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敗李遷仕之后,蕭繹承制,授陳霸先為通直散騎常侍、使持節、信威將軍、豫州刺史、領豫章內史,南野縣伯改封長城縣侯。
時隔不久,又加授陳霸先為散騎常侍、都督六郡諸軍事、軍師將軍、南江州刺史,持節、豫章內史、封爵如故。
麾下諸將紛紛議論:
“這次獨眼龍殿下倒是沒吝嗇封賞,看來發兵平叛就在眼前,要我們出死力了。”
“我們打敗蔡路養,擊退李遷仕,蕭繹看到了我軍實力,才想著得好好利用一番吧。”
“有我們牽制,東揚州的叛軍不能放心地繞道過去攻打他,算盤倒是打得挺精的。”
“看得出開始還是舍不得,升一級空頭官銜就想打發了主公。豫州刺史的這個餅,也是畫得大,吃不著。”
“換成南江州,打下來就可以吃到了。”
陳霸先端坐中央,靜靜聽著,眾將對湘東王的看法大多不太友好,應是此前蕭繹留下的刻薄印象積重難返的緣故。
不過此次的收獲不可謂不大,蟄伏半年積蓄實力的結果,換來了豐厚的回報。
最初封賞的通直散騎常侍是十一班,升了一級。
使持節,可殺二千石以下官員。
信威將軍是十六班,比起之前的明威將軍連升了三級。
豫章是進軍路線上的重鎮,作為攻擊叛軍的基地,領豫章內史必不可少。
長城縣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封侯到這里算是衣錦還鄉,看得出蕭繹還是用心思考過的。
豫州刺史就有點諷刺了。懸觚是侯景最初的老窩,蕭繹是要自己消滅叛軍打到黃河岸邊,才能獲得實際轄地嗎?江北之地可都落入新建國的北齊之手了。
攻下江州,解放建康,渡江北上,攻占壽陽,渡過淮水,才到達豫州。
單靠豫章郡一地,怎么可能支持這一路上的用兵?
所以陳霸先表示不太滿意,而蕭繹給出的新條件,比他原來期待的更好。
散騎常侍是十二班,又升了一級。
加封都督六郡諸軍事,可以名正言順地統轄周邊諸郡的軍務。
軍師將軍是十九班,又連升了三級。立功再上一級,就是四平四翊的重號將軍,開戰前給出這個官銜,蕭繹的期待不言而喻。
南江州包括了豫章,現在自軍所處的灨石、接下來要去的大皋口、李遷仕逃往的新淦、支持李遷仕的寧都……
這些都是自己的轄地,只要進兵取下,就可以獲得討伐叛軍的前進基地。
誰能理解,自己爭取這些條件,不過是為了完成平叛事業所需,并非看重富貴榮華呢?
如果可以拿來交換,自己寧愿付出所有這些身外之物,來換取要兒和昌兒的平安消息。
陳霸先收住煩擾思緒,毅然挺身站起。
見主公起身有話要說,諸將停止了討論。
陳霸先掃視一圈,語速緩慢有力:“周文育破敵奪城有功,湘東王承制,授假節、雄信將軍、義州刺史。”
眾將以羨慕的目光看向首位得封一州刺史的同僚,一個個燃起了立功受賞的斗志。
“周文育、杜僧明、侯安都、徐度、杜棱。”
“末將在!”
“李遷仕得寧都劉藹等人資助舟艦兵仗,聲勢復振,窺我之心不死。你等五人率軍二萬,北上百里,于白口筑城當之。”
“得令!”
“筑城之后,文育可率軍過贛水,屯兵西昌。敵若來犯,戰或不戰,卿自決之。”
“末將遵令!”
陳霸先停頓了片刻,下一句話包含堅定不移的決心:“李遷仕伏誅之日,便是我軍進兵討賊平叛之時!”
眾將轟然領命。
“必擒李遷仕,為我軍北上掃清道路!”
