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目光掃過那幾名醫官、書記、禮儀以及翻譯,直接無視了他們。
掃了眼床上虛弱的正使,他徑直走到火爐旁邊,看了看鍋中的藥,撿起一點藥渣捏碎聞了聞,又自顧自的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來喝。
“嘖……”
茶中味道復雜,又有酥油又很咸。
林覺喝了一口,就將茶杯放下了,轉而如同友人一般,與正使閑談:“正使覺得,大姜大足的戰爭,有幾成的幾率?”
正使閉上眼睛,思索片刻,這才嘆息回道:
“真人若問戰爭,幾乎無可避免,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也不是我王能決定的,甚至都不是大足能決定的,而是北方與中原共同決定的。”
“足下意思是說——”林覺笑了,看他一眼,“還要怪大姜的虛弱了?”
“不是怪,但自古以來就是這樣。中原王朝強盛之時,必定往北發兵,中原王朝一旦虛弱,北方的國家也不會留手。”正使實在虛弱,似乎連睜眼的力氣都缺乏,干脆閉上了眼睛,“這種事情,一句兩句話說不清楚,更無法解決若是不然,中原王朝出了那么多圣賢大帝,天上又有那么多天帝佛祖,早就止住了戰爭了!可是止戰之事,是誰都要提的,又是誰也做不到的。”
林覺皺著眉頭,又想起了當年在天都峰上,那兩位看穿凡塵的神仙之言。
神仙也有無奈之事。
而如今的大姜內憂外患,人憂妖患,連神靈之間也在爭斗,恐怕真的沒有幾年光景了。
正使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我們此次前來,也只是奉命試探大姜的虛實,看大姜還有多少勇武之人,多少奇人高人,又有多少賢臣奸臣罷了。此事真人知曉,大姜的皇帝知曉,朝野的有識之士也看得出來。”
“我已說了不會殺你,足下又何必說這種話來求活命?”
“我怕已活不到回去了咳咳……”
“也許。不過正使好膽識,好氣度,若是回去,定是大足的賢臣,大姜的大患。”林覺如是說著卻是搖了搖頭,“看君造化吧。”
今日的話就說到這里。
不必說得太清,是態度的交流,這幾人死了,也算給了他交代,林覺便起身跨過樓上尸體,準備離去。
又聽大足正使傳來伴隨咳嗽的聲音:
“咳咳咳,我若回去,定如實稟報,我王英明,知曉大姜還有能人勇士,定多幾年安寧。真人今日饒我一命,我能與真人說的便是,只要大姜自己不起內亂,也不繼續更加虛弱荒唐,我王就不會輕易發兵。可若大姜內亂莫說真人殺了我,就是殺了我王,也絕無可能止戰。”
“我名林覺,也告知足下,今日那些法師勇士,一個沒有留下,若是有意復仇,可再來找我。”
“咳咳!!”
正使劇烈咳嗽起來。
道人則徑直下了樓。
幾個醫官、書記、畫師、禮儀、翻譯這才重重松了口氣。
剛才兩人對談自若,好似尋常閑聊,可其實在這個過程中,剛剛自刎的幾名使臣還在地上抽搐乃至冒血,談話是在這般場景之中,正使與那人都好似沒有看見,可他們卻無法忽視。
甚至正因如此,這般明明尋常的談話,也好似有種極強的壓力,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仿佛這般場景,本不該他們參與。
“正使!那人……”
正使依然在劇烈咳嗽,不必聽他們說,也知曉了他們的意思。
大姜朝廷虛弱無能,可朝廷之外,卻仍不乏能人勇士。
“咳咳咳……我回不去了!速拿紙筆過來扶我起身,若我死在路上,書信定要親自遞于王上……”
立馬有人拿了紙筆過來。
林覺出門之后,也是嘆息。
自古以來,亂世多有妖魔,混亂的世道也是妖精鬼怪的修行捷徑,若是世道一亂,蒼生大劫,不知多少妖精鬼怪會趁機作亂。
分分合合,止戈又起,如此輪回,幾百年間大大小小不知多少遍,那些九天之上的天尊,山中的古仙,長生久視,不知又是如何看待的。
也不知他們又是如何看淡的。
黟山中的那兩位,似乎就已看淡了。
反正林覺暫時是看不開。
因為他還沒有脫俗,他的故人親人還在世上,還會受蒼生大劫所擾。
看淡看淡,他也還沒看過。
