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了,全都亂了。
對于天琴人而言,這無疑是一個讓他們永生難忘的夜晚。
在前半夜,他們還在盡情的慶祝著,準備迎接新時代的到來,準備歡送舊神的離去。
但是后半夜,一切都變了。
煙花放完了,火卻沒有停息,它還在肆意的燃著,但燒的卻不是火藥,而是天琴人的肉身,以及那荒謬而瘋狂的幻想。
他們眼睜睜的看著一輛又一輛齒輪列車在軌道上相撞,看著一條又一條義肢在失控中殺死了自己的主人,看著渾身燃火的人從廢墟里沖出,嘶吼著倒在了地上。
一切的一切,宛如末日降臨。
可明明前半夜,還是充滿著希望的未來。
在這樣的絕望與恐懼下,天琴人不約而同的走向了他們千百年來的心靈寄托處——通天塔。
那座塔建立了這座城市,那座塔帶來了秩序與安定。
而現在,這一切都在毀壞著,所以人們再次靠向了那座塔,就像是本能一般。
但直到靠近后他們才發現,那座千年來始終屹立不倒的巨塔,此刻也在那臨近的晨光前搖搖欲墜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塌。
“后退!后退!”
查莫斯扯著嗓子,沖著那如同浪潮般的人群狂吼道。
“不要再往前了!”
重新被集結起來的骸骨騎士們試圖組成人墻,但他們身軀在這樣龐大的數量前顯得過于單薄了,像是一張隨時都有可能被戳穿的薄紙。
但是沒有辦法,他們依舊只能在這里頂著,不能讓人們繼續上前。
因為他們很清楚,通天塔內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他們那令人敬仰的通天塔主教已經瘋了。
不管他精神層面上有沒有瘋,但在行為上已經瘋了。
他已經化為了比深淵之地更為可怖的怪物,在瞬間就讓一支滿編的魔鬼騎士報銷。
所以,要是讓這些手無寸鐵的民眾們沖進去,那后果顯然是不堪設想的。
但是面對這個數量級的民眾,僅憑他們這些人實在是太難了,就算吼破了嗓子,讓沖在前排的人聽到了也無濟于事,因為那些后面的人是聽不到的,他們仍會拼了命的往前面擠,將前排的人像是海浪一般的拍進那座即將倒塌的通天塔里。
“魔鬼部隊呢!”一名小隊長沖著查莫斯狂吼,“他們在哪里?!”
“在路上了。”查莫斯也只能狂吼著回應,他感覺自己的嗓子也像是被點燃的紙,“他們面臨的麻煩也不小,已經在盡力趕來了。”
“我只是希望他們能在我們被這些家伙踩死前趕到!”小隊長說道,“他們為什么還要往前面走?!看不到通天塔已經出狀況了嗎?!”
……是啊,為什么還要往前沖呢?
查莫斯再次看向了眼前那如同潮水般洶涌的人們,一時間神情有些復雜。
作為骸骨騎士,他和絕大多數的天琴人都不一樣,他對此出訪過其他的教會,見識過不同地段的風土與人情,對外面的世界有一定的了解。
但是絕大多數的天琴人并沒有。
在他們的眼中,這個世界很單純,單純的就只有天琴城,以及城外的荒蕪之地。
所以在發生這樣的事故時,他們都沒有想過要向外跑,還是下意識的往通天塔,這個最危險的地方靠。
因為在絕大多數天琴人的心里,通天塔都是最為安全與重要的存在,而離開天琴,在他們腦海中幾乎是不會出現的選項。
明明只要出了城,就不會有任何的事情,但偏偏沒人想著出城。
這簡直就是……專為天琴而生的災難。
“他媽的,你在想什么!”另一個隊長的吼聲將查莫斯讓查莫斯從恍惚中驚醒,“你的手都要松開了啊!”
查莫斯這才注意到自己那抓著對方的手就要被人群沖散了。
“這樣下去不行!”查莫斯也對另一個隊長吼道,“我們必須想辦法讓他們知道,這里不安全,出城才是最安全的!”
