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薇妮亞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今天太陽升起的時間,要比往日更晚一些。
明明回到房間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但她仍舊覺得過了很久,第一縷破曉的陽光才撒在了這片終年寒冬的雪地上。
赫薇妮亞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此時的她身上完全沒有一夜未眠的疲態,正穿著最干凈莊重的正裝,畫著最精致優雅的妝容,看著像是從畫中走出的大小姐。
“看來你已經做出決定了。”白維看出赫薇妮亞這副打扮是為了前往第一學院而做的準備,“你不打算與那個家伙合作了?”
“是的。”赫薇妮亞點了點頭,“如果要和他合作,就需要先拒絕勞倫斯家,留在這所學院。可我昨天已經答應過菲尼斯了,現在改主意很容易引起他們的懷疑。”
“嗯,很周全的考慮。”白維也點了點指頭,“不過如此一來,你就要把整個第三學院都留給他了,這樣真的好嗎?伱到現在也不知道圣音之主的愿望到底會給幾個吧?如果真的出現了兩首七音神曲的話,所以你們還是可能產生競爭的。”
“確實是這樣沒錯,但換個角度來看,把他留在第三學院,那么在第一學院就沒有人和我競爭了。”
“……原來如此。”白維笑了,“一個牧場容不下兩匹野獸。將這所價值沒有那么高的學院留給他,讓他幫你吸引注意力的同時,你按照原定的計劃前往第一學院收集更有價值的音符,這就是你一晚沒睡的成果嗎?想的確實很周到。”
赫薇妮亞搖了搖頭:“這并不是什么多么周全的考慮,而且本質上我也并沒有多少選擇,就現階段而言,不與他合作的收益要遠比與他合作的收益大的多。”
白維再次表示了贊同后便沒有再說話了,不過仍在默默的觀察著赫薇妮亞。
不得不說,赫薇妮亞做出的選擇確實是正確的,是理性的。
而在昨天經歷了那么多的事情后,仍舊能在一夜未眠的情況下保持最理性的思考,也確實是白維所說過的“合格的獵食者”。
冰冷,優雅,不露痕跡。
一如往常。
但……真的如此嗎?
白維安靜的等待著。
當太陽完全升起的時候,沉寂了一天的鐘聲緩緩響起。
這代表著封校結束了。
學生們和老師們要正常的上課,工作,以及……準備盛典。
盛典是絕對不能被耽擱的,在盛典期間,封校一天就已經是極限了。
赫薇妮亞坐在一樓的大堂里,看著學生們相繼下樓,離開宿舍。
她們大都緊鎖著眉頭,壓低聲音交談著,仿佛生怕被外人聽到些什么。
不過即便聽不到,也能大致猜到她們在談論什么內容——自然就是這一切的元兇西澤,到底有沒有被解決掉。
但很快她們就會知道答案,因為當她們走出宿舍的時候,就能看到禁林外圍那拉起了一道道魔力界線,頓時面如死灰。
很顯然,如果解決掉了的話,是不需要這些東西的。
而這些魔力界線也并不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安全感,雖然它對絕大多數的奏者都有效,但真的能限制到正在獵殺金音的奏者嗎?
只有極少部分音階比較差的奏者感到樂觀,認為對方不會看上自己,可很快就會被人反駁說對方獵殺的并不只是金音,死在他手中的銀音更多。
一時間,人心惶惶,大家都不知道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是,既然學院已經恢復了正常,還拉上了魔力界線,那應該能說明事情在可控的范圍內……吧?
只有赫薇妮亞能看到全貌。
不用上課的她坐在一樓大堂的最角落里,看著剛從禁林里返回的狩獵樂團們滿臉沉重的討論著。
“為什么突然要撤出了?”
“還能為什么,失敗了啊。”
“是的,所有和那個家伙碰頭的樂團都被擊潰了,確定死在他手里的金音就已經有兩個了,還有兩個樂團是失聯的狀態,恐怕也……”
“怎么會有這樣的家伙?那現在怎么辦。”
“只能指望太初兩大家了。”
“他們不是需要準備盛典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只有太初兩大家才能解決掉那家伙,但他們必須負責盛典,我想著也是那個家伙有恃無恐的原因吧。既然如此,我們也只能撤退了,不能繼續送死了,一切等到盛典結束。”
“那第三學院呢?”
“第三學院封鎖。”
“封鎖?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隨便做什么,反正我們撤出。從明天開始到盛典前,所有人都不能離開第三學院。”那人低聲說道,“那家伙可以變成他人的樣子,所以從明天開始,太初兩大家會派人守在主路上,所有想從第三學院離開的,都默認是他,他們會直接動手的。”
“……也就是說三學院在事實上已經被禁止參加盛典了?那會通知學生們嗎?”
