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鑒宮呢?」
「道友盡請放心。只需帝君退去,遵奉紫虛帝君為九天共主,紫虛帝君便不會對南方神靈趕盡殺絕,今后的大觀廟宇之中,我家帝君多半還要與他老人家站在同一排、共享世間香火的。而在人間,羅公是個念舊情的人,真鑒宮對秦州百姓的貢獻也不少,亦未直接相助越王,加之羅公吸取觀星宮的教訓,明了制衡之道,不會放任入京的煙霞觀獨大,會留下真鑒宮的。」江道長握著茶杯說道,「真鑒宮的四月雪大概還能再開很多年。倒是齊云山玄天觀或許要過一段時間的苦日子。」
是了一北方神系的祖庭,便在鳴鯛山煙霞觀。
林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參加大,便和三師兄、小師妹同去了那里,第一次見到浮池神君的神像也在那里。
既然北方勝了,紫虛帝君入主九天,煙霞觀自會搬到京城來。
最多改個名字罷了。
「世事變化真快,沒想到一個眨眼,羅公就要做皇帝了。」林覺感嘆道。
「羅公會是個不錯的皇帝。」江道長淡然開口,像是羅公的勝利、越王的失敗在她心中激不起絲毫波瀾一樣,「道友若是想做神靈,羅公一定會將道友請進人間各大宮觀寺廟,加上道友的本領,當上天翁可能有些難度,做個帝君還是很容易的。說不定可以接替紫虛帝君空出來的位置。」
「非我所愿也。」
林覺說著,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問道:「聽說人間皇帝不可為神?」
「不成文的規定罷了。」江道長說。
「怎么說?」
「原因很多,復雜多面。其實上古時候是有皇帝做神靈的,數量還不少,不過除了少數幾位對人間有極大貢獻的古帝,就比方說當年在你們山煉丹的那位大帝,別的大多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靈。」江道長說道,「后來時間一長,慢慢就有了這個規定。」
「比方說呢?」
林覺端起公道杯,為她斟茶。
在真鑒宮時,是她為林覺斟茶,如今到了這里倒是反過來了。
「以功德來論,道友覺得,世人是圣賢善良的一面更多,還是愚鈍邪惡的一面更多?」
江道長說完,卻不聽他的回答:
「尋常人起了惡念,大多沒有能力膽量將之實現,也難以釀成什么惡果,可皇帝也是人,也都不是圣賢,他們一念之間,卻是山河俱焚,故而縱觀歷史君王,少有功大于過的,那些無功無過的平庸帝王,細數起來,竟然可以超過大多帝王。
「帝王若要成神,功過如何判決?
「哪怕千古明君,也有一身怨孽,也有濫殺冤殺錯殺之時,也有一個錯誤導致千萬百姓受苦之時,若是成神,地府該有很多魂靈上書叫冤了。
「就算功大于過,可你在位期間,已經享盡了人間供奉,死后還要做神,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
「以神道來論,香火本該是百姓自發所為,眾多神靈無不是德行出眾,又兢兢業業盡職盡責,才得一點香火供奉,帝王卻手攬人間大權,他們若想以權力來謀取人間香火實在有太多手段,九天也難以限制,如此可算公平?
「以人間來論,改朝換代就如四季更替,乃天地定律,帝王若為神靈,有幾個皇帝愿意世人還供奉著前朝的君王?
「再說,世人也都有心,他們雖然供神,大多也都不會愿意供奉一位曾經統治他們的帝王,他們更愿意供奉一位生前地位沒有那么高高在上,卻是用盡一生來為他們謀福祉的人,或者做了好事卻在生前沒有得到應有回報的人,還有那些讓他們覺得‘對不起」的人,帝王不是這種人。
「因而哪怕上古曾有帝王為神,可到了如今,即便是那幾位名聲顯赫的古帝,香火也都不旺了。
「這也只是一小部分原因罷了。
「眾多原因交雜一起,到了后來,大家慢慢就都認可了這個規定,人間帝王不得為神,強行做神,也只得做個小神,且香火會很快凋零,又有幾個帝王愿意落到這般地步呢?」
江道長端過茶杯說道。
如今的她,面對林覺之時,話倒多了很多。
吹一口茶香,飲一口清冽,側眼一瞄,看見自己贈他的畫掛在閣樓正中,心中就舒服一些,每看一眼,又多舒服一些。
「原來如此。」
「道友是想,以那位羅公的本領、功德和人間威望,若他不做帝王,少說也得做個真君吧?」林覺并沒有多說,江道長卻也猜到他在想什么。
「也不可惜。」林覺說道,「人間開朝帝王,雖然短暫,可論權力大小、對世事人間的影響,甚至對九天神靈的影響,可都一點不亞于天翁,很多真君做不到的事情,人間帝王可以做到。羅公自有羅公的追求。」
「正是了。」
「那青玄道兄呢?」
「如今的他,是真鑒宮的觀主了。說不得年紀大些之后,也可能當個‘真人’。
「他還安好嗎?」
「都還挺好。就是牢獄中餓瘦了些。」江道長說道,「尤其是京城淪陷的那幾日,皇宮、衙門、大牢管理都亂,險些被餓死,好在他得民心,硬是有人特地來給他送吃的,這才握了過來。」
「算苦盡甘來了。」
「差不多。」
林覺隱隱聽出一點一玉鑒帝君和紫虛帝君都還比較講究,對抗似乎也不激烈,更像是玉鑒帝君發現自已無法取勝之后,便果斷低頭認輸,尊紫虛帝君為九天共主。此后大概便如前朝時一樣,既聽從天翁的調遣,宣揚天翁的思想,也在暗中你來我往,見招拆招。
說白了,神靈終究是以德行為主,道德水平總歸是比較高的,加上有禮法綱常的約束、有天條有天尊,哪怕尋常一個小神,只要不危害人間,或者嚴重瀆職失責,觸犯了天條上的死罪,就是天翁也很難直接將之打散。更別說如玉鑒帝君這種帝君大能了。
不可明著廝殺,只好暗中打壓,
而在林覺看來,打壓怕也不容易。
最近一些年里,人間信仰最虔誠的地方便是北方和南方。
北方是因妖魔鬼怪太多,紫虛帝君是實打實的派兵下界除妖,在這種情況下,世人怎能不信奉他呢?
