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大明曠古爍今的醫學大宗師張來瞻同志都給成化皇帝朱見深下了病危通知書,那周太后真就可以放心幫兒子交托后事了。
萬安和劉吉都被請到宮里來,然后分別被周太后單獨召見。
隨后英國公和保國公二人也被召到宮里,奉命提督京畿各處軍務,以防宵小作祟。
入夜時分,皇宮陷入到一種在張巒看來非常肅殺的氛圍中。
御林軍在各處奔走,錦衣衛隨時聽候調遣。
內府各有司太監,全都等在了乾清門外,到戌時三刻左右,太子也邁著沉重的步伐出現在乾清宮。
似乎大家伙兒都意識到,今晚將是個非同尋常的夜晚。
而作為事件當事人的張巒,心里還在納悶兒,我一個半年多前只是區區興濟之地混吃等死的酸秀才,怎么現在突然就卷入到這么大一場政治風波中來?
“來瞻,你還好吧?”
李孜省這會兒也知道找依靠了,趕緊站到張巒身側,就好像這半年多的政治投資終于到了收取回報的時候。
張巒道:“我有什么……莫不是看上去狀態不太好?”
李孜省嘆道:“看你這魂不守舍的樣子,我這邊自然擔心會出現什么大的變故……你要是算出什么不好的,就趕緊跟太后說,話說現在能鎮得住場子的人,除了太后……還真就沒誰了。”
“然而并沒有……”
張巒搖頭道,“我什么都沒推算出來。只是覺得,這樣熬下去太辛苦了,好想……找個地方睡一覺啊!”
李孜省聽完不由翻了個白眼。
好似在說,你的心可真大。
別人都在等那件大事發生,只有你在這兒等著下班睡覺呢?
張巒道:“李尚書,問你一件事,治喪之事不用我費心了吧?”
李孜省沒好氣地道:“你現在什么事都得往前面沖……你不頂,自會有人把你的位置給占了,等到論功行賞的時候,你的位置就要往后排。”
“是嗎?”
張巒顯得無所謂的樣子,打了個哈欠道,“怎感覺秋涼了呢?”
李孜省急得團團轉,卻對張巒的皮賴無計可施。
“來瞻,究竟要等到幾時,可否給個準信?”李孜省問道。
“不知道。”
張巒搖了搖頭,四下看了看,苦著臉道,“現在乾清門外人太多了,我想找個地方瞇一會兒,實在太累了。”
話音剛落,就見到韋泰從殿內跑了出來,大聲呼喝:“張侍郎,正找您呢,陛下的病情看起來又有變化,您趕緊去看看啊。”
張巒一臉苦澀。
想清靜一會兒都不得,被人生拉硬拽往前沖,可問題是……張巒很想大聲吶喊:我啥都不會啊。
濫竽充數到這程度,還被人奉為杏林最牛逼的存在,也是沒誰了。
臨近子時。
這會兒朱見深除了還吊著一口氣,剩下真就沒什么了。
張巒終于可以先出殿來透透氣,本想跟朱祐樘說兩句,但這個笨女婿好不容易有機會陪在老父親面前,一步都不肯走開。
那孝順模樣,讓張巒看了都不由羨慕不已。
“家里那臭小子,要是有人家太子一半孝順就好了。”
張巒有些羨慕,隨即就釋然了,“延齡可比太子好多了,真是處處為他老父親著想……要是都跟太子這般愚孝,那可怎么行?都半死不活了,守在床邊有個屁用啊?還不如在他爹活蹦亂跳的時候,幫忙多爭取點兒好處呢。
“嗯,此番我功成身退,回到家中,到時候高床軟枕,有美人相伴,還有美酒美食……真是好不快活……”
“來瞻,你作甚呢?”
周太后出得殿門,通過四周亮如白晝的燈籠燈光,一眼就瞅見自己這大侄子居然在一旁偷著樂,讓她很是膩歪。
張巒恭敬回道:“太后,臣只是在思考一些藥方和用藥等事。”
“你還考慮那些作甚?”
周太后拉了張巒一把,示意他找個地方說話。
留在大殿內的覃昌和韋泰等人都看到,周太后居然對張巒上手了,話說人家姑侄關系可真是非同一般,我們就算見到那也得裝聾作啞。
隨便找了個角落,周太后看了看四周,見沒旁人,這才低聲道:“熬了這么多天,該做的也都做了,陛下堅持得很辛苦,實在不行就……”
張巒道:“臣自會盡力。”
“說人話!”
周太后說話從來都不客氣,對自己大侄子也是如此,她白了張巒一眼,好似在問,你是真的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嗎?
我們家屬已經放棄治療了!
你還在那兒逞什么強?
我們是想讓皇帝減少一點痛苦!
張巒無奈道:“為人臣子,有些事就算揣著明白,那也不得不……哎呀。”
周太后白了他一眼道:“你有時候倒是挺坦誠的,這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就是個不著四六的江湖騙子,等跟你接觸久了才發現,你身上還真有一股道家人的灑脫不羈,難怪你跟李孜省走得那么近。”
“大姑您言笑了。”
張巒無奈道。
周太后道:“對了,哀家有件事一直想問你,先前李孜省對于地動等事的推測,可說是非常準確,連萬妃之死都被他準確言中,為何這次卻不靈光了?”
