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竹掃帚與不平整的石板地面,摩擦出清脆的沙沙聲,在清晨的院子中回蕩。
院中的海棠終究也是要謝了,花瓣落了滿地,小師妹正在清掃。
林覺則在為狐貍梳毛。
羅公便在這個大清早回了院子。
小師妹不由停下掃帚,把他盯著,旁邊的扶搖也扭過頭,把他盯著,拿著梳子的林覺自然也看向他。
羅公的神情似是有些疲累。
「羅公審完了嗎?」
「審完了。和我們想的幾乎一樣,景云觀那些道士煉了駐顏丹,都是往宮里送的,皇帝貴妃都吃。」羅公依然解下斗笠長刀,在只剩下些許殘花的海棠樹上仔細看找一番,將斗笠與刀都掛了上去,同時疲累的嘆息搖頭,瞇著眼睛說道,「這個朝廷,已經沒有救了。」
一時林覺也分不出他的疲累到底是因為審理了那青泉子和景云觀諸多小道士好幾日,還是因為對這朝廷感到徹底失望。
「那些道士呢?」
「那青泉子罪孽太深,既有關系,又有本事,我怕把他送到衙門,也只是害了牢房中的一個老頭當了替死鬼。因此干脆一刀把他宰了。」羅縣尉顯然是知道其中門路的,而他行事也干脆,「那些小道士沒學多少本事,只幫工做了些雜活,我讓幾位好漢昨天夜里將他們丟到了衙門去。
「還是羅公周到。」
林覺心中不由暗自搖頭。
這種復雜的事,自己就做不來。
不僅沒有這個本事,也完全沒有這個心力。
能有羅公相助,實是一大幸事。
「這等事情,羅某看不見也就罷了,管不了也罷了,可看見了又管得了,若是不管,實在心念難平。」羅公說道,「若是有朝一日,這朝廷真到了倒塌的時候,這狗皇帝和貴妃也落了下來,老子定要去添一把火,定要親手砍掉他們的頭!不為別的,就為這些女子!」
「沙沙...」
林覺聽見聲音,瞄了一眼旁邊。
是海棠樹正瑟瑟發抖。
這等話也著實驚人。
不過也輪不到林覺來提醒羅公「出了這個院子就莫再這樣說了」這等話,羅公比他更清楚這些就在這時,羅公與狐貍同時扭頭,看向外面。
卻是樊天師來拜訪。
「道兄可吃了早飯?」樊天師一見林覺,就如此說道,好似隨即才看見羅公,「?羅公也回來了?」
「吃過了。」
「剛回來。」
林覺和羅公一前一后答道。
在這院子里住了數月,即便是羅公,對樊天師的態度也比原先好了很多。
「道兄昨晚睡得可好?」
「睡得還不錯。」林覺答道,「樊道友別我叫道兄了,道友的年紀比我要大不少,我們之間只稱道友就是。”
林覺說完,才發現不對。
如樊天師這等人精,怎會大清早突然來拜訪自己,又問自己睡得好不好。
自己是靈法派的道人,又修的是陰陽靈法,哪有睡不好的道理?
「樊道友呢?睡得可好?」
「學無先后,達者為先,道兄法術功德都勝于我,在這院中,又沒有別人,貧道稱一句道兄,
既是真心實意,也是完全合乎情理。”
樊天師笑呵呵的說道,接著才像是忽然想起,隨意的說:
「這院子安靜,貧道也一直睡得好,不過昨晚倒是忽然做了兩個奇怪的夢。」
林覺一聽就知道了,這便是正事了。
要么他是特地來說給自己聽,要么便是想向自己請教,或者求個心安之類的。
「什么夢?」
「夢見了一位神靈!」
樊天師眼中露出回想之色。
其實從小到大,他也是會夢見妖怪神靈的,和別人一樣。
甚至在他走上這條路后,因為與妖精鬼怪接觸得多了,又常和神靈扯上一些關系,在最開始的那段時間,他夢見妖怪神靈的次數還很多。有時心不靜不安或是百日里常常思索憂慮,甚至天天都會夢到。
至于夢中的內容,則是什么都有。
不過不知是什么玄妙,當他和妖精鬼怪打交道的次數越來越多,交流相處也變多之后,原先站在大妖面前他還會不知不覺汗毛豎起,與道行深的惡鬼接觸之后還會體寒虛弱,乃至患病,時間一長,像是適應了,這些情況都沒有了,與妖精鬼怪打起交道竟比和人相處還更輕松,他也幾乎再沒夢見過神靈妖鬼。
上一次還是去年底,夢見褐衣小鬼向自己問路,問這是哪里。
然后就是這一次了。
「夢中是個穿金衣的老嫗,自稱是金石老母,她沒有細說她的來歷,不過貧道知曉,她乃是天翁座下保圣真君魔下的神靈,而那景云觀其實主供的就是這位保圣真君及他魔下的神官神靈。
「第一個夢中,她托夢給我,說那景云觀中許多道士都是她的信徒,質問我為何無緣無故毀了景云觀,打傷她的信徒!」
「道友怎么說?」林覺問道。
「貧道自是如實告知景云觀那些道人的所作所為,犯了什么事。」樊天師說道,「隨即那個金石老母便與我爭論,先說就算有這等事情,也應當由衙門來調查判處,說我如此做,乃是動了私刑。」
說著頓了一下:
「我則反駁,在如今的京城,涉及妖鬼神仙與法術之事,衙門往往都不管,乃是交由禮部再委托聚仙府管,貧道鏟除邪魔妖道合情合理,并無絲毫逾越與違背。」
幾句話,將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不僅林覺看著他,羅公也沒了疲憊,轉而雙手抱胸將他盯著,認真傾聽,小師妹也放下了掃帚,與狐貍一同望向這邊。
