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李府。
覃昌親自登門,將朱見深突然變得嗜睡的狀況,如實跟李孜省說明。
李孜省顯得很訝異,問道:“覃公公,陛下不過是早歇息了一兩個時辰,何以會讓您如此緊張?
“莫非陛下還有其它不好的癥狀,讓您無端產生聯想?”
覃昌嚴肅地道:“李仙師,萬娘娘當初病重時也曾有過作息規律改變的情況,現在陛下又……”
“原來如此。”
李孜省道,“但我又不是大夫,你的問題,我恐怕無法作答。”
覃昌皺眉不已,質問道:“最近您給陛下換了藥方,似乎還卓有成效,以至于陛下竟棄太醫院的藥方而不用……這時候遇到事,咱家不來找您,又能找誰?”
李孜省道:“也就是說,覃公公在這件事上,根本就沒跟太醫院的人提及?”
“這……”
覃昌不知該如何與李孜省說。
他也有點兒跟李孜省較勁的意思,你主動承攬的差事,出了差錯我肯定來找你,誰讓皇帝對你信任有加呢?
“我就知道……”
李孜省一臉不悅之色,“太醫院的人怕擔責,遇事回避,陛下對他們心生芥蒂,于是我主動出去找尋藥方,為陛下換藥,主要目的也不過是給太醫院的人施加壓力。畢竟太醫院聚集了一批杏林國手,不是沒能力,而是不敢放手施為,我這是想刺激他們一下。
“結果現在倒好,陛下病情有了變化,你們居然把太醫院撂在一邊,這是何道理?”
覃昌卻有不同的見解,爭辯道:“李仙師,您是陛下跟前頭號能人,此等事不來問您,又能問誰呢?問太醫院的人,您剛剛不也說了,他們既不動嘴也不辦事,還是跟您說更加行之有效。”
李孜省無奈道:“好吧,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入宮,跟陛下提及此事。”
“您……要面圣?”
覃昌頗有些意外。
我跟你私下討論皇帝的病情似有惡化的跡象,你明天就要跑去皇帝那兒告狀?
李孜省解釋道:“覃公公既因陛下作息有改變,而產生陛下病情加重的顧慮,我去跟陛下當面提出來,問問他到底是什么情況,有何不可?莫非你還有什么顧慮不成?”
覃昌感覺李孜省似乎已調轉槍口跟他對著來,臉色頓時轉冷。
“覃公公,你我都是為了陛下好,不怕背負罵名和責任,因而遇到任何事情,咱都可以當面直說。這是咱與其他臣子不一樣的地方,對吧?”李孜省問道。
“是。”
覃昌點頭。
“那就是說,咱的心思是一致的,不該互相算計,彼此要坦誠以待,是如此吧?”李孜省繼續追問。
“嗯。”
覃昌再次頷首。
李孜省笑道:“那不就是了?我的理解為,覃公公登門來訪,全是出自一片好意,讓我早做準備,免得被太醫院的人搶先說,陛下作息規律變了會怎樣怎樣,耽誤病情又會如何,避免陛下問起來啥都不知道,對吧?”
覃昌笑道:“對對對,咱家就是此意,不然為何要貿然來訪呢?”
李孜省感慨道:“還是覃公公為陛下考慮周全,但我也需要去問問旁人的意見不是?覃公公先回去吧,我這邊會精心準備,明日入宮自會給陛下一個交待。”
“不是給陛下……”
覃昌想提醒李孜省,你別壞了皇帝的好心情。
皇帝還覺得用了你的藥,已經走在痊愈的康莊大道上,你給我個答復就行。
“呵呵。”
李孜省哂笑道,“既然陛下都未往那方面去想,覃公公又何必杞人憂天呢?做人,還是樂觀一點為好。”
李孜省跟覃昌周旋一番,就把覃昌送出門。
回來后,李孜省臉黑得就跟鍋底一樣,兇相畢露,似要擇人而噬。
“道爺,敝人在屏風后聽了一耳朵,覃公公來者不善,大有一種讓您擔下所有責任的意思。”
龐頃在旁挑唆。
“我還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李孜省道,“遇到事直接來找我,就差把所有黑鍋都扣到我李某人頭上,告訴全天下的人全都是我李某人的錯。哼,我對陛下一片真心,全被這群奸佞小人給辜負了。”
龐頃疑惑地道:“那……陛下作息改變,真是病情有變化?”
