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出宮了。
由內相覃昌相送,還是皇帝親自做出的安排。
本來李孜省還以為覃昌半路上會有什么事要指點他,誰知都快到午門了,覃昌一句話都沒有,途中幾次他都想跟覃昌搭話,卻被覃昌笑著避開。
等出了宮門,覃昌折返回去后,李孜省才知道,原來讓覃昌送他出宮,僅僅是皇帝為表示對他的重視。
“我一個道士出身的傳奉官,現在卻成托孤之臣?這話說出去誰會信?”
李孜省頗感無奈。
回到家中,他往正堂那兒一坐,閉目思索,一個時辰幾乎都不帶動彈一下的。
直到龐頃從外邊回來,聽說李孜省一反常態地在堂屋靜坐,詫異之下趕緊前去見雇主。
“道爺?”
龐頃進門后直接走到李孜省身前,提醒了一句。
李孜省沒抬頭,緩緩睜開眼,搖頭輕嘆一聲,道:“炳坤,你是不是覺得我平時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從來都不與你為難,每每以寬仁待人,在朝中也不喜歡四處樹敵,平時連衙門口都不經常去,就是個渾水摸魚的閑散之人?”
龐頃委屈地道:“道爺,您可千萬別這么說。今天我這邊是有事……”
此時的龐頃,還以為李孜省是想跟他說,別以為我好說話,你就成天不著家,想找伱也找不到人,讓我在這里干等著……
“唉!”
誰知李孜省壓根兒就不是龐頃所想的那樣,只見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幽幽道,“可就是我這么個不著四六之人,卻成了陛下跟前的托孤重臣,你能信嗎?”
龐頃驚訝地問道:“托孤?托誰啊?太子嗎?”
“咋的,托孤只能托太子嗎?”
李孜省瞪了自己的幕僚一眼,問道:“別人就不行么?”
龐頃顯得很無語。
心想,瞧你這話說的,你不是太子的托孤重臣,在這里感慨什么?
別人用得著托嗎?
“乃邵妃母子……”
李孜省的話,算是為龐頃答疑解惑。
龐頃問道:“陛下那邊……怎么了?為何要提到托孤這等重大的事情?道爺,這事可透著邪氣,您千萬要把自己給拎清了,咱絕對不能出原則上的偏差。”
就差提醒李孜省,你現在是太子的人,以后咱只能匡扶太子,不能三心二意。
要知道你現在已經處在很危險的境地,要是還不懂得收斂,到處攬活,純粹就是找死,不是嗎?
“我能不清楚自己的處境?”
李孜省苦笑道,“但陛下非要讓四皇子和五皇子拜我為師,還跟我說什么死不死的,將來太子登基后是否會善待邵妃母子之類的話,你覺得……我能怎么辦?能跟陛下說,我沒那能力給兩位皇子當先生?”
龐頃道:“您確實應該據實以陳。”
李孜省擺手道:“不可能!陛下對我恩重如山,我如今得來的一切,都是陛下賜予的,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能皺眉。更不能為了自己的前程,將陛下的托付置于不顧。否則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好啊!”
龐頃翹起大拇指,贊道:“道爺真乃咱大明第一忠臣,當之無愧!”
“去去去!”
李孜省喝道:“夠了啊,屁話少說,我現在還在為此事發愁呢。”
“道爺。”
龐頃試探地問道,“咱問句不中聽的,陛下為何突然要將邵妃母子托付給您?難道陛下還有易儲之意?”
“怎這么說?”
李孜省皺眉打量。
龐頃理所當然地道:“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您在朝中影響力非凡,您是誰的先生,您肯定就會支持誰,難道陛下想讓您將來……擁戴四皇子登基,而……敝人的話或許不中聽,就事論事,討論一下這種情形而已。”
“這怎么可能呢?”
李孜省道,“陛下半個易儲的字都沒提,甚至還跟我講述各種太子的好,覺得太子寬仁,孝順,絕對不會虧待他那些母妃和弟妹,只是陛下對朝中那些自詡忠誠正義的文臣不太放心,認為他們將來可能會向太子施壓,讓太子懲辦與萬妃有關的人。”
龐頃犯嘀咕道:“無論怎樣也不至于牽扯到邵妃母子頭上吧……天下間,哪有仁孝著稱的兒子,會跟自己的后娘和弟弟妹妹過意不去的?”
李孜省點頭:“當時我也是這么說的,但陛下就是有此顧慮,還讓我維護邵妃母子周全,你覺得我能咋說?”
“所以敝人才覺得,陛下或在暗示,將來還要再提易儲,或是留下個遺詔什么的,把太子之位給廢了,將來……你出面擁立四皇子登基也說不定。”龐頃揣測道。
“啊?有這層意思嗎?”
李孜省霍然站起。
或許是覺得這件事關系太過重大,簡直跟謀反差不多,以至于李孜省緊張到需要來回踱步,方能平息激蕩的內心。
李孜省思忖半天,最終卻搖頭:“不可能,絕無可能!如今太子地位太穩固了。他人都已在文華殿視事,你知道現在東宮講官對他的褒獎有多少嗎?
