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跟朱祐樘做了一番心理建設。
然后他便發現,想要把道理跟朱祐樘說明白,要比說服張巒難得多。
因為以前的張巒再無能,那也久經世事,幾十年的科舉不是白考的,加上腹黑,有些事只需要兒子一提點,瞬間就能融會貫通,且在執行上一點兒問題都不會有。
可這些放到朱祐樘身上,就讓張延齡深刻地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參差不齊,因為朱祐樘的性格太軸了,心理上更像個不諳世事且還聽不得勸的初生牛犢。
當然張延齡也明白,說到底他自己也只是朱祐樘的小舅子罷了,算不上至親,人家未必會全心全意信任他,他需要時間去證明自己。
不過好在張延齡讓朱佑樘聽明白了,這次查案的目的,不是為了拿到個結果,而是為了讓內閣二人組困在淺水中出不來,無暇分心去推動易儲大計,如此就算是勝利。
會面結束。
張延齡告辭出來。
而朱祐樘還要繼續等張巒前來。
顯然朱祐樘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見岳父,見不到人,他不放心走,回去后也不太好跟妻子交差。
“老二,你說得可真好,我在旁邊聽了,都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出門之后,張鶴齡對弟弟好一頓恭維。
張延齡詫異地問道:“你聽懂了?”
“聽自然是沒聽懂的,但在你面前的可是咱姐夫,那是太子,以后要當皇帝老兒的,你跟他說話,就好像是在教育孫子一樣,真牛逼。”
張鶴齡感慨地道。
張延齡愣了一下,隨即指著自己問道:“我說話的口氣沒那么沖吧?”
“我不是說你說話的口氣,而是我覺得,咱姐夫是不是腦子有點兒不好使啊?為啥你說什么,他好像都聽不懂的樣子?我還以為就我腦子笨呢,原來……呵呵。”
張鶴齡這會兒突然優越感爆棚。
張延齡聞言不由嘆了口氣。
朱祐樘混得真不咋地,連張鶴齡都有點兒瞧不起他,這要是說出去……簡直丟人啊。
張延齡搖頭道:“大哥,你有何資格看不起姐夫?”
“我就是覺得……算了,誰讓人家是太子呢?我以后還要跟著他混,就不說他的壞話了……”
“我覺得要是姐夫也跟我一樣,出來帶一群人去打架,那一定很厲害。他這樣的認死理,我把打架的精髓都傳授給他,他一定能學得很好。”
張鶴齡又開始異想天開。
張延齡哭笑不得,催促道:“走了,趕緊回去,我還有事情做。今天還得去跟人談生意呢。”
酒肆雅間。
朱祐樘在兩個小舅子走后,坐在那兒悠閑地喝茶,并不顯得有多著急。
十七年近乎幽禁的生活,讓他鍛煉了很好的耐性,做什么事都不急不躁,也是他沒有焦躁的本錢,以前沒人強迫他,現在更有種混日子等死的感覺……
“老伴,剛才延齡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朱祐樘問道。
覃吉回答:“聽是聽懂了,就是……”
朱祐樘笑道:“你覺得他是危言聳聽,對吧?我跟萬閣老、劉閣老認識很久了,我覺得他們能力還是有的,就算有人瞧不起他們,但也不至于像延齡說的,他二人會公然把朝廷法度當兒戲吧?”
覃吉心中不由感慨。
看來這位小主人,對于人世間的險惡還是預估不足啊。
覃吉在想,張家二公子說的情況都算輕的,要是說重一點,說他們禍國殃民一點兒都不為過。
“延齡還說,要防止他們殺人滅口,他們能殺誰呢?”
朱祐樘搖搖頭道,“人命關天,若是真殺人了,那性質就不一樣了,沒人會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
覃吉道:“公子,咱是否回去?宮外……到底不太平。”
朱祐樘道:“我這不是在等岳父來嗎?怎還沒見他人影?”
“這……”
覃吉道,“我這就找人去宮門那邊盯著,要是張老大人出了宮,立即催他過來。”
“覃公公,您說咱這位殿下,真的會接受張二公子的建議嗎?”
酒肆門口,蔣琮有些緊張地望向覃吉。
覃吉皺眉問道:“你這話是何意?”
蔣琮感慨道:“與張二公子接觸多了,早知曉他見地非凡,這次他說此案背后情況復雜,那就說明短時間內確實很難厘清其中關節,可咱這位太子,好像一心要為陛下分憂,從沒想過自身的問題。”
“唉!”
覃吉嘆道,“殿下不一直都如此嗎?”