「隨后呢?」
「隨后她又污蔑我,說我并非是為了除妖,乃是貪圖名聲,甚至貪圖景云觀的錢財,這才做下此事。」樊天師說道,「還好,還好,道兄早已提前告知了我,道兄對那景云觀中之物分毫未取,
而我便也如此答她。」
林覺聽著點了點頭。
這也算是當初那位「魏女」的提醒。
這等九天正神,無論神力再高,無論再怎么墮落,行事也終究不可能完全如妖怪邪魔一樣。
白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只要九天秩序尚未崩壞,便仍有規矩,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便是直面九天正神也沒有可懼怕的。
不過畢竟有些神靈已經墮落,就如人間的官員,已腐敗不堪。
若是惹得他們不喜,要想指望他們公正嚴肅的去搜尋證據、因你無錯就還你清白是不太可能的。不虛構罪證出來污蔑你就算不錯了。
若你行事之余留了什么把柄,便可能被他們所抓住,以此來攻許你。
古書中就記載過這類事情。
因此林覺除了在殺死那位瘦高道人后撿了一個布袋外,沒有從景云觀取任何東西,原因就是從金光咒判斷出,這些道人是有供奉神靈的。
這就像混官場啊,須得多些小心。
林覺搖了搖頭,收回念頭,轉而看向樊天師:「樊道友不害怕嗎?」
樊天師聽見這話,卻沒有答。
然而林覺已經從他微弱的神情變化中看出來了,他當時應該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志忑不安的,不然也不會一大早就來找自己了。
只是樊天師怎能說這種話呢?
莫說這種話了,就是這種情緒,也絕不會在樊天師的臉上出現。
「貧道于心無愧,便與她據理力爭,甚至斥責與她,花費許久,終于將她打發。」樊天師繼續說道,「卻不料到了下半夜,她又來了。」
「這次她又說什么?」
樊天師的表情一下變得很奇妙:「這次她竟是前來認錯的。」
「嗯?認錯?」
林覺幾人也一愣,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
「許是她去景云觀查探過了,發現觀中的寶物并未丟失,找不到別的攻許貧道的地方。
「許是她的氣性過了。
「又或是、又或是被貧道說服,被貧道氣勢所壓,又怕貧道將此事與她扯上關系,這次她的態度比起先前要好了許多。」
樊天師盡量維持表情,不顯得意:
「她還說,景云觀中道士所為與她毫無關系,她也不知情。那些道士借用的金光,也是她嚴格按照九天正神的規矩條例撥劃借出的,金光的份數強弱都絲毫不差,足以說明她既沒徇私也沒瀆職。至于那些道士為何會擁有法篆,那不是她的職責。”
林覺與羅公不由得面面相一這位樊天師,怕不是將神靈也騙了過去?
雖說林覺知道,九天之上的神仙也并非鐵板一塊,而是分為很多不同的派系,加上還有很多既沒官職也無派系的閑散仙人,整體架構要比人間朝廷更松散很多,可這等事,還是有些難以想象。
不過話又說回來,本來神靈法軀也是由人心愿力塑造,本來朝廷就能封一些山河小神,也能罷點神靈。
如今樊天師在京城威望如此之盛,在聚仙府的地位也如此超然,就好比古時候一些威望極高的名相賢臣,正得百姓人心。但凡神仙不能直接出手將他打死,他一開口,殺個作亂的大妖也許不容易,可將一位神靈拉下來還是很簡單的。
神靈建廟還要禮部批準呢,難道樊天師還比不過禮部那些官員?
如此一想,林覺竟驚訝的發現,神靈對他有幾分敬畏,居然是一件可以想象又可以理解的事情?
「還不光是這些。」樊天師繼續說,「還有那些金銀異蟲,她也給貧道做了解釋,說是她很多年前賜予景云觀除妖所用,卻沒想到,當初那些景云觀的道士除妖之后,將異蟲送還前,居然暗自培育了一些,私藏下來,又代代相傳,傳到了現在。」
「嗯?」
林覺和羅公又對視了一眼。
這豈不是直接說了,這金銀異蟲乃是從這她這里來的?
沒有想到,自己和羅公毫無頭緒的事情,甚至都沒想過去查,而那金石老母居然因為忌憚樊天師,自作聰明,自己送上門來告知了他們。
而這份解釋又有幾分可信度呢?
林覺不由思索著。
樊天師說完之后,就坐在旁邊不語了,也不對此做出任何評價。
似乎在他看來,自己的任務只是將這些事情如實告知林覺,至于這話是真是假,是林覺的事情,不是該由他來做判斷的。
過了許久,林覺才嘆了一聲:
「樊道友真是好本事。」
樊天師當即誠惶誠恐,不敢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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