“但凡接觸過太子的人,都說他不但寬仁孝順,且為個中典范,文華殿視事時屢出奇言,對事情的看法往往具備獨到見解,連萬安和劉吉這群老油子,往往都無法招架。”
“是嗎?”
龐頃搖頭苦笑。
這還是外間傳說中昏聵無能的太子?
李孜省道:“乍一聽,我也不太相信,但這事兒他完全經得起推敲啊。你說太子成婚前,先就來一場泰山地震,似乎連上天都眷顧他。而他成婚后,所辦的每一件事,哪一件不夠牛逼?
“就說那梁芳吧?朝中只手遮天,說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為過吧?我想跟他斗都沒戲。竟被太子一頓連招就給扳倒了,你說這是沒本事之人能干出來的?連陛下現在對太子的能力,都挑不出毛病來。”
龐頃苦笑道:“您說的這個有本事之人,是那位能掐會算的張來瞻,而非太子吧?”
李孜省聽到這兒,眼神中多了幾分親和的善意。
他微微頷首,道:“是啊,自從太子有了張來瞻這個強力臂助后,勢頭真是銳不可當。不過一切不還是靠我嗎?我給來瞻鋪的路,不少吧?”
“呵呵。”
龐頃在笑,那揶揄的神色好似在說,到底誰給誰鋪路啊?
“有來瞻相幫,太子已經像是個稱職的大明儲君,所以你說,現在陛下有易儲之意,我是不信的。陛下對太子愈發信任,所謂托孤也只是讓我好生照顧邵妃母子,并無讓我攛掇易儲之意。”
李孜省說到這里,神色中仍舊帶著些許疑惑。
顯然皇帝的真實意圖,他一時間也無法保證能完全看透。
龐頃道:“道爺,且問您一句,陛下要易儲,僅僅是因為太子能力不行,而不涉及其他原因嗎?”
“這……”
李孜省臉色有些難看,皺眉道,“以前我也曾有過相似的顧慮,覺得陛下可能是覺得太子……并非其親生。
“這種傳言本就因萬妃和梁芳等人所起,在一些人中傳得沸沸揚揚。但今天我聽陛下對已故紀妃娘娘的稱呼和評價,方知,陛下對太子身世并無絲毫懷疑。”
“原來如此。”
龐頃釋然,若有所思道,“那就是說,陛下對太子很信任,將來就是要將江山基業托付給他,不會再有更變了?”
“炳坤啊炳坤,你這張嘴,雖然許多時候說話不中聽,但仔細回味,卻又覺得你話里好似帶有禪機一般,發人深省。”
李孜省搖頭道。
龐頃笑道:“道爺您過譽了,我就是瞎說罷了。”
李孜省問道:“經你這一說,我突然想到,你說陛下單單找我托孤,為啥就不找萬安和劉吉他們呢?照理說,他們乃閣臣,文臣翹楚,甚至可說是大明的宰相,難道跟他們托付邵妃母子,不比跟我說更為現實有效嗎?”
龐頃微微一笑,問道:“您想到了?”
“怎么著?你早就料到,卻故意不跟我說?”
李孜省橫眉冷對,生氣地望向龐頃。
龐頃問道:“道爺您就沒發現,新近這一個月,萬閣老和劉閣老未再登過咱府門?就未曾覺得他們現在打算把您晾在一邊,人家有事自行商議?”
李孜省皺眉不已,冷聲問道:“有嗎?之前在衙門里遇到,也沒覺得他們怎樣啊……”
龐頃搖頭道:“那是您沒在下面走,萬閣老和劉閣老他們派系的人,甚至現在都開始有意疏遠于咱,頗有點老死不相往來之意。
“要說這上面傳達出的意思,下邊的人領會最是清楚。最初我還覺得,他們可能是認為梁芳倒臺后,您已經變成了他們最大的敵人,他們在防著您,但現在看來……或許另有隱情。”
“啥隱情?”
李孜省瞪著龐頃,喝道,“你是說,他們想跟我對著干,不打算與我……嘶……”
說到這里,李孜省突然沉默下來。
龐頃本還想說點兒什么,卻被李孜省直接趕出了屋子。
“讓我靜靜,我再復盤一下整件事。午飯不用叫我了。”
李孜省吩咐道。
龐頃道:“您不是要去跟張半仙談給陛下治病之事嗎?”
“先放放。”
李孜省道,“先容我把整件事想明白。”
中午過后,李孜省仍舊沒從正堂出來。
李府上下完全不知道李孜省在搞什么名堂,而龐頃這邊也沒離開去干他的事,似乎在等待李孜省“破繭重生”。
日落西山時,依然不見李孜省有何動靜,不料門口那邊有下人前來通稟:“龐爺,門口來客人了。”
龐頃甩了個臉色,喝斥道:“你說道爺現在有接待客人的興致嗎?”
“乃鴻臚寺卿張巒。”
下人通稟道,“這是拜帖。”
“誰?快……快引我出去……迎接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