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寶三年進入到了后半。
盡管這個年號的主人已經不在人世,由于還沒有新的年號頒行天下,南朝民眾仍然還是習慣繼續采用原來的年號——除了蜀中百姓。
江北的百姓也不高興,北齊政煩賦重,日子過得還不如南朝之時。
地方豪杰數次請兵于王僧辯,出于兩國通好的大局,王僧辯始終不許。
七月,再也無法忍受苛政的廣陵僑人朱盛、張象等人,謀劃襲殺北齊刺史溫仲邕。這次他們選擇了遣使求援于陳霸先,稱已攻克廣陵外城。
陳霸先沒有貿然答應,而是征詢王僧辯的意見。
王僧辯認為如果確實已經攻克了外城,木已成舟的話,亟須應援。若是偽報,則無煩進軍。
還沒等得及使者回報,陳霸先已經渡江北上,收復失地去了。
王僧辯趕緊命武州刺史杜崱等前往援助。
情況果如王僧辯預料的,朱盛計劃泄露,根本沒能奪城刺殺成功。
不過陳霸先既然引軍到此,當下進兵圍了廣陵。
這一圍就是一個多月。
到了九月,北齊遣使來聘,請釋廣陵之圍,并求割讓廣陵之地。王僧辯針對開出的解圍條件是返還廣陵、歷陽二城。
雙方停戰轉入交涉,王僧辯聯絡陳霸先撤回京口,民眾隨之南渡者萬余口。
戰后論功,蕭繹承制,授陳霸先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南徐州諸軍事、征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徐州刺史,余并如故。
諸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等同十七班,征北將軍則是二十三班,凡加大,通進一階。
文武官職距離頂點,均是一步之遙,陳霸先辛苦戎馬半生,終于成為了南朝手握實權,最頂尖的人物之一,麾下也是文臣武將,人才濟濟。
跟隨陳霸先起兵的諸將,都獲得了重重的封賞,一躍成為顯貴:
周文育授通直散騎常侍,改封南移縣侯,食邑一千戶,任信義太守。
杜僧明授員外散騎常侍、明威將軍、南兗州刺史、進爵臨江縣侯,食邑五百戶,兼晉陵太守。
胡穎授假節、鐵騎將軍、羅州刺史、封漢陽縣侯,食邑五百戶,不久改任豫章內史。
徐度授通直散騎常侍、寧朔將軍、合州刺史、封廣德縣侯,食邑五百戶。
趙知禮任中書侍郎,封始平縣子,食邑三百戶。
陳擬任步兵校尉,曲阿令。
往日舊交沈恪來投,授府司馬;州里同鄉沈文阿,授原鄉縣令,監江陰郡。
陳霸先開府建牙,除了舊將之外,同時廣招人才。
蕭濟為明威將軍,聘為征北府長史。
蔡景歷聘為征北府中記事參軍。
秦郡吳明徹,父為右軍將軍,陳霸先也與之結交,收入軍中。
陳霸先這次沒有忘記照顧兒子,陳昌拜為長城國世子,出任吳興太守。派遣陳郡謝哲、濟陽蔡景歷輔佐郡政,又遣吳郡杜之偉教授經書。
陳霸先恨不得把數年虧欠的父愛盡數彌補兒子。
陳昌讀書一覽便誦,明于義理,剖析如流。見到兒子出息,雅性聰辯明習政事,陳霸先心懷大暢。
陳昌少年,容貌偉麗,神情秀朗,既像章要兒,又有自己風范,陳霸先更是越看越喜歡。
然而作為登上高位的代價,蕭繹開出了一個條件,要求遣子入侍。
鎮守一方的實權武將交出人質,也是應有之義的慣例。只可惜陳霸先和陳昌父子相聚,未及半年又要分別。
陳霸先能做的,只有親自送上兒子一程。
京口的大江岸邊,陳霸先遙望載著陳昌和侄兒陳頊的船只遠去,安慰一旁依依不舍,抹淚不已的章要兒:如今局勢穩定,要是想念兒子了,可去江陵探望。
而這又何嘗不是他說給自己聽的呢?
