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晚上回來時,張巒趕緊把今天謝遷親自登門造訪之事跟兒子說了。
“爹,您跟謝翰林應該不是第一次會面吧?”張延齡問道。
“嗯。”
張巒道,“先前他受太子請托,替我在翰林院鋪路,還與我一起用過午飯。不過也不知為何,那次都是他在說,我就負責聽,就像是老師教誨學生一般,顯得非常隨意,那種感覺很舒服。
“但這次會面,他跟我之間卻明顯疏離了許多,言語間多有試探之意。”
張延齡道:“上次爹您只是個可有可無的翰林,雖是榮升,但翰林院官員那么多,人家壓根兒就沒把您當回事……但您現在已成功入值東宮,成了他日常可見的同事,他能不試探您嗎?”
張巒迷惘地問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啊?”
張延齡扶額,搖頭道:“爹,您這樣很容易露怯的……能成為東宮講官的人,說是人精也不為過,且將來您那些新同僚的前程全都不容小覷,個個都可以當宰相,爹您覺得跟他們相處,能撈著好處?”
“但……我也得努力啊。”
張巒苦笑,“好不容易才當上東宮講官,而且每個月只能進宮那么幾次,要是不好好表現,誰會把我當盤菜?
“吾兒,你可得給為父好好謀劃謀劃。你先且說說看,這講官應該怎么當才好?”
張延齡道:“爹您應該是想多了,暫時恐怕沒能讓您費心的事。這個時間段,太子遇到事情,我們盡量幫他籌謀,一旦過去就最好啥都不干,靜觀其變即可,實在不宜高調行事。
“比如之前萬和寺那種情況,就得瞅準機會,一擊必中,然后快速撤退,當作什么事情都沒發生。現在朝中一切太平,您只能先熬著。”
張巒不甘地道:“當了東宮講官,誰不想好好表現?算了,我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走一步看一步吧。”
端敬殿內。
晚上朱祐樘回來,趕緊把好消息告訴妻子。
“玗兒,事情已經定下來了,令尊以后就是東宮講官之一,來日我見到他,應該尊稱一聲張先生。”
朱祐樘臉上帶著驚喜。
對朱祐樘來說,這次的事,等于說他在東宮講班中多了個真正的“自己人”。
由于自小便缺乏父母的關愛,妻子就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妻子的父親自然就是自己的至親了。
至親來到東宮給自己當講官,以后真就是翁婿同心其利斷金。
張玗驚喜地問道:“是嗎?怎會這么快呢?是你跟父皇提的嗎?”
“沒有。”
朱祐樘搖頭道,“我可不敢隨便提,但不知怎的,事情就這樣安排下來了……聽老伴說,連那些先生也沒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覺得很驚訝……也有傳言,說是因為令尊把梁芳和韋興給扳倒,父皇這是在嘉獎他。”
張玗想了想,問道:“萬和寺重修存在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之事,父皇知道是誰上告的嗎?”
朱祐樘無奈道:“玗兒,其實這些事你不該問我的……我對外面的事根本就不清楚。但事情既然是我跟皇祖母說的,想來父皇早晚都會知曉吧?”
“唉!”
張玗幽幽嘆了口氣,道:“就算家父能到文華殿講習,也不能帶到端敬殿來,我要見他一面還是挺難的。”
“玗兒,你想念家人了嗎?”
朱祐樘感同身受道,“確實,進宮來有一點不好,那就是宮墻太高了,想出去見親人一面都不容易。
“這樣吧,回頭我可以安排個機會,讓你在文華殿遠遠看一下。”
張玗搖搖頭:“我是太子妃,隨便出入文華殿,會被人說閑話的……好了,別擔心我了,以后總會有機會跟家人會面……你跟家父好好相處,有事就問他,就算家父暫時解決不了,他也會找人幫你。”
“找誰?延齡嗎?”
朱祐樘笑著問道。
“不在于找誰,而是如此安排讓你有機會跟外面的人溝通,不好嗎?”
張玗鄭重地說道,“就說你想獲取外間消息,旁人就算知道什么也不會跟你明說,但家父就不同了,他了解到不利于你的消息肯定會第一時間告知你,而不是幫那群人遮瞞。”
朱祐樘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玗兒,你這話倒沒說錯,就算是那些先生,有些事也不會跟我明說。大概他們以為是為了我好,讓我避免被凡塵俗事干擾向學之心,同時還可以減少麻煩。”
“哼!”
張玗冷哼一聲,道:“我從沒見過隱瞞別人是為別人好的,先不論事情對你是否有幫助,讓你明確知道前因后果與利害得失,不好嗎?
“算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情,這時候差不多該吃晚飯了……也不知怎的,最近我胃口不太好。”
朱祐樘瞪大眼,驚喜地問道:“不會是有喜了吧?皇祖母一直都在催我呢。”
“我不知道。”
張玗搖了搖頭,“回頭找太醫來看看。如果有喜……還不是你害的?”
“那我趕緊讓他們換上趁你心意的飯菜……你可千萬別累著了,這兩天也先別熬夜。”朱祐樘就像個勤快的小蜜蜂,知道妻子可能懷孕,趕緊找人去安排。
太醫院。
院使章淵看著皇帝的病歷本,坐在那兒半天沒言語,此時劉文泰走了過來,把給皇帝最新診斷的結果如實跟章淵說明。
“也就是說,陛下的病情并未有明顯好轉,外間只是以訛傳訛?”