蔣琮道:“那您也該提醒一下殿下啊……總不能殿下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覃吉繼續嘆氣:“這些話,我說了沒用,但要是跟咱那位太子妃娘娘說說,再由娘娘跟太子提出來,那就管用許多。”
“這倒也是。”
蔣琮迅速意識到,覃吉確實有見地。
啥事只有夫妻間交流,才會有效果。
無論是張延齡,再或是他們這些做仆人的,說什么都白搭。
張巒來見朱祐樘時,時間已不早。
酒肆內客人逐漸多了起來。
張巒來到雅間門前,本要上前向迎出門來的朱佑樘見禮,在他看來能單獨跟太子會面是非常榮幸的事情,需要顯擺一番,卻被朱祐樘搶先。
“岳父,咱有話里面說。”
朱祐樘道。
店家看到又有人來,還被這年輕人稱為岳父,嘴上嘀咕個不停:“剛走了內弟,又來岳丈,霸占雅間半天,看來是不想走了!好在來的時候給了兩百文的賞,不然耽擱我做生意,準轟他們離開。”
酒肆雅間內,朱祐樘虛心跟張巒求教。
張巒道:“殿下,吾兒,也就是延齡他剛才沒來過嗎?”
“岳父,我剛見到鶴齡和延齡,也跟他們聊過了。”朱祐樘道。
“你跟鶴齡也聊了?”
張巒很驚訝。
你確定腦子沒問題嗎?
我那大兒子,是個能談事的主兒?
朱祐樘道:“的確,先前基本上都是延齡在說話,說了很多有關通州倉之事,不過他好像很在意內閣兩位閣臣,說讓我多防備他們。”
“那太子……可是覺得他講的有道理?”張巒問道。
“我覺得……”
朱祐樘有些犯迷糊。
怎么自己的岳父來了,不說事,反倒總說他兒子呢?
張巒道:“太子,你先別問延齡是怎么想來與你說這些的……總歸他說的就是臣想說的,臣在此事上沒有太多的主見,眼下吾兒既然如此說,你聽他的準沒錯。”
朱祐樘瞪大眼睛問道:“岳父是想抽身事外嗎?”
“不不不,我一心幫太子,且會全力以赴。”張巒道,“可戶部的水太深了,又是尚書又是侍郎的,京倉和通州倉又有管事兼職的戶部侍郎……這里我說句不中聽的,太子可千萬莫要動怒。”
朱祐樘道:“岳父請講。”
張巒無奈道:“憑您如今的實力,很難撼動戶部這種根深蒂固的勢力,也根本無法把背后的渾水給抽干,想要激濁揚清……那只是理想而已。”
朱祐樘驚訝地問道:“岳父竟對此如此悲觀?”
覃吉急忙提醒:“太子殿下,張先生所言在理啊!”
“連老伴你也如此認為?”
朱祐樘看了過去。
覃吉趕緊把頭低下。
相比于張巒父子的“仗義執言”,覃吉在很多事上顯得更加扭捏,他似乎很怕招惹事端,只能躲在后面干著急。
張巒道:“平時,臣跟銀臺司的李尚書多有接觸,從他口中得悉不少事,萬閣老和劉閣老二人把持朝政,如今又牽扯到易儲之事中,二人居心叵測,實在是……”
張巒說了一半,發現這次太子聽他講話時的神色,跟上次在端敬殿有女兒在場時,完全不一樣。
“呃……”
張巒略微猶豫后,才作出補充,“太子要是覺得我說得不中聽,就當我沒說吧。”
朱祐樘道:“我只是想知道,該如何把此案查清楚,應先從誰入手,又要查些什么!”
“太子啊,你想要找到切入點,可以理解,但你是否想過,就算你知道誰是關鍵人物,你又如何切入呢?
“把人叫來問話?還是說……把人送去詔獄審問呢?”
張巒反問道。
朱祐樘訥訥無法應答。
張巒道:“吾兒說了,關鍵點就在戶部左侍郎孫仁身上,不過他也說了,此人現在已十分危險,要是有人故意要把水攪渾,那肯定不能讓此人活著。”
“不至于吧?”
朱祐樘脫口而出。
“臣也不知,那就不如先靜觀其變。”張巒道,“要是太子想要去拜訪此人的話,也可以。我將他的住址告知您,再或是太子明日到戶部衙門去見他……不知戶部李尚書可有給你引介?”
朱祐樘道:“說是孫侍郎正在府中養病。”
“那就登門去見。”
張巒道,“不過他多半是不會見客的,你要查他,還私下見面,對外不好解釋。或許還會……”
“怎樣?”
朱祐樘問道。
張巒咳嗽兩聲道:“可能還會讓他死于非命。”
“咳咳咳……”
也許是這件事太過顛覆長久以來形成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朱祐樘不由劇烈咳嗽起來。
張巒送朱祐樘離開。
臨走前,覃吉無奈道:“張先生,您有些事……無須跟太子說那么細,再就是……您父子二人,說的話也太……”
“不中聽,是嗎?”
張巒梗著脖子道,“忠言逆耳,太子始終是要面對這一切的。朝中那么多居心叵測之人,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應付得完的。”
覃吉道:“不如您自行把案子查清楚,跟太子匯報上去,不更好嗎?”
張巒一聽,心說好家伙。
如果評價太子是天真,評價你覃吉就是無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