就在陳霸先發布命令,諸將率軍前往白口的同時,叛軍的魔爪也已經伸了過來。
叛軍大將任約、盧暉攻克晉熙,進襲江州。
尋陽王蕭大心遣司馬韋質一戰敗北,舉州投降,叛軍兵鋒直抵荊、郢二州。
前太子洗馬韋藏鎮守建昌,有甲士五千。聞江州陷落,韋藏欲投奔江陵,為部下所殺。
叛軍行臺于慶一路殺到了豫章。
行臺即行動在外的尚書臺,所設的官屬與中央相同,本是十五班以上的高級官員才會有的任命。羯賊卻下了道命令,所有出征在外的將帥皆稱為行臺,制度混亂,全無體統。
沒體統歸沒體統,戰力強大是實打實的,于慶很快攻克了豫章郡。
豫章守將侯瑱之前在鄱陽王手下領兵,由于被尋陽王截斷糧道沒飯吃,軍士紛紛餓死。
鄱陽王被氣死之后,侯瑱率領余部來到豫章,殺了太守莊鐵,占據了這塊地盤。
侯瑱遭到于慶攻擊,不敵降伏,被送往建康。侯景因其姓氏,頗為厚待——侯勝北要是知道此事,肯定得說可別搞錯了,羯賊你的侯和我們的侯,可不是同一個姓。
侯景取侯瑱妻子及弟作為人質,授湘州刺史,鎮撫彭蠡澤以南諸郡。
重鎮豫章成為了叛軍據點,于慶由此發兵,鎮壓各處反抗。
不過有骨氣有血性的好漢,本朝是從來不缺的。
巴山人黃法氍以一縣之兵守住了新淦,阻擋李遷仕投奔于慶,成了一塊啃不動,咽不下的硬骨頭。
于慶分兵來襲過一次,被黃法氍打了回去。
陳霸先得知于慶到來,立刻調整命令,要求周文育和叛軍先打一仗,揚我軍威。
畢竟嚷著喊著要討伐叛軍,現在叛軍既然來了,此仗必須打,而且一定要打贏才行。
面對和叛軍的第一場戰斗,陳霸先麾下號稱豪膽第一的周文育也謹慎起來。擔心于慶的兵力和戰力都比自己強,萬一有失,挫動全軍銳氣可就麻煩了。
一向無所畏懼的周文育竟然有些縮手縮腳,不敢貿然進兵。
直到和于慶交過手的黃法氍領兵前來會合,周文育才知道叛軍的底細。(注1)
叛軍全部只有萬人,大部駐扎在豫章,來到此處的只是一支小部隊而已。
有了底氣的周文育主動進攻,一舉攻克一個地圖上都找不到,叫笙屯的村莊,俘獲大批敵人——大概有百余人。
這點戰果根本不能和南康大戰相比,也不如打李遷仕的那仗。不過和叛軍的首戰告捷,意義重大深遠。
蕭繹傳令嘉獎,承制授黃法氍為超猛將軍、領交州刺史俸祿、新淦縣令,封巴山縣子,邑三百戶。
黃法氍一戰成名,成為陳霸先麾下職位僅次于周文育的將領。
讀著父親的來信,侯勝北又要叫屈了。
那個兇漢升任九班將軍,還當上了一州刺史,阿父你得加油呀。
阿父你的武藝多半比不過兇漢,可是有大壯哥替你當打手,應該差不到哪里去才對啊。
文學一道,兇漢識字嗎?他拍馬都趕不上阿父你的吧。
唉,怎么都被后來投奔的新人超過了呢。
黃法氍能日行三百里,跳出三丈遠又怎么樣。打個小村莊俘虜上百人,阿父你隨便可以做到的吧,立功封個子爵,給我繼承多好。
侯勝北覺得身處亂世,還是像周文育、黃法氍這樣,要么游得快、跳得高,要么跑得快、跳得遠的武人,貌似更容易升官加爵,出人頭地。(注2)
他眼界狹小,一個子爵就覺得是了不起的封賞。
要是告訴侯勝北在遙遠的建康,侯景進位相國,那可是比十八班之首的丞相還要高那么一點的官位。全國一共三百五十郡,一下子就封給侯景二十郡,漢王,加殊禮。
這等封賞,只怕驚得他下巴都要掉下來。
但是侯景還是不滿足,覺得相國屬文職、漢王為爵位,相應的武職沒有得到封賞。
武官之首的大將軍、大司馬、太尉實在過于普通,二十四班的鎮、衛、驃騎、車騎等號,更是配不上自身的絕世武功。
于是侯景向至尊提出,要求加宇宙大將軍、都督六合諸軍事。
上下四方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六合者,上下及四方也。
看到這個將軍號,天子蕭綱也著實震驚了:“將軍乃有宇宙之號乎?”
宇宙大將軍什么的,侯勝北不會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他只是隱約感覺到,隨著陳霸先的崛起,平靜百年的嶺南將不再與世無爭,卷入亂世漩渦幾乎是必然。
阿父成為從南天向中央邁出第一步的人,侯勝北希望自己能夠盡快地成長,在阿父身邊輔佐他,守護住他的背后。(注3)
可惜他雖然經常跑馬鍛煉,畢竟只是十歲孩童,也不是蕭摩訶那種天賦異稟,武力驚人的怪物,只好在軍略上多下些功夫。
侯勝北有個天真的想法,那就是一場戰役的勝利存在各種偶然因素,很難總結出規律。
但是失敗的戰役一定有失敗的理由。
如果有這么一個人,不犯任何一個可能導致失敗的錯誤,不就能夠保持不敗了么?