誰曾想這一次的分別,父子竟再也沒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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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嶺南這邊,自從有了蕭妙淽伴讀,侯勝北投入在課業上的時間大幅提升。
阿父太了解自己了,他本非頑劣貪玩之人,只是不夠十分自覺,沒人督促也就得過且過。
現在每天到了時間,就有人陪著自己靜靜讀書。哪怕彼此不交一語,也不會感覺焦躁煩悶,課業果然大有進益。
侯勝北讀經史、兵法、算經,蕭妙淽則讀毛詩離騷列女傳賢媛女誡,還喜歡看些佛教經文。
兩人也不搭話,各看各的書。到了時辰,蕭妙淽就自行飄然離去。
只是蕭妙淽雖然平時待人接物,一如常人。相處久了,侯勝北總感覺有哪里不太對勁。
簡單來說,他發現蕭妙淽和人對話時,并不當對方存在,甚至也不把自我存在當回事,彷佛身處于另外一個世界。
就像初見之時,自己明明就站在眼前,她卻視而不見一樣。
那不是清高孤傲,而是一種不把世間諸相放在心上的淡漠。
究竟是經歷了什么,讓一個比自己大五歲的女子,十七歲的花季剛剛綻放,就已經變得枯如槁木呢?
在相處兩個月后,命運的殘酷真相,向侯勝北掀開了一角。
事情是從九月下旬的某日,一次日常對話開始的。
雖然侯夫人要他陪蕭妙淽出門轉一轉散心,可是侯勝北提過了幾次都被拒絕,也就不再自討沒趣。
喜歡足不出戶是你自己的事情,反正我的腿長在自己身上,想出門就出門,哼。
那天蕭妙淽算著日子,突然問道:“此處附近可有佛寺?”
南朝禮佛,梁武帝更是癡迷研究佛經,大建寺廟,要求子女和百官都信奉佛教。他多次舍身出家,每次國家都要花費億萬錢為單位的捐款,才把這位至尊贖回來還俗。
蕭妙淽出身高貴,問起佛寺也很正常。
侯勝北隨口答道:“有啊。這附近有座寶林寺,聽說還是先帝賜名的。”
“我想去看一看,不知相距可遠。”
“大概百里出頭。以前去過,騎馬過去用不了半天。”
侯勝北想了想又補充道:“要是坐牛車慢慢走,三天也到不了吧。”
蕭妙淽臉色微變,咬著嘴唇道:“我會騎馬,想去看一下,你可能帶路?”
侯勝北也不去想,一位公主養尊處優,端莊賢淑,怎么學會的騎馬?
可能皇家宗室有教授馬術課程吧。不過既然出行手段不是問題,那就陪著跑一趟好了。
侯勝北稟明了侯夫人,兩人第二日清晨出發。
小矮馬這兩年又長得高壯了些,侯勝北牽出另外一匹馬給蕭妙淽乘坐。
她這次出門戴了一頂冪籬,帽檐周邊圍了一圈由皂紗制成的絲網,下垂至頸,遮住了面容表情。
蕭妙淽檢查了轡、鞍、鐙,胸帶和鞧帶是否扣緊。收短韁繩,踩鐙上馬,動作頗為熟練。
侯勝北稍稍放心,至少不用擔心她騎到一半,一頭從馬上摔下來了。
兩人一路無話,跑跑歇歇,午時左右來到了寶林寺。
寺內香火頗為鼎盛,侯家世代為本郡豪族,帶女眷來燒香許愿乃是平常事,立刻便有知客僧上前接待,介紹起本寺的由來。
寶林寺乃五十年前,梵僧智藥三藏率徒去往五臺山禮拜文殊菩薩。路過曹溪口,掬水飲之,覺得此水甘美異常,于是溯源至曹溪。
智藥三藏環顧四周,見山川奇秀,流水潺潺,謂徒曰:此山可建梵剎。
爾后韶州牧侯敬中把此事奏于朝廷,梁武帝許可其請,敕額“寶林寺”。
于兩年后建成,歷時已有四十八載。
據那梵僧所言,他去后百七十年,將有無上法寶于此弘化傳法。也就是說再過一百二十年,本寺將會出現一位佛法大圣哩。(注1)
侯勝北對佛法無甚好感。阿父告訴過他,佛寺隱匿人口不納租稅。這點和自家大族豪強其實是一樣的,甚至做得更過分。