“狗屁!”
李孜省不屑道,“陛下早點兒歇息晚點兒歇息,能有啥預兆?這群人小題大做,這是把我當成隨意拿捏的軟柿子了?
“宮里人也就是推卸責任成習慣了,一遇到事就往后縮,陛下對他們失去信任是遲早的事情。
“回頭我就參他一本。”
龐頃笑問:“您要參劾覃昌?”
李孜省冷笑不已:“你以為姓覃的是什么厲害角色?朝中事務一竅不通,遇事全靠內閣票擬……但內閣那兩位是什么貨色?以前懷恩在的時候,全都不放在眼里,現在卻變成香餑餑了,何其荒唐可笑?”
龐頃點頭道:“懷公公的確有大才,遠非如今司禮監幾人能夠比擬。”
“唉!”
李孜省搖了搖頭,嘆息道:“有才能的人其實不少,但就是被覃昌這種庸碌無為的小人把持權柄,成天不想如何為君王分憂,卻總賣弄弄權,搞一些陰謀詭詐的東西出來。
“之前那廝用手段離間我和鄧常恩,搞得雞飛狗跳,現在好不容易擺平對手,又想把我挑在明面上,讓人攻擊。他是看誰得勢就眼氣,非要整垮才甘心……一副小人嘴臉!”
龐頃道:“如此說來,梁芳垮臺,對咱也不全是好事咯?”
“這還用得著你來說?”
李孜省恨恨地道,“梁芳在的時候,至少覃昌知道收斂,現在他是鐵了心要針對我。我不能給他機會,一定要主動出擊,先把他按在地上爬不起來再說。”
“那要不要……先問問張翰林,陛下病情有無反復?”
“回頭再問吧。不過就是作息更變的事情,還不至于讓我勞煩來瞻……我現在直接朝姓覃的下手就成。”
…… 翌日一早。
覃昌和韋泰帶著幾名捧著奏疏的扈從,前往乾清宮。
路上韋泰有些擔心地問道:“覃公公昨夜直接去找李孜省,會不會讓他覺得,咱有意要將陛下病情惡化的責任扔給他?”
“是他主動擔責的,還用得著別人甩鍋?”
覃昌一臉不滿之色,“如今陛下對太醫院開的藥一概不用,情況很不妙。哼,只要陛下龍體出任何狀況,姓李的都別想抽身事外。”
韋泰感慨道:“說來說去,總歸還是個責任劃分的問題……自從陛下抱恙后,好像誰都想抽身事外,來個隔岸觀火。反倒是李孜省,勇氣可嘉。”
覃昌道:“怎么?聽起來你挺同情他?”
“我……”
韋泰一時語塞。
我跟你明明是一伙的,你咋跟瘋狗一樣朝我嚷嚷?
覃昌冷聲道:“一切改變,不在陛下抱恙,而在萬娘娘薨逝……萬娘娘暴病而薨,陛下降罪太醫院,這是一切根由所在。
“照理說治病之事,沒有好壞之分,全都盡心盡力,可皇宮里這些貴人,你治不好,那就是罪過。牽涉到陛下,更是大罪!”
韋泰道:“李孜省明知如此,為何還要給自己找麻煩?”
“他想立功掙表現,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
覃昌不屑道。
“會不會是……”
韋泰本想說,會不會就因為他忠君,心里裝的全都是皇帝,不想眼睜睜看著提拔他的皇帝受苦,才執迷于為皇帝尋找宮墻外的援助?
“你乃司禮監首席秉筆,要跟咱家保持步調一致,這道理你不明白?”
