戶戶盡是門窗緊閉,無聲無息,唯有不遠處,隨著風雨而來,時有喊殺聲,刀劍碰撞聲,弓弩攢射聲。
不多時,一行人馬終是急馳而至。
放眼四望。
但見雨簌簌從天而降,石磚鋪成的地面上猩紅一片。
高府大門的牌匾砸落在地,傷員、尸體在門外東倒西歪,兩側墻邊燒焦的痕跡,無聲揭示了雨水的作用。
廝殺還在繼續。
錦衣衛、東廠、騰驤左衛、白蓮教、夷人、私兵,亂七八糟的人馬混沌一團,只能依稀從雙方的服飾上略作區分。
刀槍劍戈狠狠沖撞在一起。
“維持陣型,刺!”駱思恭站在高府大門前,高呼一聲。
騰驤左衛排作一排,緊緊咬著牙關,奮力一刺。
“噗噗!”
長槍入肉的洞穿聲,痛徹心扉的哀嚎聲,默契地同時響起,鮮血炸了一臉,令人膽寒。
立刻有嘔吐的廠衛被拖了下去,后人補上。
“圍攏!殺!”
廠衛承平日久,反賊烏合之眾,雙方甫一遭遇,皆是毫無章法,閉眼瞎掄一般。
待得徹底絞殺在一起之后,廠衛終于站穩腳跟,開始組織起陣型,整齊劃一地開始屠戮賊人。
數十紅盔衛分在兩翼,盔甲上道道白痕,沉默握著刀往中間圍攏,腳步整齊,動作劃一。
“噗噗噗”
寒光泛起,沖在最前面的十數個臂纏白巾的反賊,上一刻還面目猙獰,下一刻便戛然而止。
沉悶的聲音響起,幾乎猶如割麥子般,十余人便倒地斃命。
戚繼光眼見廠衛雖同樣有著損傷,卻占據了絕大的優勢,已然將賊子壓制,心中這才松了一口氣。
“去!往右翼沖陣!”
客軍援助,最是忌諱以自我為中心,攪亂了正面的廝殺。
作為當世名將,自然沒有犯這種低級錯漏的時候,只是指揮著親衛發揮縱馬的優勢,沖向右翼那一團結陣而動,頑抗最是激烈的賊人。
“得令!”
短促一聲應諾,便是戰馬嘶鳴聲響起,匯入高府門前這一座絞肉的磨盤之中。
哪怕只是長街,騎兵的優勢依然盡顯。
馳騁而過,什么陣型都維持不住。
長槍掃蕩之下,便是幾道血線拋灑在半空中,一具尸體跌落在地。
“不愧是戚家軍,哪怕長街縱馬,依舊陣型儼然,當真天下精銳!”
混亂中,不知哪個眼睛尖的贊了一聲。
戚繼光回過頭去,赫然見得一名緋袍大員,勒馬靠近。
前者看清面目,正欲翻身下馬行禮,又見戰事未停,一時猶豫。
最后只好咬牙在馬上拱手彎腰:“下官拜見殷總督,此時不便下馬,還請總督見諒。”
靠近之人,赫然是進京述職的兩廣總督殷正茂。
殷正茂見其人與自己拉開距離,保持警惕,不由得搖了搖頭:“癬疥之患,平定不過反掌,戚都督不必這般如臨大敵。”
戚繼光一時無言。
殷正茂的名聲可不見得有多好,貪污成性這個詞,說的就是此人。
更何況,連兵部尚書石茂華都謀反了,眼下出現在這個地方的,又是身居高位的文臣,戚繼光哪里敢放下戒備?
面對殷正茂的近乎,戚繼光只好語氣急促地轉移話題:“殷總督!陛下如何了?圣駕有沒有為逆賊所沖撞?我能否入府面圣?”
殷正茂拿下巴點了點守在高府大門外的血色殺場:“亂成這般,何必強往里面沖?”
“莫急,陛下無恙,只偶有幾名賊人翻入過院墻,很快便被扔了出來,皆未沖撞到圣駕。”
“咱們等這些逆賊被徹底撲滅,再求見陛下便是。”
當然,他還有話沒說——戚繼光都知道防著他殷正茂,那些廠衛此時又豈會輕易放人進去?
他殷正茂堂堂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總督兩廣,要進去自然不是難事,戚繼光武將出身,敏感時刻,恐怕就要被拒之門外了。
不妨待等上一等,事情平息,便從容求見問安便可。
戚繼光對于不得入府面圣,并未放在心中,只聽到皇帝無恙,終于徹底放下心來。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便好,那便好。”
放松下來后,戚繼光才有暇問起眼前的緣由:“殷總督,眼下這場景,究竟是何人喪心病狂!?”