不過既不當政,這種事情也就與他無關,他也不覺得將來自己會和佛法扯上邊。(*)
蕭妙淽對于佛寺的歷史也并無興趣,只是問供奉牌位所費幾許。
知客僧一聽生意上門,開始頗喜。之后聽說要擺放二十余個牌位,苦著臉拒絕:單獨為一位香客,小寺實在騰不出這許多地方。
也不知是確實地方不夠,還是故做刁難,意圖漲價。
侯勝北見不得這等市儈嘴臉,冷笑一聲:“那就騰出一間房,供上牌位在自家祭拜好了,還省得燒一次香,就要奔波百里。”
蕭妙淽微詫,本來是覺得在他人家中祭拜自家親人,恐多有忌諱不便,難以啟齒相求。但父兄的周年將至,不得已才想著來佛寺供奉。
沒想到這小郎君主動開口提出此事,蕭妙淽心中暗自感謝。于是兩人在佛寺買了三十個空白靈牌,當即掉頭回家。
返程路上,侯勝北暗暗乍舌,蕭妙淽家里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那是遇到了何等的慘事,卻不敢多嘴問上一句。
到家稟過阿公和阿母,騰出一間空置房屋毫不為難。倒是神主牌位的制作有講究,必須由男性落筆,只好由蕭妙淽說,侯勝北寫。
幸好他從小練字,一手楷書隸書還能入得了目。
顯考太宗簡文帝蕭氏諱綱字世纘之神主
第一個神主牌寫就,侯勝北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蕭妙淽果然是貨真價實的公主,而且是武帝之孫,簡文帝之女,身份高貴之極。
由不得他多想,蕭妙淽報出一個個名字,侯勝北趕緊跟著落筆。
顯兄哀太子蕭氏諱大器字仁宗之神主
顯兄尋陽郡王蕭氏諱大心字仁恕之神主
顯兄南海郡王蕭氏諱大臨字仁宣之神主
顯兄南郡王蕭氏諱大連字仁靖之神主
顯兄安陸郡王蕭氏諱大春字仁經之神主
顯兄瀏陽公蕭氏諱大雅字仁風之神主
顯兄新興郡王蕭氏諱大莊字仁禮之神主
先弟西陽郡王蕭氏諱大鈞字仁博之神主
先弟武寧郡王蕭氏諱大威字仁容之神主
先弟建平郡王蕭氏諱大球字仁玉之神主
先弟義安郡王蕭氏諱大昕字仁朗之神主
先弟綏建郡王蕭氏諱大摯字仁瑛之神主
……
隨著一個個名字的報出,蕭妙淽的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仿佛一年多之前地獄般的日子又回到眼前。
八月十七日,羯賊廢掉了她父皇的帝位,一口氣殺掉了她的十多個兄弟和親族。
過了一個多月,即便自己百般討好,苦苦哀求,也沒能保住父皇的性命。
后來聽人說起當時情景,父皇久見幽縶,朝士莫得接覲,慮禍將及,常不自安。
一日父皇做了個噩夢,告左右曰:“昨夜夢吞土。”
然后十月初二的那個血色夜晚,奸賊王偉帶人向被幽禁的父親進酒上壽。
父皇知道即將被殺,彈奏曲項琵琶,極飲盡醉而寢。
那些兇徒,竟然就用土囊活活壓死了他。
堂堂一國至尊,死后連具棺槨都沒有,拆了門板作為棺材,停尸在城北的酒庫里。(注2)
蕭妙淽想到傷心處,兩行清淚不禁奪眶而出,滑過了臉頰。
父皇當時一定很絕望吧。
皇位本來輪不到他來繼承,伯父昭明太子亡故,祖父沒有立皇孫,改立父皇為太子。
他從小就愛讀書做學問談玄理,還特別喜歡賦詩,雖然大都是些流于輕艷的宮體詩。
叛軍圍城,祖父居于宮中,成天念佛不理事,防務交由父親負責。
攻防一百三十多日,對一個文人來說,天天都是精神折磨。
臺城淪陷,祖父憂憤餓死之后,他被羯賊推上了至尊玉座,還要禮佛為誓:“自今君臣兩無猜貳。”
在西州行宮,羯賊喝醉了起舞,父皇被迫著陪舞,親自扶著喝醉的羯賊回房休息,還要違心道:“我念丞相。”
但是他內心所想,其實是指著宮殿和中書舍人殷不害說的那句:“龐涓當死此下!”