“蠢貨,這種事情怎么能通知學生們呢。他們要是離開了,誰來吸引那個家伙?”
一旁的赫薇妮亞一邊默默的聽著,一邊看著杯中的紅茶,紅茶上有著她的倒影,此時卻格外的模糊。
而后,她感覺身前一暗,有人走到了她的身邊。
她抬起了頭,發現是一個滿頭銀發的老者,胸前別著勞倫斯家的徽章。
“早上好,赫薇妮亞小姐。”老者微笑著撫胸,“菲尼斯少爺派我來接您離開。”
于是,二十分鐘后,赫薇妮亞便來到了千雪湖的碼頭。
“要靠船離開嗎?”赫薇妮亞問道。
“是的,赫薇妮亞小姐。”老者微笑著回答,“從三學院到一學院需要橫跨整條千雪湖,大概會用上一整天的時間。”
“這么遙遠嗎?”
“當然,畢竟這可是朝圣之路。”老者說道,“平日里確實有些麻煩,不過眼下卻是再合適不過的路途了,不是嗎?”
赫薇妮亞看著老者。
“有千雪湖這個天險,那個麻煩的家伙是不可能混到一學院的。”老者說道,“當然了,他就算真的過去了,勞倫斯家也會保障您的安全,請您相信這一點,我們都與您的父親做過保證了。”
聽老者這么說,赫薇妮亞立刻回應了一個感激的表情。
碼頭上的人并不少,而絕大多數都是昨天來獵殺西澤的樂團奏者,還有少部分是三學院的高階教授,比如赫薇妮亞的導師萊昂納,還有三院長古奇。
這個場景讓赫薇妮亞都感到了些許的詫異。
也就是說……
赫薇妮亞再次轉過頭,看向了三學院。
這座傳承了千百年,無比巍峨的學院,此刻卻籠罩在風雪中,像是被世界拋棄了一樣。
赫薇妮亞突然想到阿黛爾,她環顧四周,果然沒有在碼頭看到她。
“我殺死了我最好的朋友,但仍舊沒有被樂團選上。”
“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阿黛爾昨晚的話從赫薇妮亞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這時的赫薇妮亞才意識到,阿黛爾顯然昨晚就已經知道學院今天的決定了。
“該上船了,赫薇妮亞小姐。”老者的聲音將赫薇妮亞從頗為混亂的思緒中喚醒,她轉過頭,看到先一步上了船的老者正向赫薇妮亞伸出手,“有些顛簸,請您牽住我的手。”
赫薇妮亞點了點頭。
她也拋開了腦海中那些雜亂的想法,快步上前,也向老者伸出了手。
而后,她聽到了另一條船上傳來的交談。
“休斯呢?怎么還沒來?”
“你不知道嗎,休斯已經死了。”
“啊?”
“昨天晚上他們在圖書館里獵殺那個家伙,全軍覆沒了。現場就只有一個銀階的守夜人在那里。”
“竟然還有活口嗎?”
“是的,不過已經瘋了。”
“……瘋了?怎么個瘋法。”
“他一個人坐在血里進行著升階魔法。”那人攤了攤手,“你說是不是瘋了。”
赫薇妮亞的瞳孔微微一凝。
那伸出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老者有些疑惑的看著赫薇妮亞:“怎么了,赫薇妮亞小姐?”
在短暫的沉默后,赫薇妮亞緩緩的收回了手,而后笑著說道:“抱歉,我想我忘了件很重要的東西,需要回去拿一下。”
接著,她轉過了身,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踏入了那被拋棄的學院中。
血腥味。
濃郁的血腥味。
明明上次來這里的時候,這里還都是書香的味道,為數不多的血腥味還是由赫薇妮亞自己身上的。
赫薇妮亞在圖書館內走著,入目的雜亂與鮮血無疑不在說明著這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很顯然,船上的那個奏者所說的處理現場,也只不過是把尸體帶走了而已。
甚至只是把尸體的大部分帶走了,那些破碎的內臟,斷裂的肢體仍舊留存在館內,完全沒有被處理,這讓此地看起來像是人間的煉獄。
赫薇妮亞能夠想象到那個人的恐懼,能夠帶走大部分尸體,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了。
沒有人會想一直呆在這里的。
除了……
赫薇妮亞停下了腳步,看著那個在血泊里奮筆疾書,與此地格格不入的少年。
突然的,她松了口氣。
松掉了一口,從昨天憋到現在的氣。
“這個時候你還在干什么呢?”赫薇妮亞開口道,“明天要考試嗎?”