南方則與商貿有關。
近些年來南方商貿、水運、海運繁榮,這些行業都不穩定,越是不穩定,人們越容易將希望寄托于神靈的庇佑。
玉鑒帝君的信仰便幾乎與這些行業深度綁定。
商人會覺得自己的財運是玉鑒帝君帶來的,船家水手出船之前,會先向玉鑒帝君上香、請示吉兇。南方神系也擅經營,將南方治理得很不錯,在天下大亂之際,南方作亂的妖精鬼怪始終是最少的,商人出去跑商回來,對比別的地方,就會對此有所感受,從而對玉鑒帝君更加虔誠。
莫管其中有多少是玉鑒帝君的作用,反正很多百姓都認為是帝君保佑,才使得自己行商順利,變得富有,過上了好日子。
林覺本身來自徽州,知曉南方人信仰的虔誠。
莫說有明文約束神靈,使其不得直接干涉人間信仰、勒索香火,就算羅公這般帝王打下天下之后,想要強迫南方百姓更改信仰,難度恐怕也會比他打下天下還要更高,因宗教信仰而掀起的動亂興許可以讓這個還未正式建立起來的朝代再度進入分裂動亂之中。
上任天翁難道不知南北二位帝君對他威脅最大嗎?只不過沒有辦法罷了。
而且南方神靈有一棋下得很妙,便是從齊云山玄天觀脫離出來的真鑒宮。
在過去的爭斗中,真鑒宮在秦州的存在為玉鑒帝君提供了與上任天翁爭斗的本錢,哪怕最后沒能取勝,也有很大作用。
至于今后真鑒宮的立場相對中立,關系又很硬,既和如今即將登基稱帝的羅公有交情,甚至曾一同賭上性命并肩除妖,可謂交情不淺,又很得民心,如今秦州下到平頭百姓,上到氏族大家,很多都是真鑒宮的常客,即便天上地下都換了帝王,真鑒宮也有一定的可能繼續在秦州扎根。
只要真鑒宮在,玉鑒帝君在秦州就有香火。
不僅如此,有外地的人來到京城,看見這間道觀香火如此之盛,最少也會對這位帝君多些印象,若是覺得它靈驗,還可能請回一尊神像神位,將玉鑒帝君的香火由京城傳遞到別的地方去。
「不說那些了!」林覺說著,指著下方,「快看,我新收的兩個弟子!」
「就那二人嗎?」
江道長已經留意他們很久了。
「正是!」
「道友已經正式收徒了?」
「這還沒有。不過他們與我有緣,又順我的心,遲早的事。」林覺說道,「我只不過以「拜我為師沒那么容易’為由,讓他們替我種樹除妖,同時也先教他們一些東西罷了。」
「道友以前也被師父這般‘算計」嗎?」
「那倒沒有。」
「他們過些年會慢慢回過味來的。」
「哈哈!我也想過這一點,那時我就給他們說,他們的師祖以前也是這么對我的—
九「云鶴道爺九泉難安。」
「錯了!他會笑著拂須!」
隨即林覺又將做師父、教徒弟的感受和樂趣與她一番傾訴,在這個過程中,她則多是舉杯飲茶,安靜聽看,時而點頭應和。
下方二人則在辛苦種樹、誦讀陰陽經,完全不知這位未拜師的師父在頭頂的樓閣中暢談著什么。
茶飲得肚脹,話談得盡興,方才伸著懶腰起身來。
正值春暖花開日,草木生葉,林覺請她留下來,帶她閑逛楓山,看閣樓的設計,看山中的風景,又親手采了神仙葉子,做了神仙豆腐招待她。
碎碎桃花乘著山風飛舞成河,恍惚之間,像極了當年的黔山爛漫處。
臨別之時,江道長方才提醒他:
「道友生性自然灑脫,與人能夠妥善相處,與妖鬼也能結交為友,尤其與扶搖感情極深。此前便與道友說過,神靈多純粹,道友也知曉,紫虛帝君以降妖除魔起家,強硬剛直,嫉惡如仇,但凡他的性格中摻了一點軟弱姑息,他都無法在這一場爭斗中勝過我家帝君,如今他繼承天翁,對道友不見得是好事。尤其道友如今在人間名聲正盛,以防萬一,
今后還請對扶搖多些教導約束,免得被他尋到把柄,以做攻許。」
林覺自然點頭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