帶著狐貍穿街走巷,回到院中。
似乎沒有多長時間,院中的尸體就已被清理過了,又有衙門的捕役和官員舉著火把站在這里,睜大了眼睛,又張大了嘴,眼前這一幕儼然超過了他們的認知,也超過了他們的處理權限,于是全都不知所措。
要說事情,自然無可爭議。
這里是聚仙府的房產,是林真人的住處,聚仙府與京城中名望極高的樊天師與潘公也住在這里,半夜三更,大足法師勇士幾乎傾巢而至,還帶了法器與刀兵,起碼兩條街巷都聽到了斗法聲,誰都知道怎么回事。
不過一旦涉及外交,就無小事了。
再簡單的事,也會變得繁瑣至極。
見到林覺回來,才有人像是看見了救星一般,朝他看來。
“多謝。”
林覺先對萬新榮幾人道了謝,隨即才走到完全怔住了的知縣面前,說道:“知縣可派人去大足館,問大足的正使,我已去找他聊過了,那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他已給過我交代,知縣可以在他那里得到答案。”
“哦哦……是是是……”
知縣這才回過神來,頓時松了口氣,也連忙點頭回應。
隨即他立馬叫來縣尉,點了幾個捕役,讓他們去大足館詢問正使,這是怎么回事。
而林真人一句話,他就不擔憂了。
不過林覺沒再理他,徑直回屋。
小師妹只是打手,也不喜與人打交道,因此安安靜靜的盤坐在靜室蒲團上,避開了外面的煩憂,見他進來,則是從桌案下拿出一堆法器,全都擺在桌案上面,推向林覺。
燈光照耀下,一片眼花繚亂。
“師兄,這是我看他們用過的法器,我藏了起來,沒交給官府,師兄你說該怎么辦?”小師妹說道。
“師妹有想要的,就拿去吧。”
“沒有與我合適的。”
“那就留著。”
林覺低頭認真看去——
有一個銀壺,記得可以吹出迷人的霧,和小師妹的鈴鐺有些效仿,不過這迷人霧狐貍也會吐,重合度非常高。
有一把彎刀,記得可以揮出火焰,不過算不得厲害,倒是能治陰邪。
林覺拿起看了看,試了試鋒利度,似乎靈韻僅在火焰上,從彎刀本身來看,只能算作尋常好工匠打造的好刀,沒到削鐵如泥的地步。
這類兵器,一般本是尋常兵刃,只是被一些有道行修為的人用過,沾了奇異,從而變得不簡單。
有一把骨頭珠子,不知有什么用。
有一把傘,能擋飛劍法術,倒是好用。
“正好之后要回一趟黟山,不知大師兄收了徒弟沒有,收了幾個,我們回去總不好空著手。到時候就說是我們兩個一起送他們的。”
“是哦!”
小師妹立馬恍然。
隨即一身冷汗。
她可記得清楚——
當初她與師兄第一次見到二師叔,二師叔便贈了他們紙驢,一直用到現在。后來再見到其他幾位師叔,雖說他們沒給二人任何寶貝,不過那也是因為師父仙去,他們出門匆忙,喪事上也忙碌,便只給了他們一些指點。
而二師叔給他們的,顯然不止紙驢,還有一樣傳統,一個言傳身教。
當年師叔對他們尚且如此,他們若是見到師侄,又怎好空著手?
小師妹想起那副畫面,自己見到師侄,卻因沒有提前準備,身上拿不出東西來……
要是只有一個師侄,還可以忍痛將拂塵贈給他,要是有兩個師侄,這只能單打獨斗用的迷魂鈴雖然也有了感情,但還是可以忍痛割舍,最多回來之后暗自心痛半個月就是了,但若有三個人,她是萬萬不可能將手中這把心愛的寶劍贈出去的,到時候怕不是要羞得滿臉煞紅?
還好還好……
還是師兄想得周到!
就這一小會兒的功夫,小師妹就發現自己的后背都有些被冷汗打濕了,簡直比剛才的那番打斗還累。
“今夜無事了,明日可能有些瑣事,不過料想也不會多。”林覺說道,“去休息吧。”
“好!”
小師妹站起身來,徑直出去。
林覺在外面站了會兒,也回了房。
到了次日,果真有些瑣事。
不過不出所料,那位正使是聰明的,他知道林覺昨夜是來要交代要結果的,死了的使臣便是交代,今日的話則是結果。
萬安縣的知縣親自過來,告知林覺,正使已經說明,是他重病,其余幾個使臣利益熏心,蠱惑大足法師與勇士,為奪取林覺的燕卵香,這才趁夜前去盜竊搶奪。如今法師勇士皆已死去,謀劃的使臣也死了,既給了大姜朝廷交代,也省去了林覺的麻煩,還保全了他自己的性命。
這種事情,向來是有個交代就是,沒有人會在明面上再去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