奮筆疾書的少年身體猛地一僵,立刻抬起了頭。
在看到赫薇妮亞的時候,他那渾濁的眼睛里滿是不可思議。
“赫薇妮亞!”奧格欣喜的說道,“你終于來了!”
“我就是過來看一眼而已。”赫薇妮亞淡淡的說道,“馬上就走了。”
“夠了,已經夠了。”奧格連連點頭,指著自己的筆記說道,“我正愁不知道該怎么把這些給你的,他們也不讓我帶給你。”
“那是什么東西?小抄嗎?”赫薇妮亞緊皺著眉頭,而后下意識的往奧格那走了兩步,“我現在已經不需要考試……”
說到一半,她頓住了。
因為走近后,她才看到了奧格身體上的銀色音符,此刻已經滿是鮮血,并且扭曲的不成樣子。
仿佛被人打斷的骨頭。
奧格也注意到了赫薇妮亞的眼神,而后很勉強的擠出了一個笑容。
“抱,抱歉,赫薇妮亞同學。”
“我升階失敗了,音符全部毀掉了。”
“我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奏者了。”
“按照規矩,我今天就要離開學院,回種子……老家了。”
“那個家伙很厲害,也很殘忍,他說要對付你。”
“我本來想幫你的,可我實在是太弱了,升階還失敗了……對不起,沒能幫到你。”
“但我相信,赫薇妮亞同學,你一定可以的。”
“千萬,千萬不要被那個家伙殺掉啊。”
赫薇妮亞記不清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她像是睡著了,像是做了一場夢。
直到白維的聲音將她喚醒:“赫薇妮亞,再往前走就要去找那個家伙了。”
她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在何時已經離開了圖書館,正站在禁林的外圍,面前是立起的魔力界線。
“你的狀態很差,赫薇妮亞。”白維說道,“你需要好好調整一下……別忘了那些人還在碼頭等你。”
赫薇妮亞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突然感覺手里沉甸甸的。
她低下頭,發現是奧格先前的那本筆記。
這本仿佛被從血里撈出來的筆記,正在赫薇妮亞的手里一點點的往下滲著血,將她那身干凈莊重的正裝染的不成樣子。
她打開了筆記。
上面是各種摘抄下來的句子和文獻,以及手寫的警示。
“音譜的弱點。”
“面對音譜持有者,奏者應當如何反抗。”
“身體不會被毀壞,碾成肉泥都能復原!!”
“譜是銀色的,也是掠奪而來的。”
還有很多很多,包括西澤現在所擁有的金色音符,以及不知道從哪里抄錄來的七音曲。
“看來他確實很擔心你會被那個家伙干掉啊。”白維說道,“如果不是沒有時間了,我想他把能找到的禁書都給你抄一遍。”
赫薇妮亞沒有說話,她只是沉默的翻看著。
于是白維也不再出聲打擾。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才終于開口。
“維薩斯先生,我不明白。”
“嗯?”
“為什么他要做到這個地步。”赫薇妮亞說道,“他是和我從一個地方來的,您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地方,您也能想到我們曾經經歷了什么……所以為什么呢?”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的筆記,那只屬于自己的眼睛里滿是困惑。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成為……這樣的人,與我完全不同的人。”
“我無法理解。”她輕輕的說著,“真的,無法理解。”
第一次的。
赫薇妮亞感到了迷茫。
沒有痛苦,沒有不屑,沒有偽裝。
只有迷茫,最純粹的,仿佛要迷失在這片大雪中的迷茫。
而后,她聽到了白維的聲音:“很有意思的問題,因為在幾個月前,我也對一個人說了類似的話,我想……他或許可以回答你。”
“你變成這樣,是因為你遇到了赫薇妮亞。”
白維頓了頓。
“他變成那樣,是因為遇到了你。”
赫薇妮亞張了張嘴。
“求求您,赫薇妮亞小姐,不要殺我,求求您。”
“嘿嘿,抱歉,做不到呢。”
“啊,對,對不起!赫薇妮亞小姐!”
“哎,沒關系了,你那么害怕做什么,還有,請叫我赫薇妮亞同學!”
雪花緩緩飄落。
落在赫薇妮亞的臉上,落在手中的筆記上。
時間仿佛因此而凝固了一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竟然……是這樣嗎?”
她緩緩的合上了筆記,眺望著遠方的禁林,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維薩斯先生。”
“嗯?”
“我能付出什么。”她輕輕的說道,“能讓您,取走那個家伙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