雨幕中,殺聲逐漸小聲了不少,有了平息的趨勢。
賊人盡數被沖散,四散奔逃。
廠、衛、騎、巡,乃至來馳的家丁,各自結成陣型陣,絞殺露出后背的賊人。
臨近高府大門處,已經開始在人堆里翻找補刀。
一旁的殷正茂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道:“應當是誠意伯府謀逆,方才我見到五軍營練勇參將劉豸,被押進府內了。”
白蓮教不過烏合之眾,終究要靠人指揮。
而為首的劉豸,當先便被重點照顧,立時擒住——這也是為何如今這些反賊潰不成軍。
戚繼光皺了皺眉,喃喃自語:“五軍都督府右都督,誠意伯劉世延……難怪這些反賊中混雜著六衛的甲胄。”
“也不知道如何跟白蓮賊混在一起的。”
殷正茂聞言,冷哼一聲:“這群人早就與境外勢力勾結在一起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繼續說道:“昨日我入宮述職,便聽聞王崇古查得馬政與白蓮賊、韃靼、女真都糾纏不清!”
“而無論兵部石茂華,還是五軍都督府劉世延,皆在馬政上,有著天大的牽扯。”
“一朝謀逆,各方自然同力!”
戚繼光聞言,正欲開口。
便在這時。
“砰砰砰!”
“嗖嗖!”
“殺!”
“砰砰砰!”
外間的廝殺已然接近尾聲,卻仍未竟全功,幾處攪作一團的廝殺,略顯焦灼。
只突然之間,一連串的炸響,猶如驚雷一般,驟然響起!
繼而一陣喊殺聲,從高府由內而外!
殷正茂雙目圓睜,霍然回頭:“不好!”
有賊人侵犯皇帝!
方才趕來在外觀望的大小官吏,打殺反賊的游兵散將,也反應過來。
眾人不約而同,紛紛錯愕回頭,看向府內。
兩名青袍文官見狀,方才還瑟縮于面前的刀光劍影,此刻竟聯袂以袖蒙頭,抖如篩糠地穿過了府前的殺場,就要入府護駕。
戚繼光深吸一口氣,尚且還算鎮定。
方才那是火器的聲音。
這種雨天,只有室內、屋檐下這等避雨的地方,火器才能有六成能功用!
如此,便必然不能是反賊所攜帶,只能是禁軍在據守以射擊!
遠程射擊,甚至都未短兵相接。
想及此處,戚繼光立刻出聲,對近衛發號施令:“回!隨我入府護駕!”
高府內。
“誠意伯!皇帝此刻正瑟縮在內院!大事抵定,一步之遙!”
方才替劉世延開門的錦衣衛,此刻捂著臉,一邊說著,一邊拱手求請劉世延讓開道路,放自己離開。
劉世延偏過頭:“皇帝這都不曾發覺!?”
那錦衣衛急著要離開,他哪知道皇帝發沒發覺,只敷衍道:“必然沒發覺,否則我豈能為誠意伯開門?”
劉世延想了想,頷首認同。
開門那人見狀,松了一口氣,而后抱拳一禮,便與劉世延錯身而過,就要離開。
下一刻。
刀刃從胸膛穿過。
錦衣衛愕然轉過頭。
只聽劉世延喃喃的聲音響起:“老子都沒得活了,你這種螻蟻還想偷生?”
劉世延抽回刀,也不收鞘,任由雨水打在刀柄上,混著血水一同滴在地上。
他朝內院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瑟瑟發抖的皇帝一般,心中提前暢快了起來。
“天命在我!若是皇帝安生待在宮里,恐怕仍舊只有放火落水、朱砂砒霜這些手段,卻是他非要出宮找死!”
“現在,只要攻下此府,殺進皇帝五步之內,便可見他痛哭流涕的模樣了!”
劉世延雙目赤紅,面目猙獰。
“還望上天繼續助我!”
無視了地上的尸體,劉世延心中祈求不斷,邁過后罩房的門檻,隨著部眾一同涌了進去。
“殺!”
人馬沖入,踏入后院,卻只見冷冷清清。
不止后院,整個廳堂都無人值守,沿途也未再見廠衛。
左右立刻警覺,靠攏朝劉世延,低聲匯報:“都督!似乎不太對!”
劉世延哈哈一笑:“沒甚不對,廠衛傾巢而出,前門博軍功去了而已,正說明天命在我!隨我去前院直搗黃龍!”