章淵聽了皺眉不已。
劉文泰現在負責早晚給皇帝請“平安脈”,就是日常診治,說是平安,其實太醫院上下都知道皇帝沉疴在身,或命不久矣,但太醫院卻要對此三緘其口。
皇帝得的是慢性病,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明明服用了藥物,卻始終不見起色。 萬貴妃因肝病一命嗚呼,現在皇帝也得了同樣的病,如果診治再無效果,太容易砸太醫院的金字招牌了。
可惜,往往就是這種慢性病才讓當醫生的既賺錢又容易落下罵名,尤其是對基本為宮里貴人服務的太醫院而言,慢性病帶來的影響更大。
劉文泰道:“或許是心理作用,最近陛下好像有了些許力氣,用膳也多起來,本來之前連一點油腥都沾不了,最近胃口突然變好了,真是奇哉怪也!”
“這是何緣故?”
章淵問道,“不是說病情并無明顯好轉嗎?那吃了油膩的食物,不會腹瀉?”
得了肝病的人,尤其是肝硬化后,身體分泌膽汁酸進入到消化道的量很少,以至于身體對于油膩之物很難消化,這就導致一般肝病病人吃了油膩食物,就會出現脂肪瀉的情況。
除此之外,消化道對于一般食物諸如淀粉等,消化能力也大為下降。
消化不良,會導致營養不良,身體乏力,平時沒什么精神頭。
章淵的意思,你一邊說皇帝的病情沒好轉,一邊卻眼見他吃飯多了,精神頭也好了……這有點前言不搭后語啊。
劉文泰搖頭道:“這種情況我也沒看懂。”
章淵若有所思道:“我仔細研究過李孜省所獻藥方,那幾味藥,看似均為中平之藥,但或許對利肝膽有奇效,我們該拿來,找人嘗試一番。”
“這……怎么個嘗試法?”
劉文泰很驚訝。
我們一邊攻訐李孜省干涉太醫院的日常事務,甚至危害皇帝龍體安全,轉頭卻要去驗證他進獻的藥方是否奏效?
只要不是出自我們太醫院的藥方,那一律都是假藥啊。
這有什么好論定的?
章淵嘆道:“你沒發現么?自從萬妃過世后,陛下對太醫院的信任就一落千丈了……唉……”
“這……”
劉文泰瞬間無語。
“照理說,萬妃之死,與太醫院的日常診斷和用藥關系不大,但在陛下看來,卻是我等昏聵無能所致。”
章淵搖頭苦笑,道,“陛下到底才屆不惑之年,就算是染病,照理說不該發展到如此地步才對。”
劉文泰道:“莫說年至不惑,就算是個少年郎,該生病還是會生病,該不治還是會不治,一切都是命數。”
章淵揶揄道:“你覺得陛下能接受你這說法?”
“我……”
劉文泰繼續無語。
“先前施院判已被下獄,甚至很可能要被抄家問罪,等于說太醫院的責任全被他一個人扛下了……我等實在是有愧于他。”
章淵道,“如今我們必須要搜羅到更好的藥方,讓陛下的病情有所延緩,哪怕是讓陛下對咱太醫院多點兒信心也好啊!”
劉文泰道:“其實治療肝病有很多藥方,雖大同小異,但也不是說……無從更變。”
章淵道:“這不就是李孜省和陛下的目的么?這是逼著讓我們做出改變,讓我們主動承擔起責任來……接下來的藥方就由你來開吧……”
劉文泰瞪大眼睛望著章淵。
心說,好你個章院使,虧我這么盡心竭力給你辦事,你坑人是一點兒都不含糊啊。
一邊說我們要主動承擔責任,必須要做出改變,卻毫不猶豫把開新藥方的事丟給我,黑鍋讓我來背。
“怎么,不行嗎?”
章淵黑著臉問道。
劉文泰無奈道:“那……容下官回去再行斟酌,想來定能拿出個好藥方,但最好是同僚間多加商議,我……畢竟也是才疏學淺……”
黑鍋一個人背可不行,需要多個人一起來背,哪怕我責任更大,我也不想負全責。
畢竟萬貴妃之死,讓仲蘭背了最大那口鍋。
這要是皇帝死了,那我還不得被抄家滅族,甚至承擔千古罵名?
“我相信你!”
章淵鄭重地道,“這藥方你一人來開便可,太醫院如今能擔此責任的非你不可。”
劉文泰翻了個白眼,差點兒想辭職,直接撂挑子不干。
但他最后還是硬著頭皮道:“下官盡力而為。”
乾清宮。
覃昌來跟皇帝提有關朝廷事務,卻被告知朱見深早早就已歇下,而此時尚未到天黑。
覃昌覺得很訝異,皇帝怎突然就這么嗜睡了?
“覃公公,您說陛下最近的反常作息,會不會是因李孜省進獻的藥所導致?”韋泰聽到消息后,不由當著覃昌的面表達質疑。
覃昌也是滿腹疑竇,遲疑道:“你可記得?年底時,萬娘娘突然作息顛倒,日夜不分,會不會是……”
二人對視一眼,均感覺問題重大。
韋泰急忙道:“我找個機會派人出宮去通知李孜省,讓他想出個對策來。”
覃昌阻止道:“還是我親自去吧……陛下的病拖延不得,希望李孜省不要讓咱家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