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自己是沒有主見的,他的所有主意都來自于兒子。
而在給皇帝治病這件事上,他更是一切都聽從兒子的吩咐,兒子讓他干啥他就干啥。
眼下張延齡還未就如何讓他脫離皇帝專用大夫身份做出指點,他在李孜省面前也就顯得束手無策,導致李孜省都覺得張巒是在故意裝糊涂,甚至逮準機會就給他灌酒,想讓張巒來個酒后吐真言。
奈何張巒是沒什么真言可吐,結果就是兩個人對著猛喝,各自喝得酩酊大醉,跑回房就蒙頭大睡,連共赴人倫和諧大事都忘了。
翌日。
皇帝再一次召見張巒和李孜省。
二人屬于從床榻上直接起來,快速穿好衣服就出門了。
昨晚一起喝酒,今早一起入宮,然后一起來到皇帝面前,各裝各的孫子。
張巒身上帶著宿醉的酒氣,坐在那兒給皇帝診脈,精神竟然有些不集中。
旁邊的韋泰看得心驚肉跳。
半晌后,張巒才把手收回去,道:“陛下的病情,似乎是有惡化的征兆。”
“嗯。”
朱見深頗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問道,“那……有什么好的解決辦法嗎?”
張巒道:“臣不知陛下最近是否有按照之前設好的方式來調理身體……臣認為,陛下在某些時候,仍需要避忌做一些事情。”
韋泰聽到這話,覺得后背一陣發涼。
你張巒什么身份?
敢這么跟皇帝說話?
皇帝覺得自己病情大為好轉,認為你開的藥有用時,你這么說自然是沒問題的,甚至于皇帝還會覺得你很耿直,對你稱贊有加。
可現在你自己都說了,皇帝的病情竟然開始惡化了,還敢這么說,這就有點兒找死的意思了。
朱見深無奈道:“朕最近也想收心養性,卻是這病情影響日久,朕想過幾天正常的日子,難道讓朕連一點開懷之事都不能做嗎?”
張巒道:“陛下,臣斗膽直言,此病還需慢慢調養,切不可操之過急,更不可違背醫囑。陛下就算再有不甘,也要……忍住。”
“嗯……”
朱見深的嗓音變得有些粗。
顯然他有些動怒了。
旁邊的李孜省倒是不怎么著急。
至少李孜省能看得透徹,皇帝的病也就這樣了。
張巒都明確說治不好,那死亡也就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等到病情突然惡化時,神仙難救。
且現在皇帝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除了張巒外,沒人敢接手治療他病的大任,甚至可以說除了張巒,沒人在治療皇帝肝病上有過非常重大的成就。
說白了,你像對待鄧常恩一樣,把張巒關起來,那指望誰給你治病呢?
你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結果就是……保持現狀。
朱見深道:“張卿家,朕只是因為最近在生活、飲食和作息上未曾遵循醫囑,所以才導致病情惡化的嗎?”
張巒道:“回陛下,此病的成因和發展,很多時候無法做出合理的解釋,臣自認為無能力將此事闡述清楚。
“臣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用自己所學所知,延緩陛下病情惡化的進度,或有機會轉危為安,在這前提下,陛下最近幾日躬體有恙,究竟是因何而起……臣也解釋不清。”
旁邊的韋泰聽了,心里很著急,立即出言提醒:“張太常,您怎說了跟沒說一樣?”
“韋公公,不是我不想說,實在是沒能力說出點兒與眾不同的東西……”
張巒苦著臉道,“此病就是這么個狀況,民間普通人尚且如此,更別說是……陛下了。”
韋泰皺眉不已,質問道:“陛下能跟普通人比嗎?陛下乃人中真龍是也,有上天庇佑。”
張巒無言以對。
這話也就騙無知孩童罷了,你當真有人信呢?
還是說你韋公公就是如此愚蠢,非把這種片湯話掛在嘴邊?
關乎到皇帝生死的大事,光嘴上說真龍有個屁用啊!
一條病龍,或還不如一個正常人呢。
朱見深點頭道:“病情暫且無大礙就好,朕這兩天,會靜心調養。張卿家,你去跟太醫院的人斟酌藥方吧。朕想多嘗試服用幾種藥,最好能延緩病情……有用沒用,都開著吧。”
皇帝這會兒是真的怕死了。
哪怕醫生不給自己開新藥,他也求著多開一點。
張巒和李孜省離開。
人剛出來,李孜省便點頭嘉許:“來瞻,你應答得很好,就這樣,持續下去便可。”
在李孜省看來,現在他跟張巒還是比較有底氣的,畢竟皇帝得指望張巒治病,不能隨便拿張巒開刀。
那他就可以高枕無憂,繼續與張巒結盟。
這邊張巒和李孜省前腳剛走,后腳韋泰便湊過去在皇帝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朱見深皺眉問道:“竟有此等事?讓其來見。”
“是。”
韋泰隨即出去傳召大明首輔大臣萬安,前來乾清宮面圣。
萬安抵達乾清宮后,當即往那兒一拜,態度非常恭謹,道:“臣參見陛下,祝吾皇龍體萬安,陛下萬歲萬福。”
萬歲閣老不負盛名,似乎對說“萬”字非常熱衷,畢竟他自己就是這姓氏。
朱見深道:“朕在養病,萬卿家你知曉的吧?”