“這……”
張巒雖然很想跟李孜省搶功,但這節骨眼兒上他卻不會賣隊友。
無論怎樣,李孜省在大多數事情上都是幫他的。
周太后嘆道:“你知道這個人有野心就行,能不靠他,就別指望了!一旦有什么變故發生,將由你出來領銜,知道嗎?”
“這……”
張巒一聽發愁不已。
好家伙,這是想讓我當首席治喪大臣?
可問題是,我早就想回家摟著女人睡大覺了,你們是真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啊!
讓人在這禁宮里守了十來天,沒日沒夜的,還讓不讓人活了?
“大姑,侄兒就明說了吧。”
張巒道,“若真出了事,得在朝中尋那有人脈有資源,且德高望重的人出來負責才行……像我這樣的,就算您再信任,太子也委以重任,但問題是……人家都不認識我啊。”
周太后道:“你多出來做做事,別人不就熟悉你了么?現在不認識不打緊,等以后熟悉了,你輔弼朝政的時候,就有效果了。”
言外之意,這是在給你鋪路。
你不要不識好歹!
“可是——”
張巒為難道:“侄兒實在累壞了,想回家歇息……估計一躺下非得睡上三五天才會醒過來……堅持不住了啊!”
“你……”
周太后聽到這話,有些無語。
真就沒見過這么吊兒郎當的人。
看上去就跟鄰家倔強的小老頭一般,那真是一點都不爭啊!
換作別人,肯定是削尖了腦袋往上鉆,可這位……為啥就沒見過他主動為自己攬利益呢?
張巒無奈道:“非侄兒不努力,實在是力所不逮……長期不睡覺的結果就是現在我整個人都是飄的,心跳得厲害,腦袋嗡嗡作響,再熬下去恐怕小命都會交待在這兒。”
“你啊你,說你什么好呢?”
周太后罵道,“人家都能堅持,就你跟個柔弱的小姑娘一樣,風一吹都要倒?瞧你這賴皮樣!就不能上點兒緊?
“也罷,既然你不打算去爭,那就……讓萬安主持吧,等他辦完這件事,逮個機會讓他早點兒滾蛋。”
張巒趕緊往四下瞅了瞅。
要知道現在很多人都在乾清門外候著,包括萬安在內。
心說,大姑你說話怎就不避嫌呢?
“來瞻,事已至此,你可千萬得頂住。”
周太后道,“我這把老骨頭,實在沒法熬夜,到現在都頭暈目眩了,但你不能歇息,就算再苦再累也要咬牙堅持。只要過了今晚……一切就……”
“是,是。”
張巒唯唯諾諾,并沒有否定周太后的話,反正皇帝就這一晚上了,到天亮雞鳴前,應該就會一命嗚呼。
就是熬著唄,就像誰不會似的!
終于。
臨天亮前,乾清宮內殿傳來嚎啕大哭聲。
朱見深,大明的成化皇帝,臨死前再未能睜開眼,就在昏迷中安詳死去,連一句遺言都沒留下。
至于外人所擔心的易儲等事,根本就沒發生……或者說,朱見深到這份兒上,已經沒有能力去改變什么,臨到死再去更變也毫無意義。
如果說易儲真有那么容易的話,在皇帝清醒的時候就去做了,奈何易儲派被張巒整得七零八落,剩下的現在也都改弦更張,跟著張巒混,誰還敢隨便去談這件事?
“陛下!”
乾清門外。
萬安跪在那兒,哭得最大聲。
幾次暈厥過去。
有人過去相扶,而更多的人則在為治喪等事奔走,御用監太監陳貴甚至已經準備好了縞素等物,就等著掛起來,再或是給守候在外邊的文武官員換上,就這么開啟皇宮新主人的篇章。
張巒看著眼前一幕,已經有點兒麻木了。
實在沒那力氣,但樣子還是要裝一裝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需要表現出悲傷的樣子,夾幾滴貓淚,如是而已。
于是乎,張巒一邊在那兒裝作擦眼淚,一邊打哈欠。
韋泰帶著萬安進入乾清宮。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二人從里面出來,帶出一份“大行皇帝遺詔”,其實就是內閣幫忙起草的。現如今的情況,有沒有遺詔已不重要,只是走個過場罷了……反正怎么都是傳位給太子。
但為了避免出什么差錯,周太后到來后,還是先行檢查過,覺得沒問題才交給萬安,讓其帶著遺詔去執行。
“萬安,從現在開始,治喪之事由你來主持。”
周太后囑咐道,“你記住,宮外文武皆不得生亂,京師內外,誰出問題就處理誰。太子現在傷心過度,有關朝政等事,等過幾天再請示他,若有什么難以決斷的,由你們內閣……與來瞻商議后執行。”
萬安聽到這里,豈能不明白其中訣竅?
那就是得以張巒的意見為先。
“太后,您看……要不要把張侍郎的名字,加到遺詔里面?”萬安做戲最喜歡做全套。
巴結張巒,那就得無所不用其極。
周太后搖頭:“那倒是不用。來瞻得太子器重,將來成就無須你操心……想來瞻如今就已身居高位,太子不過是遵照他父皇的遺愿,器重成化朝的能臣,有什么不對嗎?”
“對,先后兩代皇帝器重,那自然一定是對的。”
萬安心說,張巒可真牛逼。
成化朝就能混到現在的地位,那作為國丈,等到新皇登基,破格重用那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么?