幾乎達到這一境界的那個男人,侯勝北知道這世上曾經是存在過的。周文育告訴他的故事,讓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兵書戰策,古今戰例,但凡能夠看得懂的,一條條標注上了取敗之道,也算是少年侯勝北和常人不同的讀書方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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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東王蕭繹還在繼續和他的兄弟們較著勁。
邵陵王蕭綸獲知叛軍大將任約將至,使司馬蔣思安率精兵五千偷襲,任約大敗。
但是蔣思安獲勝之后疏忽大意,任約收集敗兵,趁其不備反攻,蔣思安敗走。
蕭綸并不氣餒,大修鎧仗,將欲再戰。
蕭繹聽說蕭綸整軍修武,要討伐侯景,遣左衛將軍王僧辯、信州刺史鮑泉等率舟師一萬東趨江、郢,聲稱來協助六哥與叛軍作戰。
順便迎接六哥前往江陵,改任湘州刺史。
王僧辯軍至鸚鵡洲,蕭綸書信見責道:“將軍前年殺人之侄,今歲伐人之兄,以此求榮,恐天下不許!”(注4)
王僧辯將書信轉送江陵,意示征詢,蕭繹命令繼續進軍。
蕭綸無心內戰,盡管麾下壯士爭請出戰,只是不從。自倉門登舟北出,避讓于下流。
王僧辯入據郢州,授領軍將軍。蕭繹命世子蕭方諸為郢州刺史。
出走的蕭綸被鎮東將軍裴之高之子裴畿于路掠奪軍器,狼狽不堪。之后收拾散卒,再得流民八九千人依附,屯于齊昌。
蕭綸遣使請降于北齊,成為又一個向北朝稱臣的蕭氏藩王。
就在蕭氏內斗的時候,任約已經率軍略地湓城,占據西陽、武昌。
蕭繹和叛軍之間,再無其他藩王勢力作為緩沖,雙方唯有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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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九月,母親生了一個男孩,因為胖墩墩的,于是取名侯敦。
李遷仕在白口新城的對面筑城對抗,父親還和他拉鋸作戰,都沒看到過弟弟長什么樣。冼姨倒是來了一趟,帶了銀項圈、銀手鐲、銀腳鏈等禮物,把弟弟打扮得像個銀娃娃一般。
冼姨是抱了一個嬰兒過來的,比弟弟大了有半歲。一問才知道,原來冼姨也是今年年初生的孩子,取名馮仆。
這下好了,兩位母親有說不完的育兒經要聊。說到開心處,抱起孩子的小臉蛋親了又親。兩個小嬰兒放在一起,時常上演二重奏,哭聲響徹云霄。
侯勝北在心中嘀咕,孩子那么小還抱出來亂跑,這俚人女子真是野得不得了。馮寶姨父真可憐,天天見不到自家的娃。
然而當不住侯夫人喜歡,幾次三番留著冼姨不讓走,一待就是兩個月。
直到臘月時分,再不回去馮寶姨父就只有一個人孤單過年了。冼姨才依依不舍地告別,臨行又使勁掐了掐侯勝北的臉蛋,嘲笑說他長老了,不如小寶寶的水嫩。
侯勝北當然很不服氣。男女長幼有別,他不敢掐回去,就假笑著去摸馮仆的小臉。
冼姨一個旋身靈活閃開,咯咯笑道:“你別想報復掐我家小仆,當冼姨不知道呢。告訴你冼姨我看人可準了。”
冼姨走了。
今年的新春佳節,阿父雖然沒有回來一起過,由于家里添了小敦,一家人還是其樂融融,熱鬧的很。
可是侯勝北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他想了半天一拍腦袋,翻出一把小刀,跑到大門口,自己靠在門框上,努力挺直了身板,沿著頭頂在門框上用力劃了一道。
嗯,比上一道劃下的痕跡,高了約有三寸多,長高了不少。
北朝這一年也發生了兩件事。
北齊天子即位后,勵精圖治,修繕甲兵,簡練士卒。精選六坊之人,每一人必當百人,每臨行陣親當矢石,鋒刃交接,唯恐前敵不多。任其臨陣必死,然后提拔為親軍。
謂之“百保鮮卑”。
西魏皇帝下詔,籍民有力者為府兵,身租庸調一切蠲免。農隙之際講閱戰陣,馬畜糧備六家供之。
共建百府,每府設一郎將。百府分為二十四軍,二十四名開府各領一軍。大將軍各統開府二人,共十二大將軍。
統領十二大將軍者,是為“八柱國”。
北朝通過制度重構了軍隊體系,兵權得以集中,兵力補給和持續作戰的能力大幅增強,軍事力量有了飛躍性的提升。
未來侯勝北的對手,最強的單兵個體和最強的軍事組織都已誕生了。
可是少年此刻毫不在意,他只想告訴父親一聲:“阿父,孩兒已十一歲,身高六尺五寸有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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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
白口:今泰和縣塘洲鎮,贛江南岸
西昌:今泰和縣西三里,贛江北岸
建昌:今永修縣西北艾城
齊昌:今蘄春縣西南
湓城:今九江市
西陽:今黃岡市東
武昌:今鄂州市
彭蠡澤:今鄱陽湖的古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