“我同意你的看法!那么你該如何讓他們知道這一點呢?!”
查莫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到一名骸骨騎士終于支撐不住,被人群沖倒在地,數十人瞬間從他的身體上踩過,向著通天塔狂奔而去。
而這名骸骨騎士也在瞬間沒了動靜。
“見鬼!科頓!!”那名倒下的骸骨騎士正是這名小隊長的下屬,眼前的這一幕讓他差點把牙齒咬碎,“你們這些畜……”
話還沒有說完,他們便聽到了一連串的悶響。
他們立刻轉過了頭,而后看到那幾十個沖到了通天塔面前的人們,很突然的,就如同針扎過的氣球般爆裂開來,五臟六腑碎了一地。
所有人都怔住了。
而后他們看到通天塔晃動得更厲害了,無數碎片從塔頂脫落。
像是鼓動著的胚胎。
又像是即將破殼而出的巨卵。
好痛。
奧利弗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被撕裂了。
他還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這就是卷入了諸神廝殺中的下場嗎?
在得到了天琴的一部分神力后,奧利弗一直都覺得自己也能算是個小小的半神了,但當他真的卷入到天琴與新神間的搏殺中來時,他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么的天真。
神與神的廝殺,哪怕只是兩個殘缺不堪的神,所引發的余波也足以將他攪碎了。
他想要抽身而出,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與新神短暫的連接在了一起。
他有了神的力量,神的視野,以及神的……渴望。
那名為新生,以及永生的渴望。
奧利弗閉上了眼睛。
那強烈的渴望肆意的撕扯著他的神經,讓他在極度的痛楚中低吟,發出了完全不像是人類的聲音。
他(祂)已經無法忍受了。
不管以什么樣的姿態,
他(祂)都要,
降臨。
“吼!!!!”
那連接著天地的巨塔終于崩裂、坍塌。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一個磅礴的身影從斷裂的巨塔中鉆出。
祂就像是個扒了皮的怪胎,渾身上下就只有殷紅刺目的血與肉。
接著祂張開了那像是被剪刀剪出來的巨嘴,對準了已略微能夠看到霞光的天空。
而后,
“吼!!!”
百米高的烈焰從祂巨嘴中噴涌而出,迅速形成了一道仿佛能夠貫穿天地的火柱。
那通天的火焰將夜空點燃,掀起的熱浪迅速蒸發了離通天塔最近的幾十名騎士與平民。
接著,人們看到流火從天際落下。
天空下起了火雨。
火焰將天琴點燃。
這一刻,人們才終于明白。
什么叫絕望。
“……那是什么東西?”
伊娜呆呆的看著那巨炎下的怒獸。
不止是她,她所帶來支援的魔鬼騎士們也是滿臉的愕然。
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盡管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了答案,但依舊不敢相信那就是真的。
在今天以前,他們所見過最危險的東西也就是深淵之地的巨型污染物,但和眼前的怒獸比起來,那巨型污染物簡直就像是個笑話。
那個怒獸,他們只是遠遠的看著,就有著強烈的心悸感,仿佛下一秒就會因為心臟破裂而死去。
那個怒獸……
伊娜緊緊的抓著熾火劍的劍柄,全力的壓下了身體的顫抖。
那不是什么怒獸。
用獸這個字來形容,都是最大的侮辱。
毫無疑問,那是……神。
雖然不知道具體是哪一位,但毫無疑問,就是那其中的一位。
祂還是醒來了。
在他們最不想看到的時候醒來了,那仿佛要將整個天琴都點燃的火雨像是在宣泄著祂的憤怒,又像是在鋪墊著祂的降臨。
但不管是什么,這個宛如末日到來般的畫面都讓伊娜理解了杰拉爾當初所說的,“神的降臨會帶來巨大的犧牲”這句話的含義。
“副隊。”一名魔鬼騎士問道,“我們現在還……”
“前進。”伊娜低聲說道,“我們沒有選擇,別忘了,我們所用掉的每一分鐘,都是由性命爭取來的。”
其實并不需要伊娜提醒,這里的人自然不會忘記還在第五區用生命爭取時間的同僚們。
“前進。”伊娜又下達了命令,“不管那到底是什么東西……終結它。”
所有人都點頭。
正如伊娜所說,他們沒得選,哪怕前方是火海,他們也只能堅決的往前沖。
但也就在這時,又是一陣巨響,而后整個大地都震動了起來。
這又是怎么回事?!