他聲音不再低沉,反而極其清朗,一干私軍都聽在耳中。
私兵一轉念,確實如此,朝廷這些官兵,整日蠅營狗茍,行軍打仗不行,博軍功確實從不落于人后。
眾人將信將疑信了誠意伯的話。
劉世延視線隱晦地掃了掃四周,將心中的驚疑拋諸腦后——他當然也反應過來有不對,但都走到這一步了,不寧為玉碎地一鼓作氣,難道還要小心退出去,輕輕將門帶上,客氣地說一句失禮,走錯了么?
不管皇帝有沒有準備,他都必須破釜沉舟!
為了鼓舞士氣,雖明知有所不妥,劉世延依舊作豪邁狀,持著長刀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頭。
高儀這處府邸只有三進,占地規模也并不大。
院落房屋各處都有些疏于打理的灰塵,沿途提前懸掛著準備過年的大紅燈籠,在這陣狂風驟雨之中,被扯得七零八落。
穿過后罩房,搜過兩處耳房,都未見人時,一干玄甲兵卒絲毫沒有停留,直奔內院。
“皇帝必定躲在內院的東西廂房內瑟瑟發抖,距我不過百步。”
“哪怕他有所防備,此刻我全副兵甲數十人,堆也堆死他!”
“跑?這點距離之下,逃跑亂了陣型,反而是速死!”
劉世延心中不斷盤算,調整呼吸,不知不覺便當先踏入了內院。
身后,密密麻麻數十條泛著寒光的身影,從正房走出,緊隨身后。
劉世延正要發號施令,余光只見兩側廂房樓頂上,影影綽綽。
他突覺汗毛乍起!
抬頭看去,密密麻麻的弓弩,似乎陡然蘇醒過來一般,殺意凌然!
窗戶前,一支支鳥銃伸出,黑洞洞的槍口,盡數對著下方,擇人欲噬!
劉世延忐忑的心,陡然間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火器!弩箭!皇帝出宮見老師怎么能帶這種東西!
甚至根本不曾知會過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好個獨夫,這般予取予奪,當真視兵庫如私庫!
豈有此理!
來不及多想,劉世延立刻下令!
“躲回廳里!”
話音剛落,弩箭離弦之聲隨之而來,黑洞洞的槍口在雨天約莫只六成閃起了火光,一陣鳴響,立刻交織在了一起。
“嗖嗖嗖”
“砰砰”
“嗖嗖”
“砰砰砰砰”
蓬蓬兩聲,便有不幸的甲士脖頸炸開一團血花,立刻仰倒在地。
剩余的甲士終于反應過來,倉皇簇擁著劉世延避回廳堂。
每一道鏗鏘有力的叮叮聲,都是弩箭在甲胄上留下的劃痕。
噗噗。
偶爾能聽到弩箭入肉的聲音緊隨其后。
弩箭、火器、號令、悶聲、呻吟,交響不斷。
漫天的箭雨,帶著火光,淹沒了劉世延眼前的天空,幾乎讓他目眥欲裂!
眨眼間,十余具尸體倒在了劉世延周圍,鮮血如注般淌在內院的地磚上。
“裝箭,射!”
“裝填火藥!發!”
軍官在此起彼伏。
直到劉世延避入廳堂,才漸漸歇止下去。
劉世延晃眼一掃,只見方才照面,就丟了十七人,心中不由大恨!
若非為了掩人耳目,不能持盾,必不至于吃弩箭火器的虧!
“廠衛竟然不經兵部與五軍都督府,私自調用火器弩箭!罪同謀反!”
大事受挫,心態失衡之下,劉世延竟朝外喊著身邊左右都目瞪口呆的話。
可惜,無人回應。
“盡取房中事物!倚作盾牌!”
劉世延一聲令下,甲兵立刻將屋內桌椅木牌頂在面前。
與此同時,廳堂外走廊處的振甲之聲,不絕于耳。
這是要合圍了!
劉世延猛吸一口氣,情知不能坐以待斃!
“皇帝既然早有準備,卻不防患未然,偏讓你們深陷廝殺,這等刻薄之人,值得么!?”
劉世延一面朝外喊話,麻痹敵軍,一面重新組織陣型,準備沖將出去。
他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皇帝出行,按制隨從廠衛一百二十人,聽收買的內應說,皇帝怕死,多帶了百人,亦不過二百二十人。
如今大部分還在府外纏斗,還未回防,廳外至多不過七十人以內,與自己不相上下。
但彼輩都是富家子弟,架子貨色;反觀自己手下,無不是舍生忘死的亡命之徒,與自己南征北戰多年。
再者,無論是火器,還是弩箭,正怕沖陣,一旦近身,可謂是毫無用處。
如此,未嘗不能背水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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