然而一個風流文人,軟弱無力的皇帝,除了咒罵一句,又能傷害到誰呢?
委曲求全,忍受種種屈辱的父皇,還是被羯賊殺害了。聽說他被廢幽禁,連張紙都沒有,也沒人服侍,只能在墻壁和門板上,做詩文數百篇,凄愴至極。
父皇臨終的題字:有梁正士蘭陵蕭世纘,立身行道,終始如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弗欺暗室,豈況三光,數至于此,命也如何!
蕭綱方頰豐下,眉目秀發的面容浮現眼前,心碎悲極處,蕭妙淽的淚珠再也止不住撲簌簌地滾落,哭叫道:“父皇!”
侯勝北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走出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
屋外陽光明媚,侯勝北胸中卻如有塊壘難消,被沉甸甸壓著,說不出的郁悶。
門內傳出蕭妙淽極力壓抑,卻掩蓋不住的哀哀哭泣,一聲聲刺入了他的心里。
侯勝北至今為止的人生一直是快樂的,從未曾親眼見過有人如此大放悲聲。可是今天他見到了一個全家被殺的女孩,在自己面前,情緒從克制到崩潰的一幕。
之前阿父說,羯賊禍亂我南朝江山。
然而這句話,侯勝北一直沒有切身感受。
現在他知道了,羯賊是多么的殘忍,殺人父兄滿門數十人如同草芥。
侯勝北不禁用力握緊了拳頭。
阿父,我有點明白你為什么要舉侯氏一族之力,投奔陳將軍參與平叛了,絕對不僅僅是貪圖一己的榮華富貴。
還要為了天下不再出現更多的,淽姊這樣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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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二,到了正式祭日那天,蕭妙淽卻不曾表現出悲傷,一滴眼淚也沒流,只是規規矩矩地將祭品擺上行禮,馨香三柱,鮮花一束。
花是侯勝北當天清晨,去山野采擷挑選的素色花朵,扎成一束噴上些水,放在門口。
蕭妙淽開門看到,表情微訝,沒說什么感謝的話。
自從幾天前的事情過后,兩人保持著一種奇妙的默契。一個貌似什么都沒有發生,一個貌似什么都沒看到。
實際上,侯勝北窺見了蕭妙淽內心毫無生機的那一片灰色荒原。他不能想象,需要多少滋潤,才能讓這片死地重現綠意,恢復生機。
蕭妙淽也知道,無論是有意無意,自己內心的一塊傷痕之地,已經被侯勝北發現了。
不過她接受了這個小觀察者的存在。看到他,蕭妙淽不禁會聯想起自己生死不明的同胞幼弟蕭大圜。(注3)
小弟幼而聰敏,四歲就能誦三都賦及孝經論語。七歲居母喪,便有成人之性。論起機敏之處,兩人倒有幾分相似。
反正已經是心如死灰,看就看吧,女孩想道。
……
是年,侯勝北十二歲,朝氣蓬勃。蕭妙淽十七歲,死氣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