眾人還沒有想明白,便看到那本就支離破碎的通天塔又坍塌了一部分。
一只由血肉與圣光交織著的巨手從那殘骸中抽出,一把抓住了那仍在朝天噴灑著怒火的血肉怪物,而后將其狠狠的按在了地上。
接著,他們便聽到了那更為震懾人心的咆哮,連帶著整個大地又震動了起來,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回應著祂。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祂的身份。
伊娜喃喃道。
“天……琴……”
咔嚓。
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而后用上了最大的力氣,將杰拉爾胸前鋼板上的最后一顆螺絲所擰緊。
“好了。”她說道。
杰拉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雖然比不上狀態最佳的時候,但在時間如此緊迫,且外面的事態如此復雜的情況下,橘還能做到這種程度。
他已經很滿意了。
“謝謝。”杰拉爾站起身,背上了一旁同樣被修復完畢的鏈鋸劍,“你絕對會成為一個很出色的機械師。”
橘低著頭沒有說話。
直到杰拉爾已經做好了全部的準備,走到門邊的時候,她才終于抬起頭。
“為什么呢?”
杰拉爾停下了開門的動作。
“你為什么非去不可呢?”橘說道,“伊娜姐姐已經說過了吧,等天一亮我們就會離開這里,這里的一切都與你沒有關系了。”
“不,橘。”杰拉爾說道,“那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我的事情……”
他用手指點了點肩膀上那有些掉色的宵星袖章。
“一直都還沒有結束呢。”
橘再次低下了頭。
她不擅長用言語勸說別人。
她只是覺得很難受,感覺像是有什么東西扎在了胸口,很痛。
“至于你,橘。”
“你要讓我別再報復天琴了嗎?”橘輕輕的問道。
“不。”杰拉爾搖頭,“我想說的是,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橘又抬起了頭,有些驚愕的看著杰拉爾。
“沒有人能代替你做決定,因為沒有人有過你的經歷。”杰拉爾看著橘的眼睛,輕輕的說道,“所以也不該有人能夠替你去諒解……哪怕是我。”
橘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但我想說的是,在做最后的決定前,不妨去試一試別的生活,與現在不一樣的生活。”杰拉爾輕著說道,“就像我這一生,難熬的日子有十年,但快樂的日子……有更多。不要困在過去,也不要畏懼將來,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話,如果你的父親在這里,也會這么說的。”
橘感覺眼睛有些發酸。
她下意識的抬起了頭,使勁的眨著眼睛,不讓淚水落下來。
但當她收回了眼淚,重新低下頭時。
杰拉爾已經不在了。
逃,所有人都在逃。
火焰代替初升的霞光點燃了天空,天琴與永生在火雨中廝殺,千年的古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支離破碎,逃亡的人們在火海中掙扎著倒下。
“有必要嗎?”白維的聲音在杰拉爾的腦海中響起,“永生以不正常的姿態強行降臨,天琴也不像是想象中的那般虛弱,祂不會得逞的,就算贏了也是慘勝,做不了更多的事情了……從某種角度來看,天琴已經保下來了,犧牲也在完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
“在一切塵埃落定后,你依舊是這座城市的英雄。”
“你所要的一切,都已經得到了,不是嗎?”
“不。”杰拉爾搖了搖頭,“還差最后一個。”
“……呵。”白維輕笑道,似是感慨,似是嘲弄,“確實像是你的風格。”
“那么要交易嗎?”
“我為什么要拒絕呢?”白維說道,“去吧。”
“既然你已經有了赴死之意。”
“那么我便是你的千軍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