“臣不知。”萬安道,“臣覺得陛下一切康泰,都是一點小小的阻礙,不會影響陛下的健康。”
朱見深搖頭道:“你的心意,朕明白,但也不能盲目樂觀。你有話就直說。”
萬安道:“回陛下,臣過去一個月時間,派人去河間府興濟縣,調查了如今太常卿張巒的過往,得知此人從未有過治病救人的案例,只在年前突然說從醫書上看到有關治療痘瘡的方法,還說那本書叫《傷寒論》,隨后便以此招搖撞騙,順利混得鄉貢身份,進入國子監讀書,并舉家遷移到京師來。”
這就是皇帝傳見萬安的原因。
萬安為了打擊李孜省,也為了不讓太子對自己形成影響和制約,首先就拿勢力薄弱的張巒開刀。
對張巒下手,再簡單不過。
就是把張巒過去的經歷調查一番,甚至在興濟城隨便找幾個人問問,都能探聽到張巒身上一堆黑歷史,再把這些事匯總到皇帝這兒,就算是把張巒在皇帝心目中神醫的形象給徹底擊碎了,如此一來張巒就成了一個為上位不擇手段的奸臣。
韋泰道:“萬閣老,您所說的也未免太過危言聳聽了。以咱家所知,這位張太常利用那神奇的方法治療痘瘡,乃卓有成效,今年開春至今,京師左近連個得痘瘡的人都沒有。”
萬安當然不能說這是因為張巒的方法有效,辯駁道:“臣認為,此乃陛下龍威庇佑,也乃皇恩浩蕩,令瘟疫不敢靠近京師,并非張巒之功。
“且往常年,也有經年未曾發生痘瘡疫情的情況,且各地防治痘瘡已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應對方案,一旦有生病的都會遷居深山或廟宇,進行隔絕,阻斷疫病傳播,此并非張巒之功。”
朱見深皺眉問道:“萬卿家,你真的詳細調查過張巒嗎?”
萬安言之鑿鑿:“千真萬確。臣不但親自去查了,還找人打聽過,此人不學無術,甚至連學問都很粗糙,更別說是擔當翰林官了。
“此人非常善于迎合,在入京師后,就與銀臺司的李孜省過從甚密,利用銀臺司經歷沈祿的關系,一直跟李孜省暗通款曲,甚至在其女應選太子妃之事上,也有李孜省在背后暗中籌劃。”
韋泰反駁道:“萬閣老,你這話就有些偏頗了,選太子妃之事,當時……誰都知道是什么情況,乃是太后娘娘幫忙選的,這與李孜省有何關聯?”
萬安道:“韋公公,你是不知這李孜省在朝中有多跋扈,但凡是不趁其心意的,他都不會容忍,就連內閣也深受其害。就說這選太子妃,他在背后搗鬼確鑿無疑,至于具體做過什么,臣會詳細調查后跟陛下奏明。”
“行了!”
朱見深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道,“太子妃早就選定,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朕就問你,張巒真的是不學無術,連會治病也都是假的嗎?”
“是的。”
萬安又點頭。
朱見深冷聲喝問:“可是為何朕服用了他的藥,卻能感覺到身體康泰,病情也大有好轉呢?”
萬安問道:“那陛下現在仍舊是在好轉之中?還是說……”
一句話,就像是點醒夢中人。
皇帝一想。
也對。
先前朕服了那所謂的仙丹,還覺得大為好轉呢,結果就是后續突然病情就加重了,身體也變得非常沉重,無法睡眠,甚至發展到胸口劇痛,不得不回來找張巒治病。
但實際上張巒開的藥,效果也大致相當,都是一時有用,過了那一陣子,就好像完全無效一般。
“陛下,要是您不信的話,可以找人驗證其治病的理論,甚至找一些簡單的病癥,讓其診治,臣敢保證,他一定無能為力。”
萬安道,“臣一心為陛下,絕無私心,請陛下明鑒。”
韋泰聽了這話,不由皺眉。
心說你萬安可真是會裝樣子,欺負陛下不知道你跟李孜省之間存在矛盾是吧?
朱見深道:“你說張巒沒治病的能力,那你給朕找個有能力的人來,要是找到了,且他真的有本事,朕就選擇相信你。”
此時的皇帝,其實已被萬安說動了。
其實朱見深自己在用張巒之前,已找人去調查過,跟萬安所查的情況大致相當,地方上都說以前從來不見張巒有什么治病的能力,說他不過是個落魄書生罷了。
只是后來實在沒辦法,只能用張巒。
現在萬安把這件事重新提出來,他也迅即產生懷疑,便決定讓萬安去找尋能為他治病的替代者。
“臣領命。”
萬安道,“臣這兩天就把有能力之人帶到宮里來,為陛下診脈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