覃昌臉色不善。
到了這個時候,韋泰總算明白了,覃昌已容不下李孜省。
韋泰心說,梁芳被貶謫去南京,宮里的競爭瞬間從三足鼎立變成二虎相爭,以前不該有的矛盾,現在全都突顯出來。
可我一心幫你覃昌,我自己有什么好處呢?
就算以后你一家獨大,我不還照樣是個老二?
真到你獨攬宮里大權時,我這個老二,不會又成為你的敵人,成天被你針對吧?
韋泰心情有些沮喪,暗忖,都這時候了,眼見皇帝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還想著爭權奪勢,有那必要嗎?
旭日東升,暖陽晨輝揮灑進乾清宮內。
覃昌和韋泰正在跟皇帝匯報政務,不料朱見深聽煩了,一甩袖道:“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講,你們是覺得朕現在精神好了,非要給朕心中添堵嗎?”
正說著話,門口內侍進來通稟:“陛下,太醫院的人來請平安脈了。”
“讓他們進來吧。”
朱見深放下碗筷,似乎沒心情吃早飯了。
隨即章淵帶著劉文泰出現在乾清宮內殿,然后由劉文泰上前來給皇帝診脈。
朱見深坐在那兒,一聲不吭。
劉文泰診脈半天,最后退下,跟章淵私下商議后,由劉文泰走列稟報:“陛下,您的病情,似乎……加重了。”
“是嗎?”
朱見深面色不善,問道,“你從哪兒看出來加重了?”
“這……從脈象,還有臉部膚色的反應,以及……各種表征。”劉文泰說著,眼神不由自主往覃昌那邊瞟了一眼。
這把覃昌給搞懵了。
你說話就說話,瞅我作甚?
又不是我讓你說的這番話!
簡直莫名其妙!
朱見深淡淡一笑,問道:“你是說,朕最近氣色變差了,所以……證明朕的病情加重?”
“這……是的。”
劉文泰只能按照之前跟章淵商議的說法來。
要想把治療皇帝的權限拿回太醫院,首先就要虛言恐嚇。
你說你這個病人不學好,我們這些正統大夫給你治得好好的,你非偏信那些江湖郎中的話,跑去找宵小治病……那趁著我們還有復診權的時候,能不趁機嚇唬你一下,讓你回到我們這邊,繼續相信我們的權威性?
“混賬!”
朱見深勃然大怒,猛一拍桌子,中氣十足地厲聲喝斥,“你們是覺得朕好糊弄,是嗎?”
劉文泰一聽,“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磕頭如搗蒜。
朱見深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劉文泰道:“朕的身體,狀況如何,難道朕自己還不知嗎?朕的眼白,都沒先前幾天那么黃了……朕每天都在仔細觀察,身體一絲一毫的變化都熟記于心,用得著你們在這兒胡言亂語?
“哼,分明是覺得朕現在不用你們的藥,心有不甘,故意在這里唱衰朕的病情?其心可誅啊!”
“臣并非此意。”
劉文泰大叫冤枉。
這年頭病人病情是否加重,全靠醫生一張嘴,也是因為沒有什么專業的檢測設備,不能驗血,提供具體指標。
隨即劉文泰就被沖進來的錦衣衛拖了下去,直接投入詔獄。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這是章淵怎么都沒預料到的情況,才幾天工夫,太醫院就連續折損兩員大將,他終于理解眼下太醫院的困局……
從仲蘭守制開始,背黑鍋的人就需要前仆后繼,淪為皇帝的出氣筒。
“章院使,你該知道這一切是誰造成的吧?”
覃昌跟章淵一起出來時,有意往對面走過來的李孜省身上瞅了一眼,大概意思是,你要明白我們共同的敵人是誰。
章淵自然不敢隨便搭腔。
太醫院連續折了倆,到現在他這個掌舵人還安然無恙,實在是邀天之幸。這要是說錯話,行差踏錯一步,自己也進去了,太醫院可就真淪落到群龍無首任人宰割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